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的树
【一】
梅巧16岁那年,嫁给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20岁,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结发妻子。大先生的发妻,死于肺痨。
嫁给大先生,梅巧是有条件的。梅巧本来正在读师范,女师,由于家境的缘故辍了学。梅巧的条件就是,让她继续上学读书。
“让我念书,我就嫁,”她说,“70岁也嫁。”
这后半句,她说得狠歹歹的,赌气似的。其实,和谁赌气呢?梅巧就是这样,是那种能豁出去的女人。当然,从她脸上你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她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鹿一样的大黑眼睛,很温驯,嘴唇则像婴儿般红润娇艳,看上去格外无辜。她坐在窗下做针线,听到门响,一抬头。这一抬头受惊的神情,就像幅画一样,在大先生心里,整整收藏了50年。
大先生是个严谨的人,严谨,严肃,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这城中师范学校的校长,兼数学教员。
梅巧身怀六甲时,不能再去学校上课,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为她补习功课。
这阅人无数的大先生,惊讶地发现,他的小新娘,拙荆,贱内,竟然冰雪聪明!他为她补习数学,真是一点就透。
生下第一个孩子,还没有满月,梅巧就跑去参加期末考试了。在七月的暑热季节,她的两只大乳房,胀得生疼,乳汁在里面翻江倒海,不一会儿她的前襟就湿透了。巡堂监考的先生关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犹豫着要不要递给她一块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她吞咽下羞耻的眼泪,在心里发誓说,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本来三年的学业,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个年头,这场艰苦卓绝的坚持才见分晓:梅巧终于拿到了盖着鲜红大印的女师的毕业证书。
她捧着那证书,跑回娘家,一进门,哈哈大笑,热泪狂流。
大先生吁出一口长气,心想,该消停了,安静了。 老四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长大,她果然安静下来。她搬一把躺椅在树下乘凉。那是一棵槐树,说不出它的年纪,枝繁叶茂,浓阴洒下来,遮住半座院子。槐树是这城市最常见的树,差不多是这城市的象征。梅巧不喜欢这树老气横秋的样子,她就在画上修改这树,她恶作剧地解气地把树叶涂染成了蓝色。一大片蓝色的槐林,有着汹涌的、澎湃的、逼人的气势,乍一看,就像云飞浪卷的大海,翻滚着激情和——邪恶。 没想到梅巧在生第四个孩子时,因为难产,忍受了两天一夜的煎熬,接着就得了产后忧郁症。眼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大先生却无计可施。终于,有一日,大先生回家来,叫过大女儿凌香,让她把一样东西递给妈妈。
梅巧接过来,先是一怔。渐渐地她的手颤抖了,她一把抱过凌香,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那么温暖、柔软和芳香,他们的生活得救了。
那是一张国民小学校的聘书。
春节过后,梅巧就成了一名国民小学校的教师。这教职,不用说是大先生替她谋来的。大先生是清楚这女人心病的症结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这平常人家主妇的日子,她年轻充满活力的身子和心抵抗这日子! 天气还没有转暖,梅巧就脱去了棉袍,换上了春装。生育了四个孩子之后,梅巧的身材没有太大的改变,站在那里,仍然是玉树临风似的一个人,一个新鲜的人。她倒并不是多么热爱教书这职业,她热爱这外面的世界。
【二】
这天,大先生回家来,对梅巧说,“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吧,有个北京来的先生,一时没找着合适的房子,我留他住几天。”
来人就是席方平。
一听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聊斋人物吗?样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净净。起初,梅巧还以为,这“从北京来的先生”,不知是个多威严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年轻、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书生。
说起来,这席方平,原来还是大先生的学生,弟子,得意的弟子,家道贫寒,寡母扶孤长大,后来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如今,刚毕业,就受到了大先生的聘书——不用说,大先生是很钟爱这个弟子的。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中,设了家宴,算是给这弟子接风,请来作陪的,也是几个亲近的弟子。一餐饭,宾主尽欢,席间,梅巧走进来,给大先生添茶,也是提醒他不要过量的意思。这时,只见那个席方平,红着脸,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大师母,”他喊了一声,脸越发红了,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胜酒力的,“给你添麻烦了,我,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一饮而尽,亮了下杯底。他眼睛里,似乎,汪着许多的水。这哪里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说,
“有什么麻烦的?房子空在那里,不也是空着?”
这一夜,梅巧做梦了,梦很乱,飘飘忽忽的。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脸又一下子红了。这个光焰万丈咄咄逼人的女人,这个让人不敢和她眼睛对视的女人,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母相比,相差何止千里万里!
要快点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后来,他们熟识之后,她让他看她的画,那是一次敞开和进入:那些燃烧的暧昧的屋瓦、那些波涛汹涌凶险邪恶的树冠、那些扭曲变形阴恻恻的人脸,看得他惊心动魄。他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爱惜而心疼。
【三】
四个孩子里,凌香最依恋母亲。
四个孩子,一人一个奶妈,凌香的奶妈是最费了周折的。月子里,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学,把她交给新雇来的奶妈时,她闭着眼睛,张大嘴,哭得死去活来,她宁肯去啃自己可怜的小拳头,却饿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这里一哭,隔了半座城,那边课堂上的梅巧,就如听到召唤一般,两肋一麻,刹那间,两股热流,挡也挡不住,汹涌着,奔腾而来,一下子,前襟就湿透了。
梅巧的眼睛也湿了。
有几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门,雇一辆洋车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凌香,到了她怀中,一头就扎进她胸口,两只小手,紧紧紧紧抱住她救命的食粮,像只疯狂的危险的小兽。 从此,每天清早,出门前,她喂饱她,中午匆匆坐洋车回家,再喂她饱餐一顿。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妈睡觉,半夜里,听到她哭声,梅巧就爬起来,喂她一餐夜宵。一年下来,那凌香又白又胖,两只小胳膊像粉嫩的鲜藕。梅巧却一日千里地瘦下去,直到后来,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迹般地失踪了。
有了这教训,后来那几个,一生下来,梅巧就交给奶妈去喂养了。后来那几个,谁也没再吃过亲娘的奶水,和亲娘,就总有那么一点点隔。
那几个,各人有各人的奶妈,疼着,宠着,护着。凌香的奶妈,却是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家。那一年,凌香刚满四岁,人家就让她跟弟弟凌寒的奶妈一起睡觉。好大一盘炕,奶妈搂着凌寒,睡一头,凌香自己,睡另一头。半夜里,她小解,醒来了,喊奶妈,却没人理,她悄悄哭了。
第二天早晨,凌寒的奶妈一睁眼,发现炕的那一边,空荡荡的。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下地来,跑到院子里,四处寻找,哪里有她的影子?又不敢声张喊叫,正没主意呢,一抬眼,看见对面南屋的门,虚掩着,露着宽宽一道门缝,那是凌香和她奶妈,住过的屋子。她急急地进去,只见辽阔的一盘大炕上,那小 祖宗,一个人,蜷成一团,泪痕满面,睡着,怀里抱着她奶妈枕过的枕头,身上胡乱盖着她奶妈的花棉被……
梅巧当天就听说了这件事,到晚上,她抱来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搂在自己的怀抱里。凌香的小脑袋,有点害羞地,扎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忽然,她叫了一声“妈”,说:
“真的是你呀?”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搂紧了这孩子,说,“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谁?”凌香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热乎乎地,像蜡油一样,烫着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搂着那小小的伤心的孩子,想,这孩子像谁呢?
后来,凌香问过梅巧一句话,凌香说,“妈妈呀,会不会有一天,你也像奶妈一样,不要我了呢?”梅巧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现在,终于,梅巧知道了那答案。
八岁的凌香不知道,可她知道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有一个大危险来临了。那危险的气味啊,像刺鼻的槐花的气味一样,弥漫在五月的空气中,无孔不入。晚饭是那危险的前奏,母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家吃晚饭了。父亲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那咀嚼着的牙齿,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这是风暴来临的前奏。 这一天,风暴终于来了。吵到最激愤的时刻,大先生动手了。他劈头朝女人挥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动山摇的一掌。
到早晨,人人都看见了那暴力的结果,梅巧的脸,肿得很厉害,上面还有着淤青。可是她神情安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夏布长衫,齐齐整整,她就这样昂着头带着伤痕出门去了,临走,还吩咐了奶妈几句琐碎的事情,仿佛,这是一个和平常的日子没什么两样的早晨。凌香追上去,拦腰抱住了她,她迟疑片刻解开了那两只缠绕着她的小胳膊,头也不回,说,“宝,去上学。”
这一天,是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钟,凌香都忍受着折磨和煎熬。她一分钟一分钟,盼着太阳下山,盼着天黑。终于,太阳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饭厅里,只缺母亲一个人。父亲的脸,阴沉着,一家人,仍旧是,大气不敢出。可是爹的咀嚼,好像,没那么凶狠了,咀嚼声没了那一股杀气。凌香忽然心乱如麻,不知道这是什么预兆。
后来人们就看见,凌香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露水下来了,凌香的腿,又酸又胀,就要站不住了。 “吱扭——”一声,门响了。这“吱 扭——”的声响,是多么慈悲。凌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梅巧抱住了她,抱紧了她,她抽泣,浑身颤抖。她搂着这孩子把她送回后院房中,安顿她睡下,睡稳,然后,久久、久久,凝望这孩子的脸。 整整一座宅子,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就像,审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梅巧朝那灯光走去。她走进去,看见大先生,无声地,站了起来。他们无声地、默默地对视了很久。然后,梅巧就跪下了,梅巧跪下去朝着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一晚,出奇地静。没有吵闹。一家人,上上下下,揪着心、竖着耳朵等待着的那一场风暴,没有降临。 到早晨,榆叶梅突然地,爆开了一树,一树光明灿烂的粉红,云蒸霞蔚。他们素净的院子被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凌香却再也等不回母亲。永远也等不回了。
起初,谁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续弦”这档子事。他明显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头墨染似的乌发中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针。那时,大先生的母亲也已经过世三年多了。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姑母。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这世上就再没有谁,能主大先生的事,这世上也再没有谁心疼这个男人。姑母这样想着,心如刀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家乡为大先生,接来了一个女人——大萍。
【四】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这一年,是一个饥荒年,大饥荒。 大先生的几个儿女,如今天南地北的,全不在身边,只有凌香一人离得最近。一个月里至少有一个星期天是大先生的“节日”。这一天之前的好几天,大先生和大萍就开始为这“节日”作准备了。大萍挎着篮子去排各种各样的长队,买凭票证供给的宝贵的东西:粮、油、一点点肉、蛋之类,大先生则去排另外的队,去买更加宝贵的高价白糖、糕点,还有一些好牌子香烟等珍稀物品。到了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饺子馅,猪肉白菜,或者是,羊肉胡萝卜,香香的一大盆。
凌香从来都是吃罢年饭就告辞,大先生和大萍也从不多留她。那些糕点、白糖,一样样地全让大萍塞进了她的提包里。若她推辞,大先生就生气,说:“又不是给你的,带回去,给孩子吃。”
带走的,不仅仅是糕点、白糖,煮好的饺子,常常还有晒干的各种蔬菜:茄子条、萝卜干、干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还有一条烟,大前门或者凤凰。这烟总是由大先生亲手拿出来,沉默不语地给她塞到提包里。
凌香的丈夫,是从不抽烟的,这烟就显得很没头没脑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
现在,凌香该到她的第二站了,30公里外的省城。
20世纪50年代初,席方平和梅巧,带着他们唯一的女儿,回到了这里,这个悲情城市。
【五】
三年的饥荒过去了。每月一次的探望,仍旧继续着,成了一种习惯。现在,到了那一天,梅巧也能张罗着为凌香包饺子弄吃的东西了。
梅巧的饺子,是另一种风格,很细巧,精致,像她这个人。凌香一边吃一边称赞,梅巧坐她对面,抽着香烟,说,
“你包的饺子,也很香啊,就是样子笨了点。”
“那是大萍包的。”凌香脱口说。
梅巧怔了一怔。香烟在她指间,缭绕着。许久她笑了一声,说,“你父亲,还那样吗?”
“哪样?” “古板,霸道,不通情理,狭隘......”
凌香放下了筷子,狠狠地、严厉地盯着梅巧说道:
“几十年来,我没从爸爸嘴里听到说你一个‘不’字,几十年来,他没说过你一个不好——”
“他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在诅咒我!”梅巧打断了凌香的话,“他在心里,一天要咒我八十遍!他亲口跟我说过,他说,梅巧,你这么背叛我,你这么走了,我一天咒你八十遍——”她哽了一下,眼圈红了,长长一截烟灰噗地落下来,落在饭桌上。她背过了脸,说:“你爸爸,他还好吧?”她声音变得伤感,温存。
“好。”凌香回答。
他并不好,凌香却一点不知道。儿女们,他谁也没告诉。他怀里揣了一张前列腺癌的诊断书,医生让他住院,开刀,他不。他从不相信西医的刀和剪,不相信现代医学的神话。他在一个老中医,也是他的老朋友那里接受治疗。老朋友说:“大先生啊,这世上的药,从来都是只治能治好的病的。”
他笑了,哪能听不懂?他回答说:“老弟,我知道你不是神仙,开不出一剂起死回生汤。”
他躲进书房里,清理一些东西,书稿、讲义、讲稿,他一生的心血,点点滴滴,全在这里了,他一生的时光,也在这里了。他抚摸它们,爱惜地,一张一张掀动,和它们作着告别。他清理架上的书,一本一本,都是老朋友,不离不弃,陪伴了他几十年。他心怀感激抽出一本,掀掀,翻翻,再抽出一本。忽然,一张纸飘下来,大蝴蝶一样,翩翩地落在了地板上,落在他脚边。
是一张信笺,宣纸,上面有水印的字迹:不二斋,那是从前书斋的斋号。
他拾起来,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这样几个字:
“梅:你这可恨的女人,你还好吧......”
是一封没有发出的信,永不会发出的信,不知什么时候,藏在了那里。他的手,抖起来,他站不住了。几十年岁月,像浩荡长风一样,扑面而来,思念,扑面而来。他的眼睛潮湿了。
下一次,凌香来探望他和大萍时,他告诉凌香,下周他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他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去?”
那是一个可开可不开的会,平时,大先生是不喜欢开这样的会议的,可这一次,他很踊跃。当他们父女俩终于坐在了开往省城的火车上时,凌香发问了:
“爹,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吧。”
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把眼睛望向了车窗外。
“我,想见***一面,行吗?”
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个地处内陆的北方城市,没有咖啡馆,也没有茶座。他们两个人——大先生和梅巧——见面的地点,约在了火车站候车室。
梅巧来了。
凌香推了推大先生,把远远走来的梅巧,指给他看。他看见了一个——老太婆。这老太婆径直朝他们走来,逆着光,朝大先生走来。16岁的梅巧,嘴唇像鲜花般红润,两只大大的清水眼,吃了惊吓,就像,鹿的眼睛。这幅画,在大先生心里,不褪色地收藏了50年。一时间他很糊涂,不知道这两鬓霜染的老太婆和梅巧有什么相干?
他听到凌香站起来叫“妈”,他也站起来。现在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个车站上。那永不再年轻的脸、衰老的脸,刹那间让他大恸。50年的时光,呼呼地,如同大风,刮得他站不住脚,睁不开眼。他们愣愣地,你望我,我望你,对视了半晌,身边是来来往往的旅人。凌香说:“热吧,我去买汽水。”
头顶上,大大的几个电风扇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一时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笼罩了午后的车站。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人声、车声、广播声,一切的一切,如退潮的水一样渐行渐远,只有他们裸露着,像两块被岁月击打的礁石。大先生摸索了一阵,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是一盒凤凰,他抽出一支,递到了梅巧面前,说:“抽一支吧?”
梅巧接了过来,说:“好。”
他自己,也抽出一支,然后,摸出打火机,却一连几次打不着。梅巧就从他手里,把打火机接过去,一打,着了。蓝蓝的小火苗,悠悠的,那么美,那么伤感,楚楚动人,梅巧把它举到大先生脸前,他凑了上去,猛吸两口,竟呛出了泪。梅巧自己也点着了。他们就坐着,吸烟。
“你还好吧?”大先生开口了。
“还好。”梅巧回答道,“你也好吧?”
“好。”他说。
梅巧吐出一口烟雾,那烟,有一种辛辣的熟知的浓香,那是梅巧喜爱的味道。
“那些烟,都是你让凌香捎来的吧?”梅巧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大先生愣了一下。
“还有那些东西?”
“不全是。”大先生忙纠正。
原来,梅巧心里也是明镜高悬的呀。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些救命的食物,是出自哪里。
“大恩不言谢,”梅巧眼睛望着别处,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说,“大恩不言谢。”她声音哽了一下。
“梅巧,不要这么说。”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境,再说些什么。两个人默默望着。他们要说的话,都化作了袅袅烟雾。他们跨过了34年的岁月,来在一个车站,好像就是为了在一起抽一支烟。
“昨天,我去了趟头道巷,转了转,16号院子——”他顿了一顿,头道巷16号,那是他们从前的家。“16号院子还在呢,做了小学校,不过那棵树,大槐树,多好的一棵大树呀,不在了,让人家锯掉了。”
从前,很久以前,她总是把大槐树的叶子,涂染成汹涌的澎湃的蓝色。那时她心里是多么不安分啊。梅巧笑了一笑。
“我知道,”她回答说,“锯掉好几年了。那天我刚好有事路过那里,看见工人们正在那里伐它呢。两个人,扯着大钢锯,嵫拉,嵫拉,扯过来,锯口那儿,就留出一大串眼泪,嵫拉,嵫拉,扯过去,又是一串眼泪,我看得清清楚楚,老槐树哭呢……”
她不说了,别过了脸。
这脸,刻着时间的痕迹、岁月的痕迹,有了真实感。是梅巧,唯一的梅巧,老去的不能挽回的梅巧。午后的阳光,从阔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她整个人,沐在那光中,永逝不返的一切,沐在那光中。远处,有一辆列车,轰鸣着朝这里开来了,是大先生就要登上的列车,是所有人终将要登上的列车。他眼睛潮湿了。 他想说,梅巧,下辈子,若是碰上了,还能认出你吗? 却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