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品格
耐得春夏彷徨去,
迎来秋色傲寒霜。
延龄黄昏送馥郁,
败折零落留残香。
——作者题记
岁寒四友者,乃梅兰竹菊。它们是画家笔下的重要题材。就其中的菊花来说,它似乎有着更为广袤的艺术空间,丹青乐舞诗,皆可取材于菊花。《红楼梦》中专门有菊花诗的章回。其中以林黛玉的《咏菊》最佳。诗曰: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很显然,寄人篱下的萧湘妃子,是要借咏菊来抒发自己孤傲不群的性格。诗写得感情充沛,入情入理。但是,其中的“题素怨”、“诉秋心”免不了有些悲怜,书之主题所需,在那种社会背景中,自然是真实的。在老朽来看,如今我们咏菊,大可不必“见菊生怜”。
那金黄色的菊花,凭了一条传承血脉的根,延袭着古老的形体色态,经受了春夏的风吹雨打,耐得了一年的寂寞彷徨,终于来到这秋风秋雨秋景秋色的尽尾,“今日得宽裕”,便勃勃然绽放出金黄夺目的异彩。此刻,“石伴青松鸟伴花”,鸟鸣啁啾,莺啼鹭啭,委委婉婉,天然的乐章回荡在菊前花后,显出那时令的幽倩来。“我花开后他花杀”的孤傲和高洁,只引得老朽重阳重撰黄昏菊,不尽风流写晚霞。
(1)耐得春夏彷徨去
代代相传的去冬祖根,在大地的腹宙中孕育了今年。那时候,梅花卸艳丛中笑,梨花天涯绽放开。菊根却犹不管春来,滑过了剪刀般的“二月春风”。紧接着就是桃红杏浅,十里芳菲。菊芽儿,审视着自我的稚嫩与天真,轻轻的慢吐着鹅黄稚绿说:只有九十日,春光能几?果然,满地落红芳菲尽,来到鸣鸠呼夫时。仅仅些许日时,就如同日转午,乳燕携雏时,早已经春光无迹。眨眼工夫,风吹柳絮栽满地,一团团追队滚入泥。熏人的暑热之气,大步三摇地走过来,蒸笼般的闷热,汗挥如雨。随声附和的石榴花,火红的狂热,携来的是绵绵惆怅。暑热时,忆春兮,春去也,不再来。
哦!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春,居然急急匆匆地走了。纵使把榆钱化真,将落红换金,算来也难买春光一寸阴,留下来的只有一片无奈的酷热。多少的花,多少的卉,多少的树木多少的蕾,眼睁睁,唯有万般无奈的双眸送三春。
娇嫩的芽,从三月就分开。“三分四打头,五月六月泪交流”(养菊诀)。这一分,它就看穿了世态烟尘。于是,自立门户,自成一统,立下凌云志,定使一切的引诱都徒劳,一生都孤傲不群。它暗自笑那百花争艳的舞台星云,窃窃的看着那须臾聚散的灯酒宴席,把头颅默默低下,标示着“沉默是金”。它吸纳着五月六月交流的雨泪,吸收着盛夏太阳炽热的干灸,漫度着风雨挫折的愁苦,积蓄起根部的仓廪,藏起茎叶的情韵。它压抑着,不愿长高,不愿长大,随方就圆。下决心,要活出自我的性情来。到了七月流火,沉李浮瓜时。美丽的荷塘没红几日,妖妖然纷纷谢去。更有那一现的昙花,耐不得眨眼弹指,随了沉钩的月,凄凄落去。
菊花,耐住了,耐住了一切。
(2)迎来秋色傲寒霜
这是它的唯一,这是它的自己。一起走过的,千千万,曾经那样的鲜,那样的嫩,都变成了曾经。曾经是历史的碎片,曾经是短暂的一现,不长久,比如昙花。九月的菊,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衔觞赋诗,以乐其志,往之不谏,来者可追,于是便积累着高洁,丰富起来,那枝叶丰满得被人吟咏成“案头九月菊花肥”,这个“肥”字,来自春夏的积蓄,来自对寂寞的占有,来自对彷徨的自誉。于是,就有了抗寒的胆略,就有了“傲霜”的壮志。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一年到头,笑到最后的,便是菊,只有它。夏历九月九,九九复重阳,登高遍插枯茱萸,归来唯赏黄金菊。此时此刻,高天滚滚寒流急,已经搅得周天寒彻,夜霜凌凌,朔风凄凄,一夜新霜着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鸟抖御寒羽,人添保暖衣。萧瑟之中,“是处红衰退翠减,苒苒物华休。”谁能经得住这般风霜?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陈毅元帅有诗云:“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
霜晨月下,冰冷的霜露披在丛蕾上,它竟毫无寒意、毫无畏惧,反而迎着朝阳,放射出晶莹的光。“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那是美菊的嫣然一笑,令人钦羡爱慕。坐着,是一位欲嫁的新娘,美不忍采。站着,是一位英武而孤傲的将军,威风凛凛。
(3)延龄黄昏送馥郁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令83天归去来,从污浊不堪的官场里摆脱出来,做一个田园诗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尽管因家境贫寒,在庐山脚下几次迁居,他都“贫贱不能移”,安贫乐道,爱他的田园,爱他的田园诗,爱他的菊花。可以说,陶潜本身就如同一片盛开的菊花。这种如同菊花一般的田园诗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他的艺术生命,远远大于肉体生命的存活时间。这种长久的艺术生命,便是他的延龄性。
《药性赋》云:“嘗闻菊花能明目而清头风”。苏轼《赵昌寒菊》:“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菊花的延龄功效,我们是没有理由不信的。试想,它居春而不争春,居夏而不谋夏,汲日月之精华,纳大地之宽厚,吸雨露之滋养,继风月之通达,练就了一腔孤傲热血,焕发成经年的金黄。于是就抗寒傲霜,漫送夕阳。与它相伴,气喘流畅,用餐适当,斗酒数觞,神思倜傥。道是秋风知我意,相随左右到如今。如此说来,与菊相伴,焉不延龄乎?
延龄之菊不仅仅是“龄长寿远”,更在于它盛开时候的馥郁幽香。那幽香,简直可以化作掷地有声的音乐,从鼻孔透进耳蜗,使你嗅得见、听得清。《红楼梦》林黛玉就有:“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更有“西风门径含香在,除却陶家到我家”、“冷香不屑武脂艳,傲骨侠情伴疏篱”。农民起义领袖黄巢也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而我所嗅到的菊香则是:寒蜂闻香来,软翅跌却门。
所以,那幽香馥郁的菊花,有时像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从它吐出的悠长菊须到岑岑花瓣,都凝结着幽香的慈祥,幽香的关注,幽香的文韬武略。
(4)败折零落留残香
菊花,是一种生灵,高洁的生灵。只要是生灵,就会有生有逝,有始有终。菊花不同于其他的地方,在于“败折零落留残香”。哦,那孤傲的菊花,即使开罢零落下来,也依然散发着缕缕幽香,宋人梅尧臣《残菊》:“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芳,犹得车清觞。”你看,当它慢慢枯萎了,不仅幽香不减,就连它的花瓣和叶片,都会紧紧的拥抱着中坚的枝条,不会颓堕自甘,不会自裂自分。“堕地良不忍,抱枝宁自枯”,“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残菊“枯不改香”、“不随黄叶舞秋风”的个性,给我们一些重要启示。这里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活到偌大年纪,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实现的。有不少人,特别是名利场上的人,往往在四五十岁,或者更早一些,就打道回府,与世长辞了。生命只有一次,天地造化出来不容易,要珍惜。所以至少要争取活过六旬七旬,才算不得“少亡”,能活到更多更大那就更好。如同菊花,熬过了桃李丹荷,来到此处,其寿,为之高也;另一方面,活到偌大年纪,有时未必是好事。人老了,你不但不能像残菊那样发散余香,反而出卖正义与良心,晚节不保,作出有害于社会,有害于他人的丑事来,葬送一世英名,岂不是不如功成名就之时,“英年早逝”的好呢?由此看来,晚秋的菊,既提醒我们要争取长寿延龄,又告诫我们保持晚节。
啊,孤傲的菊花,为你的高洁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