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细雨网欢迎您!   
梧桐细雨文学网  
当前位置:主页|人物传记|林徽因传|13.才情

13.才情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林徽因传     作者:张清平      字数:本文有4296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1分钟

  

      林徽因创作初始以诗闻名,她流传下来的诗歌主要创作于三十年代。当时刊登新诗的《诗刊》、《北斗》、《新月》、《学文》、《文学月刊》等报刊,常可以看到林徽因的诗。沈从文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期间,经常向林徽因约稿,所以,林徽因的许多作品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

 

      林徽因的诗极富艺术个性。她早期的诗作,诗句流畅,意象丰盈,节奏轻快。追求美,赞颂美,捕捉稍纵即逝的美,是她早期诗作的主要表现内容。

 

      《新月诗选》中所选林徽因的《笑》,被诗人陈梦家称为“一首难得有的好诗”: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卷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首诗用一连串比喻把一个年轻女子的笑描绘得天真轻盈,甜美传神,那笑如同“露珠”、“花影”,又像是“水的映影”、“风的轻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语言清新婉丽,韵律感强,富有音乐美。

 

      另一首描写笑的诗作《深笑》,想象和比喻更是大胆新奇: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诗中,林徽因用了“百层塔”、“琉璃檐”、“鸟雀盘旋”、“风铃转动”、“摇上云天”这些富于建筑美的意象,表现了她作为一个精通建筑艺术的诗人的独特造诣。同时,这首诗熟练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用听觉感受表现视觉形象,用视觉感受表现听觉形象,细腻真切地传达了感觉体验的丰富与复杂。

 

      林徽因的诗,诗句和结构玲珑精致,刻画主观感觉轻灵微妙。如她的《一首桃花》,写三月的桃花“像是春说的一句话”,仿佛只是为了给世界留下“一瞥多情的痕迹”,多情而美好。全诗将灵动的想象寄寓于轻柔的意象,如一滴晶莹的露珠,如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构成了空灵的意境。这种意境已超越了对某种具体感情的抒发,而达到了独抒性灵的境界。

 

      抗战爆发后,林徽因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在颠沛流离和病痛折磨中度过了许多年。她所体验最深的是国难家愁,很难再有以前那样的心境,不仅诗作的数量大为减少,而且表现内容也有了重大的变化。唯美主义的倾向被写实主义的倾向所取代,诗歌情绪由空灵、曼妙转为萧索、痛苦。

 

      林徽因现在保存下来的诗作共63首。她的许多作品在长年的离乱中散佚了。那些存留下来的作品虽然在时间的长河中沉埋了多年,至今读来,仍然能够感受到它们原有的明净与清鲜。

 

      除了写诗,林徽因在三十年代前期还写过小说。她的小说虽说数量不多,但同样表现出不俗的成就和才华。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一篇重要的小说。

 

      小说以大约一万五千字的篇幅,写了暑热中北京城的一天。在华氏九十九度的高温天气里,大户人家大摆筵席,庆祝家中“长寿而又有福气”的老太太69岁生日;小户人家结婚嫁女办喜事,姑娘嫁过去作填房,满怀无奈与悲凄:“好像生活就是靠容忍与让步支持着”;洋车夫打架斗殴被巡警抓进又热又臭的拘留所,出苦力的脚夫因中暑患霍乱而毙命……作者的笔就像一部跟踪拍摄的摄像机,不仅“现场实录”式地拍下了社会各阶层不同人等乱纷纷的日常生活,而且拍下了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镜头不停地转移、切换,组成了一幅三十年代北平社会的众生相。

 

      这篇小说娴熟的现代主义表现技巧,引起了文学界和批评界的注目。批评家李健吾1935年在一篇文章中评论道:

 

      《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的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

 

      ……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一篇,最富有现代性……

 

      除此之外,林徽因还写了《模影零篇》短篇系列,包括《钟绿》、《吉公》、《文珍》、《绣绣》四篇小说。

 

      这些作品同样表现了林徽因的特点:对不同人命运的关注,对社会不公的含蓄批判以及精巧的结构,灵动的语言等。但相比较而言,《九十九度中》表现的生活内容更丰厚开阔,艺术手法更现代,也更富有文学性。至今读来,仍是一篇耐人咀嚼的作品。

 

      林徽因的才情是多方面的。她写诗,写小说,写散文,还写剧本。她对戏剧有特殊的感情。她曾参加过话剧演出,又在美国学习过舞台设计,对戏剧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在她创作力最为旺盛的三十年代,她创作了四幕话剧《梅真同他们》。

 

      《梅真同他们》前三幕刊载于1937年5—7月的《文学杂志》,8月份将发表第四幕的预告已经登出。可是,随着这一年7月7日卢沟桥枪声响起,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文学杂志》被迫停刊。林徽因举家南迁,从此进入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岁月,《梅真同他们》的第四幕再也没能写出来。

 

      许多年后,许多读者仍忘不了梅真及剧中那一群青年男女的命运。有人问林徽因:梅真后来怎么样了?她回答道:“梅真参加抗战去了。”

 

      应该说,这个剧本所写的人物、故事并无新意,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有较明显的虚构和理想化成分。特别是梅真这个主要人物,出身低微,却是小姐的性情脾气和行为方式,让人感到,作者并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这一类人物。

 

      但是这个剧本的可读性很强。其关键就在于林徽因对剧本中描写的那一群家境优裕、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布尔乔亚青年男女是熟悉的,她真切地写出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及情感方式。所以,剧中虽然没有什么强烈的戏剧冲突,但其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及那群少爷小姐形象却活泼泼地让人感到饶有趣味,吸引着读者看下去。尤其是剧本的语言,让人看过以后久久难忘,完全是生活中的口语,但经过了作者的提炼熔铸后,显得既鲜活又不失文雅,而且富有情趣。可以想象,这样朗朗上口的语言,一定是很适合舞台演出的。

 

      读林徽因的作品,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小说、剧本,都氤氲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泛着神秘光泽的古铜香炉吐出的幽幽檀香的气息,那是泰晤士河上的蒙蒙晓雾、宾夕法尼亚大学青青校树的气息,那是温暖的客厅壁炉里明亮跳跃的火焰的气息,那是草青人远、一流冷涧的雨后天的气息。

 

      她的文字是感性的,充满浪漫的情思和优雅的情趣,她的目光越过琐屑、庸常的生活投向了远方。她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古典、神秘的钟绿,还是特立独行的吉公,甚至婢女梅真,都是脱俗的、几近不食人间烟火的。

 

      因此,虽然她向另一种苦难、冷寂的人生投去了目光,但却因思想感情的隔膜而缺乏真切的感受。狭小的生活圈子,精神上与底层社会的距离,使她的文字不乏虚幻的、脱离现实的成分;心灵的视野更多局限在书斋里和客厅中,使她的作品缺乏更大范围的影响力。

 

      林徽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些。她和梁思成外出考察古建筑时,走到了偏远的地区和乡村,看到了别样的人生。当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客厅、书斋时,那阳光下的原野山峦,那些小山村里的生命和人群,还有那些被遗忘在深山僻壤中的古代建筑,都令她难以释怀。她深知,出身教养、人生阅历、社会地位、经济状况等等各方面的不同,就像一扇扇有形的和无形的“窗子”,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尽管她在文章中嘲讽衣食无虞、远离百姓的“时髦学者”,可面对生活里拉车的、送煤的、拉粪的、叫卖的、帮工的、奔波求生的那些人时,她还是有着强烈的精神上的优越感的。她十分清楚,“窗子以内”和“窗子以外”的人生有着巨大的差别与隔膜。窗子以外那种“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的艰辛人生,是她永远不能融入其中,也不可能融入其中的。

 

      在散文《窗子以外》中,林徽因倾吐了自己的这种认识:

 

      ……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淳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永远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的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没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地说起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在这篇散文中,林徽因真切地剖析了自己的生活与心灵状态,这种与现实人生若即若离的状态,代表了三十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和心灵状态。文章风格洒脱轻灵,自由跳跃,既不是浪漫主义慷慨激昂的直抒胸臆,也不是写实主义愤世嫉俗的抨击批判,其中闪耀着理性、智慧和灵性的光彩,也有着对生活现状无奈的承认和妥协。

 

      这篇散文后来入选了西南联大的国文课本。

 

      三十年代,林徽因从事文学创作是在从事古建筑研究之余,应该属于业余作家。可是,她的创作以及对创作的理解却并不业余。与当时一些从国外引进的“普罗”文艺理论、盲从趋时的文学观念相比,她坚持“诚实”写作的见解更切近文学的本质。

 

      林徽因一生主要致力于对古老的东方建筑艺术的研究,在研究建筑学之余,她丰沛、明亮的精神之火外化在一首首诗歌、一篇篇小说、散文和其他创作和评论中。从这些作品中可以读到她独具个性的灵魂美。她的生命也由此而更加充盈和丰满。在并不漫长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她写下了虽不算浓重却独具美质的一笔,这是不应该被忘却的一笔。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