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家的桑树

“外婆,你看,蚕宝宝。”手托着一个印着“葡萄糖注射液”的纸盒子,我开心的跑回家,冲着外婆显摆,“小琴给我的,她家里养了好多呢。”
正在炕上缝衣服的外婆一手捻着针,一手拿衣服,温和的目光从鼻梁上老花镜的上方探下来,瞥了眼我献宝似的手掌,却一脸不耐烦的说:“还真是,养这虫子干嘛,怪膈应人的。再说,你喂啥呢?咱家跟前又没有桑树,还得去地里挑菜呢。”
“四爷爷家里有桑树,我跟他要点叶子,简单。”我满不在乎的说,
“你四爷爷家离咱们村十二里半,来回最少也得两个多小时,你不上学啦?再说不要什么事都麻烦别人,要靠自己。”
“那我就跟小琴去挑菜,一下学就去。”我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这样更好。”一边幻想着跟小琴一起在在田野里嬉戏玩闹的场景,我小心翼翼的合上纸盒子,那里正有二十条白色的小家伙正在几条绿色的叶子上打瞌睡呢。
“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带回来的,自己养活。这个家里面等着吃饭的已经够多了,我是顾不过来了……”外婆一脸置身事外的样子,低下头又缝起了衣服。窗外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皱纹里洋溢着温暖。
做了一晚跟小琴在野地里疯玩的好梦,第二天胡乱吃口早饭就背上书包上学去了。混沌沌掰着手指上了一节又一节课,支楞楞听着校园里响起“叮铃铃”的美妙铃声,眼巴巴瞅着老师夹起课本踱出课堂,直盯盯看着小琴一笔一画写完作业,急吼吼拉着小琴直奔学校后面野地,身后留下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校园后面是一个碎石滩,是勤俭惯了的老农都不愿意种的地,却是我们这些秃头小子的游乐场。打酸枣、挖甘草、捉蝴蝶、抓青蛙,夹蝎子,撵兔子,套野鸡、串蚂蚱,抽陀螺,拍洋片、还有就是像今天一样,挑野菜。我们要找的野菜是甜苣菜、婆婆丁。春夏交际,在这个桑叶还没有长开时节,碎石黄土间如繁星般撒满地的甜苣菜、婆婆丁就是蚕宝宝最佳的食物。
女孩唱着欢快的歌,白嫩的手指在碎石间掠过,嫩绿的叶子就被采下来,好像在琴键上跳跃的精灵。我发现她在每一棵野菜上只掐下最肥嫩的叶子,然后再去采另外一棵,在这充满生机的碎石滩上,如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在跳舞。看我像野猪一般将整棵野菜连根拔起,一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扬一身黄土的样子,女孩咯咯地笑了。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女孩是怎么将我扶起来,又是怎么拍掉身上的土,又如何把她好不容易采的野菜叶塞进我的书包的,只记得那明媚的笑眼如雨后的那道彩虹般绚丽。
如同得胜归来的大将军,我昂首挺胸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就跑到蚕宝宝的纸盒子,从脖子上卸下书包,小心翼翼的取出码的整整齐齐的草叶子,慢慢抽出一根,如哺乳幼崽般轻轻地递到蚕宝宝的嘴边,看它们争先恐后的大口吃起来,心里又想起那双明媚的弯月,别样的温暖。
“哎呀,这样喂你得累死……”一听这讨厌的声音就知道是比我大几岁的小舅,“你得这样,欸,一把撒上去,这就行了,它自己会吃,这是虫子,不是孩子,呛不着。”
我瞪着破坏好心情的小舅,满脸无语。
小舅一手端着碗,筷子夹在手指间,碗里一个馒头,馒头上一小块酱豆腐,一小堆绿叶菜,倒是好看。不等我说话,小舅闻闻手里的味道,一脸嫌弃的走开了,“怎么还是婆婆丁,不好吃,更不好闻,苦唧唧的。”
直到端起饭碗,我才发现,今晚的下饭菜就是蒜泥婆婆丁,大舅碗里一小堆,大口大口的吃着,看着就很香。二舅碗里只有一筷子的量,皱着眉慢慢的品。只有外婆抿一口小米粥,不慌不忙的夹起几根慢慢的咀嚼,吃得津津有味。
我跟大舅一样,吃饭不讲究,吃饱就行,再加上心里还惦记着蚕宝宝,稀里呼噜几口就吃完,三步两步就去看盒子里甩着小脑袋一点点吞噬草叶的小虫子,那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心安。
外婆把洗干净,晾干水珠的婆婆丁叶子铺在一个小笸箩里,又拿半干不湿的毛巾盖上,看了看正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我,感概地说:“唉,这个时节的蚕,命不好,桑树、葡萄刚发芽,只能吃草。还有,不要去学校后面的碎石滩挑菜了,那里有蛇,不安全。揪你那几条虫,让你大舅顺便从地里锄一些就够了。”
我口里应着,手里写着。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是,从那天起,大舅锄头上挂了一个小篮子,快乐的晃呀晃,小舅却开始小声的抱怨“怎么又是婆婆丁?偏心……”,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外婆一筷子镇压了。狠狠瞪一眼二舅,又扭头看旁边装模做样写观察日记的我,外婆摸摸我的头,慈祥的笑了。
“火气那么大做什么?来,吃点婆婆丁,清热解毒又下火……”旁边的大舅故意夹一大筷子放在二舅的碗里,看着小舅想要扔掉却又不敢的样子,哈哈的大笑起来。
终于,一天晚上,忍无可忍的小舅扛着一根树枝,背着一个大袋子像一个混世大魔王一样昂首挺胸的踢开了家门,还没有来得及显摆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就被外婆的筷子头点在了脑袋上。
“这么晚才回家?又到哪里野去了?不知道回家吃饭?”当她看清楚小舅肩上的东西后,火气更大了。“造孽哩,才这么大就折回来了?真是欠揍。”
灵活地躲着外婆的筷子头,小舅笑嘻嘻地说:“这下不用每天吃婆婆丁了吧?”
看着纸盒子里铜钱大的桑叶,听着院子里外婆从雷烟火炮的责骂到喋喋不休的絮叨,小舅从不服不忿的辩解到低声下气的求饶,还有大舅始终幸灾乐祸的憨笑,我心里却在幻想着明天带一些桑叶给小琴她会有多开心。就这样,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夜,那两棵桑树神奇的来到了外婆家。
第二天一早,手持外婆钦赐的鸡毛掸子,我坐在旁边的小椅子上,抖着二郎腿,监督着满头包的小舅干活。
“这里,这里,挖深一点……”
“那里,那里,那么大石头看不见?捡出来……”
“欸,对对对,就插这么深……”
“还有这里,这里……怎么不浇水……”
“欸,这就对了,小王,好好干,有前途……”
“哎呦,外婆,小舅要造反啦……”
“我没有,别瞎说,不怨我……”
就这样,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氛围中,两根拇指粗被摘了叶子的桑树枝就在外婆家的后院安了家,灰绿色的枝条光秃秃的,却笔直挺拔,像两个忠诚可靠的哨兵。
一小包精挑细选的桑叶和两根筷子粗细,一拃长的枝条,这就是我的小礼物,看着女孩笑弯了的眼睛如秋水在荡漾,我的心里被瞬间盛开的花撑满。
自从栽下了那两根桑树枝,我和小舅每天都会去看。
“什么时候才会长叶子呀?你前两天弄回来的桑叶蚕宝宝快吃完了。”
“什么?这么快?我摘了那么一大包,还有那么一大枝的,我跑了十二里地的呀,才几天,又得吃婆婆丁啦?”
“长得快,吃得多呗,没办法。”
“唉,你说是不是死了?”
“没,我扣了,皮还绿着呢。”
“欸,你说咋就不长了?缺肥料?要不你每天都在这尿尿试试?”
“能行?”
“试试呗,我听大人说,尿是好肥料。”
“那,你先来?”
“来就来,怕什么?一人一棵,看哪棵先长叶。”
……
“唉,咋还这样呢?我可不想吃婆婆丁了。”
“我也不想吃,你说是不是死了?”
“活着呢,我刚刚扣了。”
“难道是肥少?你认真施肥了没有?”
“每天都施呀,就今天还没。”
“我也没,那还等啥?”
“哦……”
“小兔崽子们,我说咋一走到这里就闻到一股尿骚味,原来是你俩在作妖……”外婆倒提着鸡毛掸子冲了过来。
“哎呀,不好,风紧,扯呼……”
“哎呦……再也不敢了……哎呦……小舅,救我……”
快乐的日子就在这么如水一般淌过,没多久,好消息来了,对我来说有两个,一个是那两棵缺心眼的桑树杆子终于发芽长叶了,另一个是蚕宝宝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吐丝了。当然了,对小舅来说虽说少一个,但也是好消息。
看着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晃悠着大脑袋在秸秆扎成的小蚕房里吐出亮晶晶的丝,小舅的脑袋也不由得跟着晃起来。我心里别提多美了。因为那个小房子是小琴帮我扎的,我把它给了最漂亮得那条蚕。
“哎呀,原来是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呀?我一直以为是屁股里拉出来的。”
“笨蛋,那是蜘蛛。”旁边盘坐在炕上的外婆用扎小蚕房得高粱秆敲一下小舅的头。
“猪?在哪里?”正美滋滋看着蚕宝宝吐丝的我,忽然听人说猪,不由得发愣。
小舅装模作样地四处踅摸,突然一把按住我的脑袋,“我抓住那只猪了,一只小肥猪。”说完就大笑着跑出屋子了。我连忙最追出去,只剩外婆呵呵的笑着,夏日的阳光晒在她的满头白发,像蚕丝一样闪闪发亮。
结茧、化蛹、化蛾、交尾、产籽,几天之间,就像倏地一下,蚕宝宝的一生就走完了,让我感到十分神奇,外婆也多叹了几口气。
“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一辈子啊……”外婆一边念叨着,一边小心的收起空空的茧壳,拿纸包好,和摆满蚕籽的麻纸一起放在小笸箩里,让我搁在大衣柜的顶上。
我听不懂外婆的感叹,只觉得没有了每天挂念的蚕宝宝,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在每天上学都能见到小琴,整天傻呵呵的出来进去。那两棵野蛮生长桑树早就被我抛在九霄云外,直到胖胖的三姨带着胖胖的二姐来看望外婆。
“啥?啥茶?在哪里放着?”
“炕头的小柜子里,绿色的盒子。”
给三姨和二姐沏上茶,正要给自己沏一杯却发现这茶有些古怪。
“外婆,这茶怎么这样子?这颜色?不会有毒吧?”
“小兔崽子,啥也不懂,这是我用桑叶炒成的茶,能减肥美颜抗衰老,你三姨和二姐正好用这茶。你看看,都胖成蚕了。”
那喂虫子的叶子还有这功效?我顿时等大眼睛,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昨天小琴还说自己胖了几斤呢。
偷偷溜出屋子,几步跑到后院,却发现小舅正在扳着枝条往下捋叶子呢。
“住手,你这偷树叶的小毛贼。”
“小子,先来后到的,要讲规矩。”
“好东西有德居之。”
“你要这树叶干啥?”
“喂蚕,撒手。你要这干啥?”
“我也喂蚕。你撒手。”
“这棵是我施肥的,你的是那棵。”
“都是我扛回来的……”
“我是你外甥,你得让着我……”
“我是你舅,先尊老再爱幼……”
“你俩小兔崽子,一天也不叫我省心……”
果不其然,我俩的争吵声惊动了屋里的外婆,只见外婆倒提法宝鸡毛掸子,急冲冲跑过来,身后的三姨和二姐正幸灾乐祸的笑着。
在满头包的我俩相互低声埋怨声中,如获至宝的二姐抱着两大盒子桑叶茶一步三摇地跟三姨回家了,我跟小舅则被外婆下了“离那两棵树远点,否则狗腿打折”的禁令。
“这是独裁,这是暴政,抗议。”
火辣辣的实践证明,抗议的嘴巴干不过暴政的鸡毛掸子。
“蚕卵孵化了,还要喂蚕的。”外婆只给出一句轻飘飘的解释。
“您咋不早说?”我又是惊喜又是不解。
“要不教训不深刻。”外婆瞥了我一眼说。
“啊?又要吃婆婆丁了?还是打死我算了。”旁边的小舅早就哀嚎不已了。
生活就是这样,苦乐交织,如水流淌。从那年起,每年都养两茬蚕成了外婆除了养花之外的另一个爱好。
大舅怕外婆劳累,不想让她多养。外婆却说:“这有啥累人的?跟养鸡一样。我年轻那会儿,谁家不养几笸箩?缫了丝就卖给供销社,每年也是一笔进项,现在是不收了,就当养着解闷吧。那会儿,我们村数我养的又多又好……”暖阳下,陷入回忆中的外婆眼睛闪闪亮,脸上也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春去秋来,后院的桑树胖了一圈又一圈,外婆家的蚕养了一茬又一茬。小舅已经不跟我抢桑叶了,因为瘦下来的二姐比我们俩谁都凶,实在是抢不过。尤其是桑葚下来的时候,二姐的嘴巴和手指每天都是紫红紫红的,更气人的是,她不光吃还往家拿。最可恶的是,在送给大舅两瓶桑葚枸杞泡的酒之后,大舅立马投降也成了她的保护伞。在向两大强权抗议无效之后,我和小舅明智的选择了宽宏大量,退避三舍。原因嘛,一个是要尊老,一个是要爱幼。瞧,就是这么和谐。
若干年后,我早已娶妻生子,在县城工作定居,整日忙于生计,很少回村。在一次亲戚的婚宴上,我跟小舅不期而遇。不知怎地,我俩相互揭起了对方童年时的糗事,说到有趣处,畅然大笑,完全不顾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笑过之后,我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年过不惑,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好久了。
后院的桑树,爬满笸箩的蚕,结婚时外婆亲手缝制的蚕丝被在眼前走马灯似的变幻着,我的心中慕地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回去看看的念头,如溃堤一般,遏制不住。
“现在就去?有什么好看的?过年的时候刚去过……”已经事业有成的小舅一脸的不在乎,“我让你大舅也搬到城里来住,他还不愿意。院子哪有楼房好?冬天没暖气,还得自己烧锅炉,跑风漏气还脏兮兮的……”嘴上这样说着,他早已拿上桌上的车钥匙站起身来说:“走吧,少爷。”
大舅不在家。老院子已经大变样。只有两棵一人抱粗的桑树还矗立在老地方,枝繁叶茂的。小舅直指那棵左边的树说:“这还是我扛回来的,那棵是我的,那个是你的,去年,你大舅想砍掉一棵来着,我没让……”边说着,边往屋里走去。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哗啦啦的响着,院子里一下变得寂静。空中飞来一群鸽子,绕着院子转圈,鸽哨苍茫,像远处的呼唤。
“发什么呆呢?给你的,不许瞎说啊。”小舅鬼鬼祟祟地走出屋子,顺手递给我一瓶子酒。
“还跟我说已经没了,我猜他就是骗我。这不,又被我摸到了?他藏东西就那几个地方,还瞒得住我?”小舅口袋里塞了几瓶酒,鼓鼓囊囊的,一脸得意。
每年桑葚下来,大舅都会拿一些泡酒,除了送亲戚一些,大多是我们几个平分。但是每天只能一小杯,这是大嫂一进门就给我们定下的规矩,也是外婆给大嫂的特权。
果然,小舅的车还没开出村,大舅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
“我一猜就是你,除了你没人知道我藏那里。”
“我这是为你好,嫂子不让你多喝,那不还给你留着三四瓶呢。”
“ 你从小就是多吃多占……哪里有三四瓶?就剩一瓶了……哎呦……老婆,不是我藏的,是小弟放在我这里的,哎呦……是真的,小子,你说句话呀……”
小舅悄悄关掉手机,我们相视大笑。
一回到家中,五岁的女儿手托一个小纸盒,跑过来,说:“爸爸,你快看,蚕宝宝,小龙给我的,他家有好多,好可爱……”
“你说养那虫子干嘛?还得采桑叶,多麻烦。”妻子从客厅出来说。
“老舅家有,明天爸爸带你去采桑叶。”我搂着女儿说。
“哦,太好了,爸爸,你小时候也养过蚕吗?”女儿问。
“养过啊,还是***妈送给爸爸的,呵呵。”
真是熟悉的场景啊,我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在初夏的阳光里暖暖的绽放,不由得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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