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消磨断肠句，世间唯有情难诉。

她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书里的那个女子。

她又在读那本书了。自几月之前偶然掀开览阅后，她便爱不释手，日夜品读，这本书似乎就再未离她半步。她会忽然就神采奕奕，也会沮丧失落。她也会捧着书吃吃低笑，或哀哀饮泣。

开篇里他便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在【寻梦】一折又写：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辗转，竟夜无眠。他还叹：从此时时春梦里，一生遗恨系心肠。

这本书里这些勾动少女情怀的戏词，她早已烂熟于心，可此刻读来，她觉得这是一种暗示的所在，她似乎听见盛妆艳容的戏角儿正在咿咿呀呀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忽觉惊悚：情的种，是应该悉心浇灌，方能开出娇甜的花，怎可以任其腐朽于泥土而遗恨终生！她惊醒，即刻磨上香墨，铺好信笺，取下砚台上挂着的细毫笔，敞开心扉，放任自己的情意，将一腔柔情化作绵绵流墨，柔柔缓缓的注入纸间。不过转眼，娟秀清丽的纤体已盈满了厚厚一沓素笺。

她一挥而就，甚至不敢回头看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便赶紧折好装入封内封存。

听回来回报的下人说信已寄出的时候，她本就忐忑的心又不可抑制的突突速跳，像是在疾驰一般，她听得见里面传来怦怦而动的声响。

也不过只是看过他写的剧，听过人们品评他，只此而已，她却轻易地将自己纯净如纸的心许给了他。信里，她娓娓而诉，关于结识他，结识他的书，以及对他无尽的牵绊和千般仰慕，还有自己对戏剧的浅知。她写了那么长，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爱慕之心而已。她想起自己倾诉衷肠之余那句“愿为才子妇”的话，瞬间脸颊飞红。

此后的日子，她伴着他的书，品着他述说的情，静静等候回音。

日子拉长了，特别的慢，那封早已寄出的信像是石沉大海般的一片死寂。她的心焦灼而不安，躁动到几乎按捺不住。

叶落草枯，光阴流逝，诚挚的想念期盼一个人的寂寥，如同饮水，所有的苦涩只能一个人偷偷吞下。漫长煎熬的几个月在岁月轮回里也不过眨眼，而她，再也无法抵挡生命里无数不确定带给她的伤痛，去心平气和的静候消息。她开始会想，她的心意，他收到了么，他会不会弃之如弊履，抑或是当作一个闹剧？也许，他已在赶来的途中，山高水长，他只是需要更多一点时间？来路漫长，怎不费思量？这样一想，她又开始了欣欣然的等待。

所幸，空洞的时光里，还有他的书，他阐解的情，他写的海誓山盟和真情切意……它始终与她做陪，用所有的丰盛情感。那种灵犀相通的美妙感觉，就像是他在她的榻前述说着那个哀怨而绝美的故事一样，生动，浓烈，永远不会离弃。

又一年阳春，从前在屋檐下安家的鸟燕又回到了虚置许久的旧巢，它们飞进飞出，带着一颗一颗啄好的新泥回来修葺自己的家。看着看着，她就想：这燕子该是最念旧情的了，扬州无限春光，它认定了选择便不轻易舍弃。抬眼望，比翼低徊，梁间燕双飞，回眸想，妾心昭昭，何时君当晓？

闺房的画屏前，是一张湘妃榻。就是这个榻上，她第一次打发闲聊时光而执起他的书，为他塑写的故事落下滚滚热泪。那是所有沉沦的起点，故事覆去翻来看了以后，她盯着页眉上的那个名字，禁不住勾勒他的形貌，幻想他提笔杜撰故事的模样……这可算是情起处？她盼望有生之年能与先生结识，能有幸与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情事，能常伴左右……这，该是沉沦时吧？

逝水东流，相思愈浓，郁结于心而无从舒缓，这让她日渐消瘦起来，形销骨立的清冷模样。

终于，心里的煎熬与苦楚，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日夜缠绵病榻。

可是，她倾心的男子，她痴等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开始生出许许多多的幻象和美梦，她会在某一刻醒来，挂着满足的笑说：昨儿个先生又和我彻夜畅谈了呢，他当真是满腹才情，怎不让人折服……床前的丫鬟压抑着哽咽声，偷偷地抹泪。

他的书里，容貌端妍的杜丽娘与深情款款的柳梦梅梦里相遇，苦苦思念却寻觅未果。可是，几番波折后呢，荣登高榜的柳生痴心一片，感动鬼神，求得丽娘还阳并喜结连理。这是他给的属于杜丽娘的美好和慈悲。可她心里明白，他的温柔，于她，终究还是等不到了。

弥留之际，她再三叮嘱，葬她的时候，一定要在身畔放上一本【牡丹亭】。无缘见到先生，那么，有它作陪，也是好的。

阖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满心牵念，甚至默默地祈求：再等等，能否再容我等等……

她走了，满腔的委屈与不甘。

她走了，所以她不知道，山长水阔，那封承载着一个深闺女子所有勇气与期盼的长信，历经周转，如今也不过才刚刚到他手中而已，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正踩着一路风尘，怀揣着她的情信疾奔而来；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那个男子，是终于要来赶赴她的约定，圆满她长久的等待，还是仅仅为了清楚的拒绝这份厚重的深情？她也不会知道，春去春又来轮回中如此执着的等待，她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植入了那个男子的心灵深处。纵然他们素昧平生，已明白真相的他又如何才能忘记，扬州的某个小镇上，曾有一个陌生女子，寂寞而深刻地眷恋着他，为他耗尽了一个女子美好年华里最热切的爱恋和缭绕的心事。纵然只是感动，也足以让她长久的活在他心里。

落迟了，他匆匆赶来的时候她已经香消玉陨。他一定又悔又愧，今生，他杜撰了许多离合悲欢，描摹了许多风月情事，它们流传在坊间，几乎煽起了所有人埋在心里的火焰，却注定要辜负她一段如斯深情了。遗憾或者歉疚，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他无法释怀，所以，她的后事，他细致而周到的张罗。前前后后一月有余，他未离寸步。当然来不及挽回什么，他能做的也许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了，只希望能够稍稍告慰亡灵罢。

她叫金凤钿，一腔似水柔情却也同样满怀激越，为他倾心倾情，抛却羞耻表明爱意；为他竟夜难安，神思忧虑而不得解脱；也是为他，旖旎如花的少女情怀枯萎凋落，最后斑驳成凄清枯寂的荒野，渐渐死去。

而他，汤显祖，少年时便以才情而名动四海。那时候，【牡丹亭】的故事像风一样吹往大江南北，撩起每一个深闺女儿渴望真爱的心情。也是一本【牡丹亭】，她交出了自己的心，他成了她魂牵梦绕至死都难忘的先生，是她未曾谋面却深深爱慕的才子，更是她生命尽头也没能等来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