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雪……
盘桓在故乡的土地,放眼所及,大抵离不开灰黄的色调,年底了,自然是难觅一丝绿意,草儿都已枯萎,浅黄的叶子蔫头耷脑,与大地浑然一色。树叶已然脱尽,只有光秃秃的枝条伸向天空,没有风,它们铁铸般纹丝不动。天空也是一片浑黄,让人觉得,呼吸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这难以言表的苍黄,它穿鼻入肺,是不是给五脏六腑都染上了颜色?
置身这无边的灰黄,怅然若失。因为我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的故乡不是这样的。在我心中,冬天的故乡理所应当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洁白无瑕的天地,因为儿时的冬天它从不缺席——那一场一场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我知道自己这次回来其实也是心存一丝侥幸,我希望邂逅一场大雪,但是看看这天,别说是雪,恐怕连冬天应有的冷意都难以感受到了。看起来,童年的冬天里从不爽约的朋友已经将我彻底遗忘,我的冬天,我的大雪,或许永远被冻结在了岁月的另一端。
然而记忆却一如既往的固执,那些年的冬天伴随着飘飞的雪花在思绪中纷至沓来……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故乡是不见梅花的,但并不妨碍雪花栖息,那时候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高低错落的杨柳,那些上下穿飞的玉蝶轻盈的落在了这些杨柳枝条上,真个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越积越厚的白雪,压得树枝低垂,岌岌可危,只听得一声脆响,枯枝摧折,白雪纷纷扑地。
放眼一看,昨天的河沟陡然消失,它已被大雪填平;地里的田埂没了踪影,它也被大雪覆盖,还有昨天走过的小路呢?它也深藏在了大雪之下,天地万物仿佛被捂上了一床硕大无朋的洁白棉被,那时的雪,就像法力无边的魔术师,顷刻之间就可以改变世界。
那时候很多的夜晚,我们静卧不眠,听着窗外寒风呼啸不止,一会儿便可听到雪籽儿将屋顶的瓦片打得丁当作响,接着就有雪籽儿从瓦缝中滚落,打在我们的脸上,钻入我们的发丛,带给我们星星点点的冰凉。下半夜,北风渐渐停息,周遭陷于无边的寂静之中,雪花无声飘落,越积越厚,临近拂晓。隐约可以听到屋檐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我们知道,这场雪来势着实不小。
那时候很多的早晨,我们起床出门时,就能看到那厚厚的积雪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因为不忍打搅我们的温梦而只是静静的倚靠在门墙上等候我们,我们一打开门,就能与它撞个满怀!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心里就会就会一种感动油然而生,这些忠诚的朋友总会如期而至,虽然不出意料,但还是有一种难言的惊喜。
那时候的雪,能带给我们另一种温暖。 “雪拥蓝关马不前”,是韩愈远谪潮阳时写给侄儿的名句,“雪拥”二字,曲尽前路未卜的迷惘和忧惧。若是套用一下,“雪拥柴扉人不出”倒可以描述大雪给我们带来的温馨感受。那时候常常在一夜醒来,大雪封门,把一家人都逼在了家中。只有在这样的雪天,家中才会燃起火盆,一家人才有机会围坐在一起,虽然言语不多,但让人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从心底漾出的亲情;只有在这样的雪天,母亲才会放下农活,戴上那已磨得锃亮的“顶针箍”,在火盆边纳起那用废布片糊成的厚厚的鞋底儿;只有在这样的雪天,父亲才会捧着茶杯,笑容可掬的看着我和哥哥做作业,还时不时问到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也只有在这样的雪天,我和哥哥才敢心不在焉的回答父亲的问题,因为火盆里正在烤着的红薯已经散发出了香味儿……
那时候的雪,银光耀眼,绵亘无垠,那震撼人心的肃穆之美,仿佛宣示着一种自然的伟力,令人不敢轻易触碰,人们望而却步,谁也不敢更不忍在那洁白无瑕的雪地上踩下第一个脚印,人人闭门不出,家家燃起了火盆,一家老小围盆而坐……伴随着火盆里的热气一起升腾、弥漫的还有贫寒岁月里农居人家那种近乎原生态的浓浓的温情。
那时候的雪, 点染了我的童年,它也收藏了我的童年记忆,时至今日拎出这一串串记忆,还可以抖落一地雪花。抚摸这些记忆的碎片,可喜者历历在目,可悲者亦赫然眼前,而恒久难忘的悲伤记忆与我的二爷爷相关,因为他死在了一个大雪飘飞的日子。
其实关于二爷爷很多事情我至今都不甚了了,就如同他的相貌,今日极力回想,也是渺然无凭;我就记得他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妈,远嫁它乡,迫于生计的重压,她也不能经常回来看望日见衰老的父亲。
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见过二奶奶,就记得二爷爷独居在小木桥头的茅草棚里,他经常穿着蓝色长衫,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小时候,上学放学都要走那座小桥,也必然要经过他的茅草棚,有时候,他会把我们几个孙辈的孩子叫到他的屋里,从那些瓶瓶罐罐里摸出几颗糖或是几块饼干,一人一颗,一人一块,我们围着他叽叽喳喳,把“二爷爷”、“二爷爷”叫得山响,他总是眯缝着眼睛,忙不迭的回应我们那稚嫩的声音。茅草棚里虽然十分简陋,但洋溢着温馨的天伦。至今想来,几欲垂泪。
二爷爷出殡的那一天,下着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送葬的人们一路踩着深深的积雪,在姑妈等人的嚎啕大哭中艰难前行。那时候少不更事,不懂得人世间的悲伤,只是想到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人给糖或者饼干吃了,心里有些许失落。
来到墓地,墓穴已事先挖好,在灵柩入土之时,雪下得更大了,仿佛头顶的天空突然发生了雪崩,那雪从半空倾泻而下,直扑扑疾速坠落地面。
当第一锹泥土回填墓穴的时候,姑妈哭得更是伤心欲绝,她以哀婉凄绝的哭腔历数了二爷爷生前遭遇的种种苦难,也道出了自己不能经常回来看望他的无奈和愧疚,心长力短,百身莫赎,声泪俱下,摧人肝肠,闻者戚然动容,见者潸然泣下。
穷人的丧事自然是一切从简,墓穴挖得也不是很深,一层泥土一层雪,不多一会儿,便隆起了一座坟丘。
那雪,却并不理会人世间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兀自从空中狂泻而下……
坟头插好花圈,撒了纸钱,放完一架鞭炮,人们收拾好了工具,姑妈也在亲戚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止住了哭声,大家都准备离开了。
就在将要离开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刚起的坟丘似乎不见了,整个墓地已经被白雪覆盖,刚刚插好的花圈不知什么时候被大雪压倒,还有刚刚撒在雪地上的纸钱,刚刚燃尽的鞭炮的红屑,刚刚还在飘散的硝烟……一切的一切,转眼间就严严实实的深埋在覆雪之下……大伙儿都被这场景惊呆了,瞠目结舌,挪不开脚步。
命运之神只一刹那间,便将一个人的一生彻底收拾,收拾得那样的彻底干净,不留下一丝痕迹,世界闃寂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人分不清什么是一生,什么是一瞬……
只有那大雪还在狂泻,坟丘上有两根枯草顽强的从厚厚的雪层中探出头来,在寒风中抖索。
很多年以后,这一幕都没有淡出我的记忆。生前千般苦,身后一场空——每当我想起他,不由得生出这样哀叹,心中无限悲凉。
我常常想,人生的终极价值是什么?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存在?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件极其侥幸的事,若能寿终,应是有神灵护佑;古往今来,芸芸众生可谓恒河沙数,却只有同一个归处。有道是“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中。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各种忙碌奔波、劳心劳力,多少心机巧运、孜孜求索,所有的惨淡经营最终不免烟消云散,多少锦绣人生也终归尘土,从这一点来说,命运倒也公平。
在我看来,生命也许是上帝派发给我们每个人的一件玩具,你可以随意折腾,花样百出,上帝就只管限期收回。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从来没有真正属于我们自己,它不过是上帝借给我们的一段时光,参得透生死,便放得下一切,生命的终极价值,在我看来,颇为无稽。只有现实才是真的,安守一份世俗的生活,从容淡定,不惊不惧,人生也许会踏实吧。古圣所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谓之不朽,我觉得它可以是一种人生追求,不必设为人生目标,朽或者不朽,其实大可不必在意。也许,以道家精神做儒家事业,真是最高的人生智慧吧。生命诚可贵,但是我们的生命到底承载了什么?想来颇感惶惑。
有个曾经学生跟我聊天,谈到了海子和他的诗,末了,他说:海子才华横溢,青春正好,可他却在山海关卧了轨,真是太可惜了。我说:不要惋惜,或许他正在天宇的某一处,以悲悯的眼神看着我们呢。
抬头看天, 天空依然是浑黄一片,我知道终于不可能等到你了,我那阔别的朋友……
那些年的雪,我知道你一定会默守你我之间心灵之约,你会永远静卧在我记忆里,不融不化,直到我走进你,你包围我,直到你我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