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记
腰间插把柴刀,踏杂草丛生的曲径;心扑通扑通的跳,带几分兴奋与激动又带几分担心与忧虑,走上砍柴的征途。为改变“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自己喝水自己挑,自己吃菜自己栽,自己烧柴自己砍。
前一晚找出最破旧的衣裤鞋袜。黎明时分腰间绕上棕绳,口袋装上蛇药,背着“党”发的装满淡茶水的军用水壶,扛着扁担上“战场”。
农民上山只带一把柴刀和一根扁担。我身上却背了一大堆东西。时而兴致冲冲,时而酸酸涩涩。
碧绿茵茵、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野花缤纷;树木生意盎然,树梢抹了微红,林间弥漫着缭绕的雾气,扑鼻香气迎面。
倒退十余年,我曾去杭州写生,也是处处如此青翠可人。这里风景更妖娆,它现在是我的家。多么大的花园呵,青翠的山、碧绿的树,潺潺流水、鸟语花香,“水声常在耳、山色不离门”。高兴吗?
虽是心旷神怡,却茫茫然,没心思享受这里的悦目怡心与沁人心脾,没情绪欣赏这里的风景如画、诗情荡漾,有时还一霎那的真空,“嗡”的一下,脑子里什么也没了,空荡荡一片。
有诗句曰“取次花丛懒得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为什么我对这美丽旖旎风景“懒得顾”呢?因为我的“道”和“君”都在“柴”字上,“一路风景懒得赏,全为砍柴分秒争;花花草草你且去,别误我的寸光阴。”
同去的“老乡”的咔咔挥刀声已经传来,我爬近看他们是怎么砍的。砍柴也有“学问”的,什么样的柴好烧、经烧,什么样的柴好砍、好挑,什么样的柴火大、烟少?该从头学起,该多多请教,“磨刀不误砍柴工”。
擎起柴刀却突然不忍心,活生生的一刹那竟要成为我的刀下冤魂!为了过日子只得狠心的柴刀开路,斫开缠绕的乱藤,砍去带刺的杂树,陡峭的山坡和茂密的树丛中东征西伐、披荆斩棘呵。
枝杈勾住我的衣服,荆棘划破我的脸,脚踩空从高坡哗啦的滑到土坑里或卡在荆棘中。
有时我茫茫然,有时我讪讪然,有时一脸的严肃,还有时是突然哈哈大笑,只是当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忘乎所以便笑声嘎然而止。
好不容易才寻来几棵快枯死的、半死不活的、弯弯曲曲的。心里还挺心满意足,它能把我和儿子吃的饭烧熟,把我和儿子喝的水烧开。
我兴高采烈的把它们扛在一处,那位“老乡”一看:“你这叫柴?还不够做一天饭!”他告诉我老表砍柴的方法是“一路光”,首先“杀”开一条“血”路,挑好柴砍。我好吃惊,怎么忍心哦。
人家砍的柴有碗口那么粗,笔直,木质紧紧的分量沉甸甸的,那才叫做柴。我好惭愧。
柴刀落下时我似乎能听到树木被断送生命前的凄惨声,能看见它们在发抖在战栗。我饶过许多回。可是我怎么办?寒冬马上就要来临。
过去年代常进行阶级斗争的教育,工作遇上困难便把它当成阶级敌人,在农村搞《社教运动》时一小头目启发我:“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都能扳倒,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他教我把困难当成“压迫中国人民的三座大山”,就是要狠,就是要毫不留情。
二岁的儿子摔了跤,我便也学着这样的方法教育他:“这是坏人,它欺负你,你就用脚重重的跺它!”我还帮着他一起跺脚。二岁的孩子好哄,孩子就马上忘了哭,一心一意的,狠狠的跺地。
我学着的那个哄孩子的办法也能这样哄我自己吗?如此旖旎美丽的青山,青翠欲滴、鲜嫩喜人,我可能把它们看成“三座大山”吗——不过,耳濡目染之后,我慢慢的心狠手辣起来了。
和大自然的斗争也是“你死我活”呵,如果不放过它,它便会一声凄厉,我饶过它,我和孩子又怎么过这个冬天?名句云:“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我没觉得“其乐无穷”,只觉得,与天斗顾虑无穷,与地斗困难重重,与人斗引人心痛。
“老乡”的柴垛高高的架在屋外,我望“柴”兴叹啊。已经是残冬腊月,怎么办?我一次次的责备自己。
于是我“加班加点”、笨鸟先飞,以时间争取空间,黎明趁儿子还在睡梦中起床。喝几口水,嚼两颗水果糖,独自上征途、踏小径,去近处砍一些小树。
出了门,外面没有蓝天和绿树,地上是黑黢黢、天空还灰蒙蒙,只有几颗残星在浩渺的天空散发着冷峻的星光闪闪烁烁,它们似乎是不安的瞪着我,眨巴着莹莹泪光的眼睛为我担忧与不安。
来到山口时,含泪的星光才渐渐地隐去,天空放出了鱼肚白色。是晓风残月与草色朦胧的诗意,不过我顾不及欣赏,路面开始略略分明起来,泛出了灰白的路面,我正急急忙忙的赶路。
乌鸦开始凄厉的叫嚷,有啾啾嘎嘎声、唧唧吁吁声、唰唰呼呼声。我备好了蛇药,还是破袜子一双双的往上套,以防不速之客突然袭击。
前面后面没腰的草丛里有涑涑的声音奔驰而过,是狼?是虎?是野猪?我警觉的紧紧擎住柴刀,把自己的着装整好,腰扎扎紧,脚跟站站稳,前后左右的张望。
我定了定神,心里还是怦怦跳,怕万一……心里想,不来下次了。我给自己壮胆:已经来不及回头,快砍!儿子还在床上做梦呢。
因为过分用力,又没掌握好重心,当我砍最后一刀时竟猛地倒挫在一棵带尖的树茬上。
大概是正中穴位,痛得我“喔呜”一声的嘶喊。我过分的嘶喊声居然吓跑了几只飞禽走兽,身前身后和草丛中有急促逃跑的嗖嗖声。我不知道有没有比我还来得早的老乡,如果他们以为是野物的啸叫,岂不要被我吓着?
好痛呀。我轻声地吁吁着,一边用拳头重捶自己的屁股,以痛镇痛,我好久才缓过气来。
当我扛着一小捆柴走在曲曲弯弯的小径上时,我决心不再一个人来了。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过些日子便又一个人悄悄的来了。于是又受惊吓,又决心以后不再一个人来了。
现在回想,若真的有野兽迎来,我该怎么办呢?会不会重演黔人的“黔驴技穷”故事,是不是先猛吼一声,把野兽吓懵一阵,然后便“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于是野兽终于明白,或许还会洋洋得意的嚷嚷:“你呀!就这个招,黔驴技穷!”
我逐渐不再理会树木的求饶声,由它去战栗,由它去哭泣,由它去求饶。我理直气壮,心想,我饶过了它别人一样会要了它的命。
啊!我的柴垛终于长高了起来,我开始有点喜不自胜,甚至是洋洋得意。
后来借调去了公社和县里搞展览,在另一“屋檐下”过日子。儿子也长了一岁,吃饭时自己拿个搪瓷饭碗,带着饭菜票去食堂排队。天暖时,我从食堂弄一小桶热水在食堂门口帮他洗澡,勿需砍柴了。
忆及“燕语莺啼声断续,蕙风飘荡入芳丛”的日子,忽而心潮澎湃,那个日子有惊有喜、有愁有乐、补作长短句数首:
天朦胧,小小银勾半云中。半云中,山林沉寂,树影膧朦。而今迈步山林去,柴刀伴我正行中。正行中,挥刀斫柴,不斩苍龙。
雾蒙蒙,望眼迷离步子重。步子重,踏向山陵,树木重重。扁担柴刀与绳索,心思重重行匆匆。行匆匆,小担柴草,挑回家中。
山葱葱,赏心悦目山林中。山林中,树木参天、绿影重重。待我柴刀往下斫,一刀一棵小生命。小生命,岂能忍心,刀不留情。
云层层,突然头顶层层云。层层云,有的安稳,有的飘零。心思迷乱待我定,是回是留真难定。真难定,缺了柴草,过冬怎行。
心不安,深林行中心发慌。心发慌,影影绰绰、唦唦草丛乱。行难退难停也难,未知今日平安否。平安否,不敢再行,越行越慌。
离开农村时剩下一些辛辛苦苦砍来的柴没有烧完。本已毫无用处,却还把它搬上了汽车,舍不得,因为它给我留下了许多甜酸苦辣的回忆。现在只剩下一根擀面棒了,是自己用自己砍的茶树干削成的,打算让它伴我生命的最后岁月。如果孩子乐意接受,且留下作个纪念。他也许能从这擀面棒中回忆起他曾经随我一起度过那难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