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十八变
二月里,兰和花扛着粉碎土坷拉的木榔头,双双走在初春的野地里。
热热闹闹的正月没过完,满井叔就对花说,西大洼的那块棉花地该平整平整了。花装耳旁风不去理爹的那一套,照样邀了兰去河西村看大戏。吃完二月二的“蝎子爪”,院子里用青灰洒成的“粮囤”渐渐模糊不清,埋在“粮囤”底那一把象征丰收意义的麦粒,被鸡们挠出来吃了,她俩才决心去整理西大洼的棉花地。
早春二月的田野还显得很荒凉。和煦的阳光在空旷的野地里快活地泛滥着,像一群在麦田沟渠边嬉戏的野孩子。大片大片的麦田刚刚开始返青。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川杨树林子。村头打麦场上稀稀落落的蘑菇式麦秸垛。老鱼河沿上的一排柳树泛出淡淡的一片新绿,仿佛是无声无息的春天泄露出的一条信息。软软的风里夹带着微弱的柴油机的马达声。一冬无雪,麦田出现干旱,有的人家已经把柴油机架在机井上抽水浇地了。
俩人走得身上热了起来,便把外面的花棉袄脱下来,袒披着棉袄,露出里面的花毛衣,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她们那丰满的乳峰,在廉价的衣裳下高傲地隆起来,就像这洋溢在周围大地上那无法抑制而升起的春意。她们在初春的阳光下不紧不慢地走着,显得那么朝气蓬勃。
燕子还没有从南方飞回来,故道上的留鸟已经开始活跃起来。用不了几天,柳树随风舞动绿色的丝绦,川杨树挂满碧绿剔透的杨花。柳絮杨絮在空中雪花般飞舞,在阳光下浮动,田野、村庄、打谷场上一片雪白,南风吹来如云如雪,一片阳春白雪景象。村东的果园里,桃树、梨树、苹果树次第开花,老鱼河堰上槐树林子花香四溢,村北田里油菜花一片金黄。村头路边,南方来的养蜂人搭起小帐篷,来赶故乡的花季。百里故道平川到处鸟语花香,蜂舞蝶喧,一派春意昂然景象。故道最明媚、最绚丽的季节来到了。
不知道花什么时候鼓捣了只柳哨子,一边走一边呜哩哇啦地吹,惊起了不远处水渠上的一只野兔子,箭一般穿过一大片麦田,消失在远处老河堤荆条丛里。惹得花尖叫,后悔忘了唤家里的习狗来。兰却在出神地看不远处村里的坟地。很大的一片坟地,隆起着大大小小的坟头。村里的这块坟地前些年被平过,这两年乡里管得松了,坟头又被重新筑了起来。兰的娘就睡在其中的一堆黄土包里。兰一眼就找到娘的那座孤零零的坟头。一群野鹌鹑从娘坟头旁的干茅草丛里飞起来,忽地又垂直落下来,不一会,坟地那边便传来鹌鹑低沉的哀鸣。兰觉得像是娘在呼喊她。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清明了,给娘上坟烧纸送钱的时候,该给娘的坟上添几锨土了。兰心里想着,忽地一大群鸽子从头顶上忽高忽低地盘旋飞过。鸽子的羽翅搅动气流发出阵阵啸鸣,朝东南方向飞去。耀眼的阳光刺得兰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刹那间充满了复杂的感觉。
“咯——!”
兰看见花跑到前面破杨水站的石头蓄水池上,把手里的木榔头使得旋风一般转,正洋相百出地朝着自己傻笑。兰被花野小子般的把戏给逗乐了,她忍竣不住也随着花笑起来,眼泪很快蒙住了她的双眼。她一边用袄袖子擦眼泪,一边想起前几天在河西村听大戏,戏班子里那个会使花枪的小白脸“罗成”。花舞动木榔头动作看上去有点像那个小白脸耍花枪。每次轮到小白脸上场,兰就感觉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脸上热辣辣地出火。有几次,她看着看着戏,悄不声息地低下头去,装着小虫子迷眼什么的。兰自己也说不清这些究竟为了什么。有几回,她拐弯抹角地问花,花说那个小白脸是个十七八的大闺女装扮的,兰不相信。花说她扒开后台的布幔子亲眼看见小白脸在化妆,那个唱黑脸的“包公”还搂着“罗成”的腰耍流氓呢。兰听了,脸红红地死活就是不相信。为这件事花常常取笑兰得了“单相思”,兰表面上急得对花发脾气,心里却一点也不生花的气。
看着兰走近了,花收起了把势,猛地从蓄水池上跳下来,非常神秘地对兰说:
“知道吗,俺二舅给俺说了个婆家。”
说了婆家,女孩子才有了花花绿绿的时髦新衣裳穿。赶集上店,花开始羞答答地穿上婆家给买的时髦新衣裳。兰还是穿那件花方格褂子。
有时花问她:“好看吗?”
“好看。”兰总是说。
给花说的婆家在西河村,这些新衣裳都是相亲见面时婆家给买的。虽说开春后,天气一天天变暖,穿羽绒袄有点不合时令,晚上去西河村看电影,花还是穿上婆家给她刚买的红色羽绒袄。村里结伙一块去的小姊妹存心那花开心,电影换片子的间隙,就大声喊花的名字,笑成一团。招惹得邻村的一些男孩子喝着号子往花她们这边挤,说着一些难听的骚扰话,朝她们扔烟头,差点烧了花的新羽绒袄。回来的路上,小姊妹们齐声咒骂那群骚扰她们的缺德野小子。花本来好出汗,内衣早已湿透了,回到家,她才对兰喊:
“哎哟,我的娘啊,热死我啦。”
兰不说话,只是偷笑。花越来越讲究起穿衣打扮了,平时在家里干活,也要一天三换。逢到干鱼头镇赶集的日子,花往往在买化妆品的店里留恋忘返。连店老板都认识花了。花把所有的衣裳都洒上香水,一早一晚都要抹好几遍店老板推荐的名牌化妆品。兰只有5块钱的“面友”。花有时酸酸地对兰说:
“我的脸要是跟你的一样白,该多好啊!”
地里没农活时,俩人就挤在兰的家里看14寸的黑白电视,或者翻看那几本旧的画报。画报还是俩人凑钱在干鱼头镇书店里买的打折书。有一次,画报被花的弟弟年子拿去看了几天,要回来时发现封皮上的外国女明星的嘴角被画上几缕滑稽可笑的小胡子,袒露的胸脯上被年子用墨水涂抹的很脏。为这事,俩人很生气,骂年子是坏蛋。花觉得过意不去,独自买了一本,后来兰也买了一些,只是她们不再借给年子看了。
从前,俩人总是翻来覆去地评价画报里哪个演员长得漂亮,现在花开始注意女明星的发型。回到家对她爹满井说要到镇美发店去烫头发,气得满井直骂花:
“把个好好的头发烫成个草鸡窝,有啥好看?”
花分辨说镇上化妆品店老板都烫了,很好看。
“你要是敢烫,给我丢人现眼,看我不砸断你的腿!”满井吓唬道。
吓得花最终没敢去烫头发。兰和花俩人还像往常一样形影不离地忙这干那。遇到村里巧嘴大嫂们,都说花比从前洋气了。花感到十分自豪。
兰的家紧挨着花的家,两家中间是一条不高的黄泥墙头。原来黄泥墙头很高很结实,两家在各自的院子里靠墙开了块小园子。里面种上些花呀草呀什么的,有时也栽几棵眉豆、丝瓜、菜瓜等。夏天,两家园子里种的向日葵攀比着伸出黄泥墙头,羞羞答答地低着头一齐迎风沐雨。两边的眉豆、丝瓜爬上黄泥墙头,汇合在兰家那棵靠墙的干巴枣树上开花坐果,两家从来不分你家的瓜我家的豆。兰和花几年间出落成水灵灵的大闺女了,两家的黄泥墙头却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得越来越厉害。去年的一场雨把墙头淋塌了个缺口。兰的爹向邻居提议把墙修一修,满井总是哈哈一笑说:“姊妹俩串门方便,修它干啥。”兰的爹本来就心恢意懒,再也没谁提修墙头的事。两家人抬抬脚就串门,几乎成了一家人。
兰家院子里长着棵很粗的香椿树,把半个院子遮起来,显得很阴凉。树下放了扇旧石磨。初夏季节,中午的天气有些许的热。兰和爹围着老石磨吃午饭。盛着半盆面条的红釉瓦盆放在石磨上,旁边是一只盛着前段时间淹的香椿芽的破旧搪瓷碗。爹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条,很响亮地夹碗里的香椿芽菜。爹吃饭时几乎不说一句话,剔得光光的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油亮的汗珠子。一筷子香椿芽送进嘴里,要慢慢嚼一阵,随着咀嚼,黑瘦的脸上便鼓起很粗的青筋。兰端着碗,安静地听墙头那边一家人的动静。
不知道满井婶子因为什么事唠唠叨叨地埋怨满井叔。听不见满井叔说话,只听见他用刀剁青草的声音。花家喂了头黄牛,满井叔每天都要给牛剁草。花催着吃饭,满井婶子非要等在碱场中学读书的年子。年子今年要考高中,满井婶子隔三差五地给年子吃偏饭。花为此经常发牢骚:
“咱命孬啊,整天出力干活见不到一块鸡蛋皮,熊活不干的懒虫倒顿顿吃鸡蛋。”
年子自以为学习有功,消受得倒心安理得,自豪地说:“你抱屈也去考大学啊。”
满井婶子帮腔:“念书用脑子,得多补养。东头来顺娘说了,不能心疼东西,人家来顺考大学那年,光鸡蛋就吃了六七百,赶坐月子吃的,咱这才算啥。”
去年,村东头的来顺考上大学,到省城里去上大学,轰动四邻八乡。满井叔很羡慕,下决心要把年子培养成大学生。
“地球上的人都考上大学,这号人也白熊搭。这么大熊幌子了,还整天领着一大群吃屎的毛孩子到处掏麻雀窝,他要是能考上大学,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用词不当狗屁乱放。”花的话让年子很恼火,有点气急败坏,“我放了学在学校做作业,谁去摸麻雀了?”
“犟嘴。你姐不说,我正想问你呢。你也不小了,该懂点事了,家里不让你干活,供你读书,你倒好,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还有闲心逮麻雀玩。”满井训斥年子。
年子吱吱唔唔,还想分辨,满井婶子打圆场:“吃饭吧吃饭吧,才几岁的人。小祖宗,你也长点志气,别白糟蹋了我的这些鸡蛋。”
那院一时间没了热闹的争吵声,兰家的院子里倒显得寂寞冷清。兰打心底里羡慕花家的欢声笑语,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命的人。自从娘死了以后,这个小院子便没有了生机。娘往日的哭嚎,爹的吼叫也都渐渐远去,从小院子里消失了。娘死了,爹整天痴呆呆地蹲在一个地方,像个木头疙瘩似的一动不动,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突然兰觉得心里憋得难受,泪珠子蔌蔌地顺着脸往下淌,一口面条塞在喉咙眼怎么也咽不下去 。
“兰啊,你爷俩咋吃的,拨些菜过去吧。”满井婶子在墙那边喊。
“兰。”花也喊。
兰忍不住了,几乎放声哭起来。她在心里一边埋怨着自己的泪窝子浅,一边止不住眼泪顺着两鳃往下流。爹从一团青色的烟雾里转过脸来,看了兰一眼,应了声:
“吃完了。”
有时吃完饭,俩人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家的园子里侍弄着花草,隔墙说着话。
“青岛的厂子来干鱼头镇上招打工的来,在咱庄头上贴了广告。年子看见了。”
“你想出去打工啊?”
“想是想,就是咱不够条件,人家要初中毕业的。”
“……”
“听说是纺织厂,南朝鲜人开的,工资600多来。”
兰轻轻叹了口气。俩人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
兰比花多读了半年书。娘死的那一年,她才上小学五年级。娘死后,她再也没有提上学的事。
花从西河村舅家学来一首新歌,回来教兰唱。兰很快就能随着花的调子哼唱。于是,去田里干活的路上,俩人便一齐小声哼唱: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象一只蝴蝶
飞进我的窗口
……
兰总觉得这首新歌不赶《妈妈的吻》。
有一次,花从西河村回来,趴在墙头上看兰给去年她们栽种的人参果树浇水,突然悻悻地说:
“今年人参果开花,我看不上喽。”
原来,花的二舅三番五次地到花家里来,是为了跟满井叔商量花的婚事。花的对象是西河村的瘦猴子那德水,绰号“拿破仑”。 德水在乡里的名声并不太好。前几年,德水在干鱼头镇上南腔北调地叫卖了几年假老鼠药,后来听说出去到南方打了几年工。这几年,不知道发了哪门子邪财,日子一下子过得红火起来,买了辆大汽车天南海北地跑大生意。瘦巴巴的德水人长得显老相,花的二舅说德水二十七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出头的样子。满井叔先上推说花年龄小,等两年再说,后来局不过面子,只好勉强同意了。不几日,西河村那边差了个跟年子岁数差不多的小男孩送来了喜贴,展开来看,结婚的日子订在“五一”劳动节。满井叔觉得“五一”节是城里人的节日,不土不洋的,不如找个算卦先生合合年命,选个良辰吉日的好。看见花满心欢喜,满井不好再说什么。
眼看着结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满井叔家显得特别忙。嫁妆是花和德水俩人一块进县城看好,在家具店里钉做的。德水付了款,在晚上用汽车把沙发、衣橱什么的全拉到花家里,等“五一”结婚这天再由村里的人送过去。满井婶子请了村里几个儿女双全的好命媳妇忙活做被子、褥子等。花让兰帮忙,日日夜夜钻在兰的小屋子里绣门帘。
在故道地区长龙般的送嫁妆队伍里,新媳妇的门帘很有讲究。心灵手巧的新媳妇们总是绞尽脑汁,争相在上面施展针线活好手段,穿针走线,描龙画凤,把挂门帘设计得巧夺天工。娶亲送嫁这天,大大小小的嫁妆一律由壮小伙子肩抗人抬,摆成一线长蛇。门帘由十岁左右的小童挑着,像面辉煌的旗号,在前面开路,浩浩荡荡开进新郎的家门。到了新郎家门口,小童把门帘往大门一横,向主家讨要赏钱。等新郎家人把红包递过来方才放行,那队形形色色的嫁妆才能抬进洞房。门帘被挂在里间洞房的小门上,闹喜的人蜂拥而上,有的是来看新媳妇闹洞房的,有的则是专门挤进来看门帘的。围着门帘评价赞美一番,新媳妇在这个村里妇道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基本上被确定下来。
花赶了几趟干鱼头集,买了许多的彩色丝线,各色的的绸缎布料,云边流苏,水银珠子和一付带红穗子的弯月铜钩。俩人憋在小屋子里,没白没黑地描呀、画呀、插呀、绣呀,整整忙活了半个月,拿出一挂五彩缤纷、富丽堂皇、空前绝后的绣门帘。俩人的脸都熬瘦了半圈。兰才想起育的棉花苗,赶忙跑到西大洼去,看见爹正担水在浇。
花临出嫁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到满井叔家的院子里礼节性地坐一坐,抽支烟,喝碗茶,商量商量明天的送嫁妆的事宜。一家有事百家忧,这是村里多年的老规矩。满井叔跟老少爷们打着招呼说着话,不停地敬烟。年子走马灯似地忙着倒茶。开始,小院里点着根蜡烛,一阵风把蜡烛吹灭,院子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和忽明忽灭的烟头。
屋子里,几家跟花家有礼尚往来的娘们拿来布料、被面什么的来给花添箱。因为花没有亲哥嫂。请来本家近门子的春河嫂子来给花装柜。女人们有说有笑,象征性地把陪送花的被褥衣裳先放进草筛子里筛一筛,然后再装进大衣柜里。柜子的四角放进红早、栗子、花生,喊过年子来,由年子把柜子锁上。忙完这些后,又把门帘拿过来,大家赞布绝口,在灯影里欣赏一番。
花的嫁妆全放在屋里,显得很拥挤。妇女们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床沿上,人们一边吃着喜糖,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听说婆家那边是顶尖的过户,你算把花妹子送到福窝里,你老人家没心烦了,箐等着享清福吧。”
满井婶子说:“儿女大了,由不得爹娘,赶明她过富有了,咱不沾她刮她;她受穷了,咱也帮不上她。只要不回来惹我生气,就算我烧高香了。”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外边院子里男爷们说话的声音传进来,屋里一下子没了说话声,女人们都竖起耳朵来听。
“干鱼头街上的牲口经意李瘸子买了个四川蛮子,上个集请的客,连公社的一二把手都请了。”
“流水席摆了九十多桌,镇上的饭馆全包了。”
“李瘸子四十多了吧。”
“四十多?都小五十了。娶的那个蛮子才二十郎当岁,长得水灵着呢。”
“乖乖,当他孙女差不多。”
“老粮哥,你也买个蛮子吧。兰妮出了门,剩下你一个吊人,弄个蛮子好给你做饭暖脚啊。”这是老豆虫的声音。
兰听了心里一哆嗦。满井婶子小声骂:“这个驴吊日的老豆虫,净会拐黑豆水。”
过了一会,兰听见爹慢慢腾腾地说:“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瞎折腾啥。给兰妮找个好婆家,她娘在那边也好闭上眼啊。”
兰趴到满井婶子的肩上,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满井婶子用手抚摩着兰的头发,叹着气说:
“苦命的孩子。”
花的出嫁是村里的一件大事。
当迎亲的那辆批红挂彩的大汽车开到花的家门口时,村里的半条街早已被熙熙攘攘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热闹场面象干鱼头镇的年底大集。大汽车头前批挂大红花,车箱两边各插四面彩旗。从车上下来的民间音乐班子,坐在花家门口的八仙桌前,滴滴答答地吹奏着流行歌曲,催新媳妇上车。小院子里也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一派喜气洋洋。
花的嫁妆早已由村里送嫁人用红绳绑好,一字形在门口的大街上摆开。由姊妹俩精心准备的那面描龙画凤的门帘,搭在最前头的写字台上。随后依次是大衣柜、条几、沙发、饭橱、饭桌、椅子、电视机、电风扇等等,差不多摆了半条街。这阵势着实让街两旁的老少爷们开眼,对着嫁妆指指点点,啧啧赞到:
“这妮子的嫁妆盖湖了。”
三声出门炮响过,一身红缎子装扮的花羞羞答答,被村里两个大老爷们用老式圈椅抬着上了汽车。送嫁的几个小姊妹也依次上了车。在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中,汽车缓缓启动,向村外开去。送嫁妆的人们也早已放到肩上,忽闪忽闪地抬着,摆开一字长龙,从人群闪出的夹道里鱼贯而出,沿着去西河村的路慢慢地行走。这群送嫁妆的小伙子,中午将在西河村花的婆家吃“六六”宴席,回来时,每人还能分到一包“大鸡”牌的喜烟。
村里看热闹的人们站在村口,目送队伍渐渐远去。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一句:
“今天咋没见兰妮露面。”
兰生病了。夜里,兰从花家回来,见爹孤单单一个人蹲在香椿树下抽烟。花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入睡。爹的咳嗽声不时从窗外传来。兰的耳边响起爹在花家说的话,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咬着枕巾偷偷地哭。她在心里默念着:
“娘啊——”
春天,油菜化把田野染得一片金黄。她跟在娘的腚后边回姥姥家。娘穿着一身蓝士林斜襟褂子,挎着蓝白印花包袱,不断地回头催促她快点走。她掐了大把油菜花,屏住气蹑手蹑脚地去捉栖落在花丛上的蝴蝶。娘在骂她:
“死妮子。”
蝴蝶忽忽悠悠地飞走了,飞到比娘穿的蓝士林褂子还蓝的天上。天上挂着弯弯的白月亮。娘说那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月姥娘。有时候,云彩会偷偷地用大棉花套子把月姥娘捂住了,过一会,月姥娘又慢慢地从云缝里钻出来。远远地、慈祥地看着自己。她趴在娘的怀里,跟娘说着话。
“兰妮,长大了疼谁呀?”
“疼娘。”
“咋疼法呀?”
“买好东西给娘吃。”
“你大呢?”
“瞎了也不给大吃。他推牌九,还打娘。”
娘把她搂得紧紧的。娘唱:
红头绳子末根扎
从小住在姥娘家
舅舅教俺学认字
妗子教俺学绣花
十七八岁说婆家
说到城里大官家
又有骡子又有马
还有丫鬟抱娃娃
小狗跟着舔巴巴
……
冰凉的露水滴在她脸上。是香椿树上露水了吧,还是月姥娘撒的仙药。她看见月光把娘的脸照得煞白。娘的脸上淌着两道闪闪发光的泪河。月光下,娘哄着她往绳经子上挂地瓜干子。那年的地瓜好大的个啊,长得一个一个跟狗头似的。娘累得气喘嘘嘘地用大抓钩刨责任田里的地瓜。娘质问爹:
“地都分开了,你还推牌九,你还吃人粮食。还是人喘气吗?”
爹打娘。娘抓破了爹的脸。爹一气之下把锅砸个稀巴烂。她吓得直哭。爹阴沉着脸,从干鱼头集上背回来一口新锅。娘说:
“有种你再砸呀!”
爹不吭声,阴沉着脸蹲在香椿树下抽烟。娘说:
“你不砸我砸!”
娘操起石臼头把爹刚买回来的新锅砸了个大窟窿。爹跳起来,抓住娘的头发,往死里打。娘哭着喊:
“打呀打呀打呀,打不死你没种。”
她把熬好的药送到娘床前,怯生生地说:
“俺大又去老豆虫家筒子屋里推牌九了。”
娘喝了一口药,说:
“这药好苦啊。”
娘的泪珠子扑扑哒哒地落在药碗里。娘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哭着念叨:
“俺苦命的妮子呀,谁来疼俺没娘的孩子啊。”
娘把她拉到灯影下,一边哭,一边捧着她的脸端详着看。最后,娘说:
“睡吧妮来,赶明娘领你走姥姥家去。”
她年纪小,没有想到娘在床低下藏了半瓶棉花药。她睡了,娘却撇下她,一个人走了。她死死地抓住娘的胳膊不撒手。娘没死,娘睡着了,娘说赶明领我上姥姥家去。地排车在在呼啸的北风中沉重地碾过故道冰冷的黄土路。地排车上躺着死去的娘。她哭嚎着追赶着渐渐远去的地排车。故道十八洼寒冷的夜空,回响着兰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娘啊——”
花嫁到西河村,难得抽空回娘家住几天。回来后,俩人钻进兰的小屋子里叽叽咕咕说上半天话。更多的时间是兰一个人到西大洼管理棉花。最热的七八月份,也是棉花最易遭虫害的季节。兰没白没黑地钻在棉花田里打杈逮棉铃虫。晌午十二点,村里人都怕气温高打药中毒,兰却背上喷雾器,戴着顶草帽,在密不透风的棉花田里喷农药。她家的二亩棉花长势喜人,谁走到地头都夸奖一番。兰心里感到很自豪。
看见兰整天穿着那件方格褂子,爹说:
“家里又不缺钱,赶集买件衣裳吧。”
“棉花卖了再说吧。”
兰答应着爹。秋天收起了,她种的二亩棉花卖了2000多块钱。兰赶集给爹买了件羊皮军大衣和一顶火车头帽子。爹又催她添置衣裳。兰嘴里答应着,把余下的钱存在干鱼头镇信用社里。
冬天,村东头的春河嫂子来串门,拐弯抹角地想给兰说媒。说男方是干鱼头镇上杀猪的个体户,家里比花的婆家还富有。操办嫁妆男方全包圆,不要女方花一分钱。爹说听兰的意见。兰的态度很坚决,一口回绝。爹向媒人陪笑说:
“妮子脾气倔强得很。”
迎冷时,兰报名参加了干鱼头镇的缝纫培训班。一个冬天,兰天天骑着自行车到镇上的缝纫部里学习。赶到过年,兰学成了裁缝技术,自己亲手给爹做了一身黑色呢子料的中山装。
大年初二,花俩口子来给满井叔磕头拜年。“拿破仑”德水穿着一件黑皮衣,戴着一顶花格呢子的鸭舌帽,用自行车驮着装满厚礼的条子篮子。花的头发终于烫成了草鸡窝。她走在德水的前面,穿着件领子袖口缝着假裘皮的暗绿色的皮大衣,腆着怀孕的肚子,倒显得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