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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非攻(2)

类别:现代文学    作品名称:鲁迅全集     作者:鲁迅      字数:本文有2377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6分钟

  

  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从容容的开口道:“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明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子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五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捐救国队:影射当时国民党政府的欺骗行为。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面前,国民党政府实行卖国投降政策;同时却用“救国”的名义,策动各地它所控制的所谓“民众团体”强行募捐,欺骗人民,进行搜括。),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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