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念想
倏然一瞬,一年、十年……,弹指一挥间,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是人生常见的事儿,在某个时间节点这些或许都会顺理成章的到来。可是,在星光黯淡的黑夜,我也经常木讷的讶异,天啦,我竟然小心翼翼的在人世间悄然走过了30来年,无灾且无祸,这是多大的人生之幸。从襁褓婴儿到蹒跚学步,从嗷嗷待哺到咿呀学语,每一步我都未曾感知,仿佛似昨日也似今朝,只有懵懂时憨态可掬的耍怪、淘气时被父亲和兄长略施惩戒的狼狈委屈还记忆模糊,时间带走了最初沉积在人生河流起源的流沙,留下一些澄澈明亮的童年永封河底。
随着时间的发酵,我越发觉得人生终归还是一场永伴缺憾的旅行。年幼时,母亲便因病早逝,去了另一个孤独的世界,留下的几张泛黄的照片便是我识得母亲容貌的唯一物证,每当夜幕低垂,突想起母亲时,脑海中浮现的便只是山洼间那孤独的坟冢以及生前仅有的被父亲小心保存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父亲和母亲稍显年轻,哥哥们也都稚嫩甚至对着镜头时略显羞涩,我则尚在襁褓被母亲双手怀抱,这温暖珍贵的瞬间被用镜头完整的记录下来,不过那时的母亲已是重病缠身,没过多久上天便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的命运被无情地提前支取,没有出现所谓的医学奇迹。后来听父亲说,母亲的病痛最后导致她耳失聪目失明,甚至神志也变得有些模糊,这是什么确切的病症,在那个年代医生终于还是没有了论证。时间不语,我为此也曾在某段读书生涯中,立志从医,以期弥补某种缺憾,最后因了种种的事由无疾而终,使我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现在,每当我走进医院,甚至好几次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常想,在母亲逝世前的最后光景里,她身上的病痛该是怎样一个魔鬼,用尽如何手段折磨着那具全身浮肿的躯体,她彻夜的疼痛在某个节点是否能得到稍微的缓减,不那么疼也不那么痛,只要像常人一样吃得下睡得好就行。可是,我终究是无法知道这一切的,或许母亲也在那最后的时光里,希望着她的儿子们不要亲眼目睹她的疼痛,余生里留下的都是皓齿明眸、清朗笑声。
我也常想,倘若母亲依然健在,我的人生会不会出现另一种光景,在走过的路途上是不是又会看见别样的色彩?这些,无从揣度,只是光阴流转,那似乎最容易触摸、最温暖珍贵的至亲之情从我生命降临伊始便消弭于世间,即便耗尽一生也遍寻不见。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鲁迅先生那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说出了我潜藏心中的秘语。
时光荏苒,岁月更迭,母亲的逝世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几近耗光了我对于世人常说的“母爱伟大”“世上只有妈妈好”等字眼的遐想,甚至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作祟,还是基于此的别离渐疏,而后放荡形骸。时间无缝对接,在母亲世逝后,奶奶就背着我到处找奶吃,让有奶水的女人给我喂奶,这是我从父亲和几个姑姑口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能够证实我顽强活着的证据之一。可惜的是,在奶奶逝世后我成长的线索似乎就断了,再没人和我讲起婴儿时的糗事,尤其是奶奶把我待大的经历也就此消散于天地,没有人再会提及那个辛劳一生的老人和她亲手带大的她疼爱的孙子,我也不会再问起那段挣扎的岁月究竟几何,或许留些模糊而真切的念想,便是我对光影里不断成长的最好告慰。
时间恍惚,在落地长成的艰难过程中,奶奶的苍老面容越发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佝偻的脊背、密布的皱纹、稀疏的牙齿、斑白的银发、缠足的小脚无不诉说着在“挣工分”“吃大锅饭”的那个年代,她养育十一个儿女的心酸劳累和艰难苦楚,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啊,穷苦、饥饿、荒唐、斗争这些词语远不足以概括一个时代下小人物的生活历程,从父亲零散的叙述里,我窥见的只有艰辛二字。但看着儿女慢慢长大成才,或许那便是她直至安息时也觉得是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时候,不过这些我从未知晓,也再没有机会知晓。奶奶在逝世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或是什么隽永的誓言,每当回想起来,只恐当时年龄尚小,很多事不明旧理。我也常想,要是奶奶还在人世那该是多好的事儿,我可以耐心地坐下来,听她重复述说这一生精彩的、值得铭记的往事,在我的有生之年,然后把她的一生原原本本复述给我的儿子和女儿,告诉他们我奶奶的慈爱、安详以及沧桑的一生。
犹记得奶奶在逝世的前几日,已经是食不进水不喝了,只能泱泱地躺卧于床,吐字不清但意识清醒,任何人想要喂她吃一点或喝一点,她都只是摇头表示吃不下,恰好听说我读书放假回来,她紧闭的眼睛顿时微微睁开,闪出不一样的精芒,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嗓子却不再听从使唤,只有声音在喉咙里发出的低微地闷哼声,终于奶奶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音,这也是她尚在人世时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见我拿着调羹要喂她水,这一次,奶奶没有拒绝,可能她也知道这是他所疼爱的孙子唯一能够为她尽孝的方式,此生仅此一次,竟然也是最后的一次。只见奶奶微张着嘴巴似用尽了所有气力才将少许的水咽了下去……在后来,再见时奶奶已辞别了这个世间,永安于另一个世界。往事尘封,辗转十几年也不过白驹过隙的一瞬,当我再想试图了解奶奶的一生,当我有能力试图为她递上一碗酸菜红豆时,我对奶奶辛劳一生的追问和好奇终于只能化作一阵风,经久飘荡在某个清凉的晨曦或是独醉的夜晚。
出殡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奶奶被葬在了群山包围的地方,那里没有高高的山岗,也没有风景如画,只有美丽的夕阳残照和低回婉转的百鸟争鸣。恰好,母亲也葬在那里,两座坟茔紧挨着,无声无言,都长久保持缄默。冬去春来,年复一年,坟冢上的野草枯了又发,静谧的时光里,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是孤独、是荒凉抑或是遗憾、是希冀……每当我把头重重磕下时,我知道,这一生这便是我恪尽孝道的唯一方式,直到苍老,直至死亡……
无独有偶,无论是母亲抑或是奶奶,她们是平凡的亦是伟大的,时间的年轮久久不息的从我的额头碾过,得益于父亲的庇护,我终归算是平稳地落了地,读了书也识了字,成了家也立了业,不知母亲和奶奶如果有幸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感到一点点欣慰,她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祈愿富贵但愿以安详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