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风，这个一直标榜为新好男人的男人，在那个4月1日，离婚了。

大院里掀起轩然大波——起初都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后来丽莎带着搬家公司来搬运家具了，大家才大吃一惊，也终于发现这一切原来并非虚传。

当时，这个新闻使得一部分相信爱情婚姻的人差点产生信仰危机。许风夫妻的恩爱有目共睹，许风的模范丈夫称号也已经得到众所公认。

可是，这样的婚姻也走向了破灭！人们唏嘘不已，感叹着世风的日下。

 

在这喧然大波里，我保持沉默。早在一年前他来我房间期期艾艾地向我询问婚姻法的有关离婚规定时，我就看出了端倪，虽然，当时他和丽莎的感情如胶似漆。

那时，我刚毕业分配来这家事业单位，在外面一家律师事务所任着兼职律师。常有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来向我询问各种法律问题，许风就是其中的一个。

大概就因为这个，许风后来很长时间和我保持着来往，我这么揣想着。

离婚后，许风来和我叹息经济的拮据，他的家，已经空空如也，一切的一切，都跟着丽莎的离去而离去，那些丽莎的陪嫁，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我在许风空荡荡的两室一厅里转悠。一架红色的电话，孤零零地躺在客厅一角的地板上，通向外面的世界，无声地见证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这次离婚，许风赔偿了丽莎8万元，先给4万，其余分期支付，不包括所有的家具电器。

对于丽莎提出的条件，在我的劝说下，许风一一答应。

一下憔悴了十岁的丽莎，跟她的满载着家具电器的两辆大车离去时，眼睛是空洞的，始终没有看一眼卖力地为她把家具搬上车、忙得满头大汗的许风。

注视着这个长发飘飘的忧伤女子，想到日益增多的离婚案件，想到“爱”这个字眼，我有一瞬间对世界失去了信心。

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啊。可是，她还是失去了她的爱情。

在楼下香樟树的暗影里，全身汗透的许风多少有点沉重地对我说：“我对丽莎是真心的，离婚只是不得已，多少钱我不会计较的，我不想亏待她。”

这当然不是许风这样不算大方的人物的性格。可是，他无话可说。没有丽莎，他就至今还在那个濒临倒闭的工厂；没有丽莎，他至今也没有这套住房……如果不是因为初恋的失败，不是那一次刺激过度的失常，丽莎也许不会嫁给许风，他们两人各自的人生，也许就是另外一番光景。许风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在C市这样的地方，算生活在比较底层的小市民。他有兄弟4个，早已经把他的父母折腾得奄奄一息。在兄弟中算来，许风可说得上最有出息，就为他娶的是丽莎。

可是，他不能和她过下去，虽然她是个那么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是有点令人窒息的美。许风计较的不是她比他大6岁，也不是她有权有势的父母如今已经退休——他耿耿于怀的，是她有过一次轻微的神经分裂史。他怕遗传给将来的孩子。

许风一直渴望有个健康活泼调皮的儿子，而且是太想要了。他经常把他的侄儿们带在身边，视若己出。

他把他的第一次婚姻定位于当年的年少轻狂和不谙世事。

 

许风的英俊有口皆碑。30岁的他，据说跟10年前没什么变化。他的白嫩，连豆蔻年华的少女见了只怕也要自惭形秽；他的苗条挺拔，使人想到窈窕二字；他的五官，是对女人最有杀伤性的武器。

而且，许风一直以自己是个入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新好男人而自诩。他的体贴，有点无孔不入的味道，即便是个已婚女人，当着她丈夫的面，他依然能把她照顾得舒适周到，同时又和她老公保持着最亲密的兄弟关系——这多少显得是个奇迹。

女人中有这么个说法“谁嫁给许风谁就最有福气。”

“我苦命啊！”这是许风叹息过多少回的事了，他感叹自己这么优秀的男人却没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要的孩子！

每当许风来跟我提起女人们对他的夸赞时，我都会揶揄他：“你不就是个小白脸吗，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吗？”

许风嘴张一张，再张一张，显得大了的眼睛瞪我一会——在我看来，就好象一只鱼的眼睛——就无可奈何了。

 

慢慢地，我洞悉了许风太多的秘密。像我这般心细如发的女子，总能注意到别人忽略的细节。比如，我曾经看到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许风骑车带着一个狐媚的女人从一个出租屋出来。自然，他没发现我，但是，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眼角眉梢万种的风情和许风四处张望的小心翼翼；比如，住在我楼上的已婚女人，许风经常在她房里出没，深夜里，我还能听到楼板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地板的声音；比如，她从来不须去食堂买饭，因为许风一买就是双份；比如……

这一切都是他离婚前的故事。

那时，我常常揣想，以丽莎这样神经衰弱而敏感的女人，怎能不察觉许风的点滴变化？

后来才知道，他们曾经在深夜爆发过怎样的混战！许风这么告诉我：

“丽莎在一年前就精神失常了，晚上经常拿着菜刀来砍我。我一直和她分开睡。”

我立刻提出异议：“可是，我看她待人接物很正常的呀。”

“那是白天！一到晚上就发作。”许风立刻强调。

我常想，要拿起刀来砍向自己最心爱的男人，丽莎那时的心境是怎样的绝望呢？

许风离婚以后，也跟我说过他对不起丽莎，痛心疾首的神情。只是对8万元的这个数字，开始流露出那么一丝的不甘心，暗示如果只答应4万就好了。

他似乎忘记了丽莎在这次离婚风波中，先后四次自杀。也似乎，他因此而麻木了，觉得自杀不过就是吞吃了一瓶安定而已，比起他的8万元来，不算什么。

在他的几次三番的诉说之后，跟他要好的朋友都看不下去，陆续资助了他一些物资比如旧沙发彩电等物。

 

C市的夏天总是夸张的炎热，每天下班了我都是匆匆回家，然后闭门不出，除了有时去事务所转转。在这个居住的大院里，我的交游并不广阔，也就认识许风等平时来往较多的几个朋友了。

有一天中午下班回家时，我在走廊间看到一个女子，这是一个很时髦的女人，大约30来岁，短发微烫，穿着耀眼的大红吊带衣，同样花色的曳地裙裤，让我多看了她一眼的是她跟天气一样夸张的衣着和满脸同样夸张的傲慢。

似乎我的邻居里没这么个人，一时间，我的脑海里闪过“风尘女子”一词。

这么想着，我觉得挺滑稽的，果真是那样的话，这栋大楼的人是有点无聊了。

几天后，许风带着楼上的女人到我房间来玩，说是要咨询我一个法律方面的问题。楼上的女人我始终没见过，倒也想认识一下她。

当我打开门，看到许风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时，我差点大叫出声——当然，我的脸色保持着一惯的平静，职业的习惯，我已经开始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许风的身边，赫然站着我前几天在走廊间遇到的那个女人，那张傲慢的脸上，带了笑容地看向我。

我近距离地迅速打量了她一番，跟许风一样大得有点外突的眼睛，夸张的大嘴巴，红的唇膏，美丽不及丽莎万一。

“听许风说起过你几次，前几天还遇到你，没想到律师会这么朴素和年轻。”她端着杯子喝水，兰花指微微地翘起，声音低沉，带点磁性，很好听。

我尴尬地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懒惰，对于这位来了一段时间的芳邻居然我还不认识表示了礼节性的遗憾。

谈话开始了，凡是带点尴尬的话题基本由许风代替她来说。自始至终，她保持着矜持的微笑。，似乎一切全是许风的意思，而她是被迫的。

我吃惊不小，因为许风说，她也要离婚。

她的丈夫博士刚毕业，去了北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也很爱她。

“问题是，小柳对他根本没感情。”许风强调着，说完，还紧张地看了看她的脸色。

“哦——”，我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半天才回过神来。

当我帮他们设计种种离婚的方案时，突然觉得律师这职业的无奈。

费尽周折，许风陪她去了一趟北京，名叫小柳的女人终于把婚给离了。她的博士丈夫据说人有点粗心。他首先不答应离婚，是因为觉得受了欺骗，许风在此以前，一直是以可靠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们夫妻俩之间。

还是离了，博士生何患无妻？

 

冬天里，许风宣布和小柳——虽然并不小了，也比许风大两岁——他们要结婚了。

大院里的一些老太太没事爱嚼舌根子的，凑在一起琢磨这最近的两起离婚大事，没多久，院里就众说纷纭。

“这是个阴谋，丽莎是个牺牲品。”我就亲耳听到一个老太太低低地、窃窃地对另几个神情凛然的老太太说。

当然，这一些猜测只能在地下传播，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许风倒也不怕这些，只要一切止于地下，并不影响到他的前程，他是不太在乎的。许风是个有勇气的男人，不介意活在别人的目光中。

后来，他们一再推迟结婚的时间，因为想以两个人的名义买单位两套福利房，赶在住房改革之前。

如愿以偿买到房子后正好又已过了一年，于是，在第二年的冬天，他们终于操办了婚事，原来喝过一次酒的朋友，许风把他们再次邀请到场。自然，他没有像徐志摩那般，在婚礼时遭遇梁任公那样的辞色俱厉的教训，虽然其实也许他比诗人更需要这样的一场思想洗礼，可是没有。

婚礼之后，许风和小柳大有赢余，他们迫不及待地买回了彩电和冰箱。

他红着脸，这么对我描述过他对小柳的心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这种牵挂的感觉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问他以前对丽莎是怎么回事，他一口否定，说那不是爱情。在他这么肯定地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了香樟树下他表情沉重地吐露过的心声：“我对丽莎是真心的。”

言犹在耳。

 

此后，他们蜜月旅游，钱不够，跟我借了一部分。回来时，小柳穿着恺撒的貂毛大衣，价值一万多元，许风也穿着上了两千的某品牌西装，兴致勃勃地来我房间玩，小柳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了一通生活应该注重质量提高档次的话。许风在旁边陪着笑脸说：“小柳给我买的西装，几千块钱的，是我有史以来最贵的西装。”神色里充满了激动和满足。

两个人当着我的面拉着手，不肯松开。

许风对新婚妻子的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开口闭口提起小柳的好，有时集体活动问他参加否，他会回答：“我问问小柳的意见。”

在很多人一起吃饭的场合，许风殷勤地为小柳夹菜，照顾备至。等小柳吃饱了，他才匆忙扒拉几口饭，然后帮她穿上大衣，陪她一起离开。小柳会蹙起眉说：“你这人真是的，怎么这样啊，肉麻死了。”然后跟一群女人苦恼地抱怨一番许风的过分殷勤，女人们齐声羡慕着她的好福气，她会高傲地说深沉的男人才有魅力之类的话，在其他女人点头首肯的时候，她又会挽起许风的手臂昂首离开，俨然罗马假日里的公主。

他们出门必的士，衣服明显地提升了几个档次，小柳经常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我衣柜里的那些300多、400多的衣服，一次性全部退休了。”

他们经常邀请我去家吃饭以表感谢，实在推不掉了，我就去，比如被他们当场逮住我一个人在吃方便面。许风的厨艺早就有口皆碑，而且不厌其烦，一做就是满满一桌。小柳从来也不肯承认自己命好，也经常埋怨许风的饭菜不合口味。

“这么好吃的饭菜还不合口味吗？”我惊奇地问。

“你没看到我妈做的饭菜，那才叫好呢，他弄的这个算什么，一点不上档次。”她鄙夷不屑地说。

许风陪着笑，不停地说着很是自以为幽默的话来打圆场，在席间不停地为她夹着各种她爱吃的菜，说到一些自己认为很好笑的笑话时，他会在小柳脸上身上摸两下，以示他的大度，一边还要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些“你们女人哪，就是小心眼”之类的话。小柳呢，有时会嚷嚷着“肉麻”，可是却掩饰不了地得意和娇气。

许风会偷偷地打量我的脸色，应该说，还算能言善道的我，在这样一种气氛下，也觉得无话可说。

后来我发现，他们请我吃饭一般都是在他们新买了家具或电器甚至小到一个门锁的时候。有时正在用餐，就有人敲门了。开了门一看，正好是下午他们在某商场买的微波炉送货上门。小柳矜持地对许风招招手，许风赶紧凑过去听她耳语一番，然后按照她的意见大声指挥着几个汗流浃背的黑黑瘦瘦的工人去厨房如此这般忙碌起来。

我坐立不安，后来，他们再邀请，我就打死也不去了。

只是，他们还是不时地来借钱，不论多少，有时几千块，有时几百块，有时甚至几十块…不过，他们还得都很及时，很有信誉。

这也使得小柳一直能在我跟前保持着属于她的强烈的自尊和优越感。

在我的刻意疏远下，和他们的来往也就渐渐淡了下来。

 

两年后，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

他们也该过上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了。

然而，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不久前，我在路上遇到许风，他告诉我，他们分居了。两套房，正好一人一套，除了在黄昏的时候，他偶尔去看看他的尚不满半岁的孩子。

他跟我诉说小柳的种种“罪状”：高消费、性格不好、看不起他的父母、当着朋友不给他面子……

我问他：“可是，你是爱她的，爱她，就包括接受她的缺点。”

他回答：“不，我不爱她。”

我的安慰始终没有说出口，我无法安慰——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对丽莎是真心的，我也记得他说过他对小柳的感觉是空前的。可是，后来他都迫不及待地予以了同样的否认。

“你不是喜欢孩子吗？现在有了，为什么还离婚？”我问他。

许风不说话。

“是不是想要个男孩？”我再次问他。

一听这话，许风跳了起来：“绝对不是！如果我有这个心思，我立刻从这四楼跳下去！”他赌咒发誓着。白皙的脸上微微地起了点红——这是罕见的，因为许风绝少脸红的时候。

凭心而论，小柳是不对的：许风的父亲得了癌症需要治疗，可是她未曾问候一声不要紧，反对许风回家探望不要紧，挖苦讽刺老人的保守治疗不要紧，她在老人死后，说的却是：“早该死了，怎么拖了这么久？”

他们正式分居了。

小柳也不甘示弱，宣称离婚以后，她要找一个比许风更有钱的并不难。

她后悔不已，如果当初不离婚，她现在在北京，是博士夫人；如果当初许风不和她说考个研究生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之类的话；如果许风当初不和他说自己收入比博士还高；如果……没了那一堆闪光的言辞的诱惑，她小柳是断然不会离婚的。

许风的确是欺骗了她，他干脆说：“骗了又怎样？你和我离婚呀。”

其实错的是小柳，她选择许风不是选择爱，更多的是选择了其他。同为一个女子，我早就看出许风根本不是那种做学问的人，而她信了。

遇到小柳时，她说，许风一直想要的，是儿子，都快想疯了。

我安慰着她，告诉她许风为此赌咒发誓的事情，她冷笑起来：“许风真虚伪，早在我怀孕时，他天天做梦看见我生了个儿子，女儿一生下来他就变了脸。”

“也许，你误会了他？”我问她。

“他想要儿子，这院里没几个人不知道了。他是一直把这挂在嘴边的。也许就跟你在一起时还装。”小柳愤愤地说。

我能相信吗？我能不相信吗？

那天，我在外地刚忙完一桩土地纠纷的案件回到市里，手机就响了起来——是许风。

“……晚上有空吗？”他好一会才说话。

“没空，我都累死了，刚从外地回来。”我断然回答，想了想又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他说话似乎有点吞吞吐吐，想了想我又问：“你没事吧？”其实，我最怕听到的是他又要找我帮他和小柳离婚，那我只能一口回绝了。

“没空就算了……”他迟疑道。

我赶紧把电话挂了。

晚上回到家，打开房门时，我发现一封被塞在门缝里的信。

许风写来的。

许风？给我写信？想到下午他打来的电话，我第一个反应是他真出事了。

然而没有。

他在信里写着，他爱我，很多年了，早在和丽莎离婚前，就对我一见钟情。可是不敢表白，因为觉得我是那么冰清玉洁、高不可攀云云。他说，他想了办法让自己去爱上其他女人，可是失败了。

他说，他的人生已经被自己越弄越糟，他不敢奢望什么，只是如果不把这话对我说出，太不甘心。

我笑了起来，狠狠地把信撕成了碎片，在水龙头下，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

下次见到许风了，他低头想溜，可我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含笑离开。

我要他知道，他不可能在我心里留下印痕，哪怕一丝一毫。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如法炮制的欺骗，在我眼里，他是个没有性别的人，仅此而已。

 

又一次见到许风是在那片出租屋的前方，他摩托后座紧紧环着他的腰的那个女子，眼角眉梢尽是我熟悉的风情和妖媚。

不过，这一次，许风看见我了，他落落大方地对我笑，跟我打招呼，问我去哪里。

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凄怆。

离婚的事，再一次摆上了他的议事日程。

他的孩子，正好满10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