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那时,霓云和邢程刚结婚,住在单位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房子是用一间旧仓库改的,墙薄得风一吹就透,门窗也裂了大大小小的缝,偏偏霓云又特怕冷,每天晚上,邢程总是抢先钻进凉被窝里,待霓云躺下的时候,被子已被邢程捂热了。邢程说他火力大,不怕冷,钻进凉被窝的那一刹那很刺激,他抱着霓云,用自己的体温慢慢把她暖热。他称自己恒温环保又节能。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霓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为了实现让霓云过上好日子的誓言,邢程辞职下了海。在创业之初那些又忙又乱的日子里,他总记着霓云怕冷,总是尽量早些回家,在她睡前把被子暖热。偶尔他回来晚了,霓云会一分分地数着时间,片刻也难以入睡。一个人在家的晚上,她感到特别冷,那种冷,是渗透到骨头里的。后来,邢程的生意越做越大,不管多忙,他一直记着她怕冷,他先是给霓云买了电热毯、电暖气、空调,后又买了一套带暖气的新楼房。可是,他太忙了,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晚回到家,也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因为不再需要用身体为她取暖,霓云记不起他们已有多长时间没有相拥而眠了。她时常记起并怀恋那些日子,那每一个他和她相互搂抱着,他用他温暖的身体把她弱小的身体紧紧拥在怀里,直到她的整个躯体变得暖暖的,春阳下的花瓣一样舒缓地打开来的日子。
越是怀念那些日子,她便越是渴望他的拥抱。霓云是个含蓄的女人,在对待感情上,她的传统,注定了她的被动。这种渴望特别强烈的时候,她只是给他一些隐约的暗示,可是,邢程太忙了,又总是忽略了这些暗示。越是渴望就越是不好意思要求他,越是不好意思要求他就越是渴望,这念头折磨着她,让她时常难以入睡。他们也有还算正常的夫妻生活,但每次都有些匆忙,过后,邢程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对她说一句早点睡吧,然后就转过身去,独自睡了。每次,霓云都盼望着事后他能跟从前一样把她搂在怀里,彼此相拥着,轻缓地说点什么,或者什么都不用说,就那么相拥着,直到入睡。但是,每次过后,她都很失望。她也知道邢程很忙很累,她也时常怪自己要求他太多,可是,她无法排除这种渴望。那天在报纸上偶然看到“无性夫妻”这个词,她突然想,哪怕跟他做一对无性夫妻呢,只要有拥抱,就够了。霓云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没有性,只有拥抱只有亲吻,我会比现在感到幸福吗?想了又想,她心里的答案一直是肯定的。
终于,邢程知道了她失眠的毛病。我陪你到医院查查吧,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摇摇头,很坚决。她知道自己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她却无法说出来。她知道,如果她要求他,他一定会做的,但是,她觉得这种事如果让对方说出来了才去做,那就完全变了味道,她不想做一个要求男人怎么样的女人。如果他真的爱我的话,我想要什么,他应该能够感觉的到!而且,这都是以前曾经有过的啊。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这么想。但过后,她又会自责,他太忙了,他这样努力奋斗,还不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吗?结婚这么多年来,只要她想要的,他都尽力满足她。像他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人,或多或少地都有些花边新闻,但他没有。这一点,他或她的朋友每每提起,对他都是赞不绝口的。仅凭这一点,就怀疑他对自己的爱,也太过分了吧。她常常反省自己批判自己,但是,她失眠的毛病却是越来越厉害了。睁眼望天花板,渴望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潮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朝她涌来,一浪高过一浪,双手搂抱着自己的肩头,泪水悄无声息地落到枕巾上。她不敢让自己哭出声,她怕被他听到,就那么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任泪水一串串滚落下来。
那天早晨上班前他又提出要带她到医院去查一下,她的憔悴她的不快乐他都看在了眼里。她依然是不想去,但这次他很坚决,她只好说今天不想出门,等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一定去。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臂搂了下她的肩头。她的心热了一下,有一种近似眩晕的感觉冲撞上来,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很弱小很无助,她想趁势搂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肩头上,就那么彼此搂抱着。她要在他的怀抱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象恋爱时那样,他会轻柔地吻干她脸上的泪,然后轻轻理顺她揉乱了的头发,就那么抱着她,直到她合上眼睛……突然响起的音乐声把毫无准备的她吓了一跳,刚刚伸到半空想搂住他的手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停在了那里。醒过来,她意识到是他的手机在响。
接完电话,他说,今天要开个会,我先走了。夜里你没睡好,给单位打个电话,就不要去上班了。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门响了一下,他的背影便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中午的时候他打电话回来,说会尽早回家陪她,并再一次说到了她失眠的事。放下电话,她想,他终于认真考虑这事了,而且他说要早点回来。刚结婚的那几年,他总是忙完工作就尽快往家赶的,每到冬天,他都早早躺在凉被窝里,用身体把被子暖热,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再把她暖热。在他的怀抱里,她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眠。是不是他也想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想到这里,她竟觉得脸有些热热的,心也咚咚咚地猛跳起来,就象第一次约了见面时那样。
下午她真的打电话到单位请了假,她想好好准备准备,为他的那个电话。她先把床上的东西全都重新换成了淡粉色,又到花店买回来一大束鲜花,放在了梳妆台上的花瓶里。客厅茶几上的果盘里,她也放上了他喜欢吃的荔枝和蜜柚。把鲫鱼汤炖在了砂锅里,望着雪白的鱼汤,第一次跟他一起吃鱼时的情景又来到了眼前。那是他们刚结婚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他从外边买回来两条不大的鲫鱼,一番剖洗后,他下厨做了一碗鲫鱼汤。虽然各种调料都不全,但那是她迄今为止喝到过的最美味也是最让她难忘的汤。他先舀起一勺奶白色的鱼汤,吹吹热气,然后喂到她嘴里,她幸福得闭上了眼睛,仔细地品着这美味。真鲜啊!她说,你真该改行去做厨师,这么好的手艺得不到发挥真是太可惜了。她不停地啧着嘴。才不去做厨师呢,如果一定要做,也只为你一个人做,不想让别人分享。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舀起一勺汤,也让他尝。可他说他不喜欢吃鱼,特别是鱼汤。她信以为真,把那碗鲫鱼汤一滴不剩地喝了个光。后来,她才知道了,他从小就喜欢吃鱼,特别是喜欢喝鲫鱼汤。从那,她学会了买鱼、剖鱼、洗鱼,也学会了做鱼,她煲的鲫鱼汤,他的朋友们没有不称赞的。把炉火调小了,让汤在火上慢慢煨着,她去放水洗澡。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望着水面上雪白的泡泡,微笑挂在了她的嘴角。抚摸着自己光滑的肌肤,她听到他在说,亲爱的,你真美!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为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他轻轻地吻着她,从额头开始,一直往下吻着,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云,飞了起来。她任由他吻着,整个身心都融化在了他的怀抱中……
离下班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她就忍不住侧耳细听着楼下的声音,从那些人来车往中辨别着他的车声。过一会,她又会站起来,走到窗前朝楼下看看。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是堵车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她变得有些心神不安起来。这时,电话响了。他说单位有点事,他稍晚一些回去。没等她问是不是回来吃饭,电话已经挂断了。
他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对着一桌子的饭菜出神。其实他回来的并不是太晚,只是比正常时间晚了那么一小会。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走神。吃完饭来到卧室,看到新换的床罩和梳妆台上的鲜花,他对她笑笑说,我去洗澡。刚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没有热水器,并不是每天都能洗澡,但只要他想和她亲热了,只要说一声,我去洗澡,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那时候,这句话几乎成了他们夫妻亲热的代名词。现在每天都能洗上热水澡了,这句话不知何时在他们之间消失了。突然听到这四个字,她愣了一下,随之一阵脸红心跳,微醉的感觉,一下子包围了她。他有多久没有说这句话了?今天,他终于说了。她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他温暖的怀抱了,今天,他会一直把她抱在怀里,就象从前那样,直到她进入梦乡?即将到来的幸福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用力搂抱着肩头,她等待着他的到来。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新婚的那个晚上,她有些羞涩有些期待更有些紧张,他轻轻把她搂在怀里,然后很温柔地吻她,从额头一直吻下去,鼻子、嘴唇、脖子、耳朵,他不放过任何一寸肌肤。吻到那两座高地上,他的吻已变得热烈,变得有些急不可待。她有些僵硬的身体在慢慢变得柔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初春的花苞一样在缓缓地打开,越过山峰,他火热的唇在那片开阔地上停留了下来,像是留恋像是停歇也像是终止。突然,停留在她小腹上的温润的唇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就猛地移到那片茂盛的草地上,猛地一下吻住了她。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双臂用力搂住了他。他们吻在了一起,她曾经的恐惧,对他进入她身体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渴望。她梦呓一般轻唤着,要,我要。在他进入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嘴唇无意触到了他的臂,她张开嘴,猛地吻住了他……
伴着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穿着宽大睡衣的他朝床边走过来。望着越来越近的他,她的思绪有些飘忽起来,他会跟从前一样,把她搂在胸前,然后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边同她说着话,不时地,他会轻吻她一下。懒懒地靠在他的胸口上,双臂环住他的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今天我找了一位做中医的朋友问了一下,他建议你先服一些保健药品,虽然见效可能稍慢一点,不过没啥副作用。说着,他把一个漂亮的纸盒放在了床头柜上。瞟了一眼,她知道是电视上正在大作广告的一种保健药品。他坐在了她的旁边,但并没有顺手把她搂到怀里。我自己到医院看看就行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你那么忙。她说。再忙也不能把老婆的身体忽略了啊!他替她把滑落下来的毛巾被往上拉了拉。你是没有忽略我的躯体,可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想到这里,她觉得鼻子有些酸,那个念头,想靠在他胸前,让他把自己抱在怀里的念头又慢慢升了上来,她突然觉得有些冷。
今天真是忙死了,来了好几批客户。不过收获也不小,广东那个大订单签下来了。他说。是吗?她知道,为争取得到这个订单,他做了好多工作,今天,他终于把订单拿下来了,她应该为他高兴。可是,她的思想却总是集中不起来。说完了他的工作,然后各自睡觉;或者,说完之后睡觉之前例行公事一样做点夫妻间应该做的事,没有前奏,没有尾声,只有主题。真的是因为忙吗?因为时间太宝贵?可是,刚结婚的那几年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把抒情的前奏和缠绵的尾声做的甚至胜过了主题部分。如春花盛开,似春雨轻洒,自始至终他们都配合的天衣无缝,而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没有半点想要怎么做的意思。可是,这种默契到底是何时何因离他们而去了呢?难道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夫妻都没有了激情没有了缠绵没有了亲吻没有了拥抱甚至没有了性?她的一个朋友,还不到五十岁,就跟丈夫分床睡了。都这个年纪了。她那个朋友说这话的时候,自然又坦然。当时,她感到很是吃惊。后来她又听到一个词:办公。联想到和他在一起干那事的时候,可不就是办公吗?看来,跟她一样公事公办简洁明了地做这事的夫妻一定不在少数,否则,怎么会有这个词的诞生呢?
大夫说了,配合着吃药,晚上要早点睡,睡的越晚越难以入睡。以后我会尽量早回来,哪天回来的晚了,你也不用等我,我到书房去睡。来,先把药吃了。他把药和水送到了她的嘴边上。放下杯子,他问了一句,今天行吗?我忘记了现在是不是在安全期内。他的意思已非常明了,但是,她却感到有些突然。如果她不表示什么的话,他就会开始行动,那他们就会“办公”,没有前奏也一定没有尾声,直奔主题公事公办的“办公”。虽然她渴望与他肌肤相亲,她甚至感到了自己肌肤的饥渴,但是,她不想要这种“办公”方式,这种类似于强奸似的性爱,她宁肯不要。她们需要和风需要细雨需要柔情需要亲吻需要拥抱,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望着他有些期待的眼神,她摇了摇头,说,今天不行,下周吧。他也并不坚持,那你先睡吧,我还要结一下今天的帐。说完,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朝门外走去。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的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搂抱住自己的双肩,她无声地哭了。
他直到很晚才把活干完,房外的每一点细小声响,都震动着她的耳膜。他也不容易,一天到晚忙来忙去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我是不是要求他太多了,是不是太过分了?总是想着睡觉的时候他能把我抱在怀里,出门前和回家后他能给我一个拥抱一个吻,在做那事的时候他能像从前一样即有前奏又有尾声。我是不是有些放荡?我是个坏女人吗?结婚前和结婚后,也曾遇到过好多的诱惑,但她想也没想,扭头就走,她感到那些都不可理喻。要说放荡,也是只对他一个人,难道这有错吗?
用力抱住自己,她还是觉得冷,直冷到了骨头里。她又是几乎一夜没合眼。
早晨上班的路上,迎面碰到的每一个女人,她都忍不住去打量他们。那位穿裙子的少妇,满脸的灿烂,她一定有一位很爱她又崇她的丈夫,而且,她的丈夫一定经常亲吻她拥抱她;她旁边那位背着一只精致小包的女人,一定有一位或粗心或大男子主义或不爱她也或者已经背着她在外边做了什么事的丈夫……
来来往往的人中,有多少人像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她一时感到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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