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我
妻子告诉我,她在街上看到我的同学佝偻着背、步履蹒跚、低着头、脖子缩在衣领里、头发雪白。
啊,和几年前完全两回事嘛。从前他多帅气:洪亮的嗓音、铿锵的语调、微带波澜的乌发、壮实的身影、翩翩的风度,他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是大学时候同专业不同级的同学,当时没有交往, 毕业后分配来这里又是两地,照样没有交往。论年纪他是我的学哥,论班次又是我的学弟。
他很早参加工作,单位“调干”入学,毕业后分配在县文艺单位,我在省文艺单位,他来省里开会我们才偶尔见面。后来他调来省一个文艺单位当领导。浮想联翩,如此龙钟了,变化那么大?
因想过这同学,夜里竟梦见另一同班同学,也是“调干生”,都是离休干部。
同班那同学早已离开人世,去杳杳世界的马克思那里报到。他是个标准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魁梧,性格豪爽、粗犷,学习非常用功,精力充沛,特喜唱家乡的地方戏,休假期间常去画室“开小灶”加班加点,一边勤学苦练,一边提高嗓门,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高亢、一声缠绵的,唱家乡高亢激越的地方戏。一女同学说不喜欢听。我也不喜欢这怪怪的曲调,不过从来不说。
印象最深是他特爱吃辣。为照顾四面八方来的同学,学校食堂不放辣椒。当时是八人一桌,两大盆菜大家分吃。一次他去酱菜店买了一瓶“辣糊”,一上桌就大大咧咧的往饭碗里倒,可能是太兴奋、太猛而倒多了,拌成一碗红彤彤的辣椒饭。
他问同学要不要,一个个都看得咋舌、摇头、摆手。他却高兴极了,吃得满脸通红、汗水淋漓,额头、鼻子、腮帮子、下巴,处处冒汗珠子。他一边擦汗一边嚷嚷:“痛快!”“痛快!”颇像梁山英雄李逵一边大碗喝酒一边大声嚷嚷的架势。他们还真的是本家呢,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李逵的后代。我没问过。
他常关心我,一是关心我的身体,二是关心我的思想。一次找我谈话,先表扬我学习用功、成绩好,然后批评我暮气沉沉、缺乏朝气,缺乏进取心。他启发我多关心政治,不能只埋头业务,要我积极参加政治活动,开会时不要总不吭声。
那时我的身体不好常生病,去农村体验生活感染了疟疾,返校后常发烧,全身寒颤、打抖,被子衣裤全往身上压还是冷颤不止。
我常看病吃药。他告诉我他儿时患过疟疾,叫做打摆子。家里没钱看病吃药,一发烧他就满山遍野的乱跑,跑得满身淋漓也就退烧了。他当然没要求我也这样做,但言下之意认为我太娇气。我没按他的办法做,他那样好的体质,高大彪悍,我不是。
想象中,他一定是满山遍野,时而奔上山脊,时而下到山洼,时而又临山脚,如同他唱的家乡戏,一声高亢激越又一声缠缠绵绵。我喜欢平和、轻柔、婉转,不爱激昂顿挫,生活里不喜欢“风风雨雨”。
我还一向不张扬,不大喊大叫,习惯我行我素,不与人针锋相对,不表示反对意见更不争吵,主张求同存异。
他是善意,为我好,我当不明白反对,更不顶撞,只是依然故我。再说那时学校有公费医疗,不存在没有钱看病吃药的问题。
所以我一发烧就上医院,退烧后就把剩下的奎宁丸留着,再发烧时赶紧吃。一年后终于把它病魔“镇”住,再不需捂在被子里了。有人说吃多了奎宁容易耳聋,我现在确实有些耳背,不知道和吃多奎宁是不是有关系。
他多棒的身体呵,还天天坚持锻炼,可晚年竟然患了心脏病。看来人生难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知他是怎么患心脏病的,是不是后来工作和家庭的压力太大,或者自己放松了没坚持锻炼。
毕业40周年的聚会他没来,就因为身体不好。可他坚持写了许多条幅寄学校送给我们。其中也有给我的,内容一如既往,关心我的身体和思想。
他书写流利遒劲,很有笔力,不像病中之人。没料到又过了些年竟然撒手人寰,离同学西去,倒是我这病病歪歪者好端端的。
当年没听他的劝告好好锻炼身体,花甲之年倒是开始锻炼了。形势所迫不得不也,是聚会后开始锻炼的,已经没有同学劝我,是自己感觉到,生命之末需要锻炼,尤其走路时一步一拐太狼狈了。
于是每天早晨在院子里慢跑,到现在已经十五年,果然有了成效。锻炼也好,不锻炼也好,还是依然故我,依自己的感觉行事。
开始时非常艰难,不仅气喘,而且一步一拐,如同电影里国民党伤兵逃跑的那怪模怪样,为了不让同事看见笑话,还不得不早起。
这天夜半,忽然梦见他来了。突然看见他我蒙了。他笑了:你以为死了就不能来,告诉你,生死不过是一念之间,犹如一纸之隔,从辩证哲学看来,生死就能够转化,生如死生死死犹如生,生可以死,死能复生,老同学,你怎么忘记了辩证法,你的哲学课考试成绩不是不错的嘛?
因为他为人善良,我没有害怕,说了十分感谢他同学年代对我的关心,好告诉现在每天晨炼。
和以前大不一样,他没怎么讲身体和锻炼的事,倒还是没完没了讲思想问题、组织问题。哎,七老八十的人还讲这些做什么哟。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知道的事更多更多了,世道沧桑之后,什么都更看得透了。当然现在的我更不会听他的了,他还是那几十年前的谆谆教诲,我哪里能听得进去呢。
我坦率的告诉他说,我还是我,依然故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如他的期望。他还要说,我便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连与时俱进的道理也不懂了。
才走了几年,他哪就不知道世界已经变了,完全变了,处处都是大大的变了,真感动他是个坚贞的信仰者。我不好意思不让继续说下去,虽然不想再听,老同学嘛,人家是一片好心……
不料院子里的狗吠声把我吵醒了,真是一场不能熟的黄粱梦呵。他许多年前已经去了那杳杳世界,怎么还那么惦念这个世界呢?我茫然。
突然清醒过来,想起那同学早已不在人世,去了那个世界,怎么可能有新的感受呢。嘿嘿,真是莫名其妙的怪梦,阴阳两个世界,他怎么可能给我电话呢?自己觉得好笑,告诉了妻子做梦的事。她也笑了,说是因为她告诉看见了我那同学,想多了勾起来的。
仔细回想,当年的我行我素还是对的,现在依然故我也是对的。该听谁的呢?还是听自己的好,听自己的良心好。世界是那么地纷纭复杂,尚且又那么多的千变万化,更是有真有假、亦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知道哪是真的又哪是假的呢。
《红楼梦》里有句话叫做:“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为其增续,何尝不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总当真哪能真;
脑袋已经昏沉沉,真真假假怎辨认。
一梦惊醒之后忽然想起,该祝尚健在的这位同学健康长寿,祷已西去的那位同学不要再为人间事,尤其不要为我的事操心;眼不见、心不烦,世事纷纭,烦不了那许多,放心吧,老同学,我还是我。你自己安安心心、一心一意升天国吧。
- 上一篇:“超市”难道还包括超越法律吗?
- 下一篇:假牙“工程”二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