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春已去,看着又新春
—根据书信改写的“书信体散文”
有光阴似箭说,也有度日如年说;也许是不同人的不同感受吧。
忆往昔,自己度日如年的日子不多,光阴似箭的日子也少,倒是稀里糊涂多。我是个很少“政治进取心”的平常人,自己度德量力,求无功无过、无毁无誉、无荣无辱。所以生活极为平淡,少“似箭”的感伤也缺乏“如年”的无奈。
有“居欢惜月促,在戚怨宵长”说法,我当属“惜月促”与“怨宵长”之间的“中间人物”。何以见得?因为常有人批评我“不求上进”。
大半辈子既没有过大风大光、大喜大乐,也没有过大坎大坷、大苦大悲。如同这里人说的“中中等等”“平平子过”吧。
记得从前有人批评过我“中庸之道”“折中主义”,像个“民主党派人士”。小小百姓,称不得“道”更扯不上“主义”也无所谓派,当时,连这些词义也弄不十分清楚承认自己是个中不溜罢了。
从前的人爱批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却没有人批评别人“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无限上纲;恃强凌弱,打人棍子”。
我爱“中中等等”,不喜欢“无事生非”,也不善于发现“阶级斗争动向”,政治运动后的总结常常是“阶级立场不明朗”“对敌斗争不坚决”,这就算是我之“中庸之道”的具体表现吧。
那年代我还不知道“中庸之道”是什么,现在才晓得孔夫子说过:“中庸,君子也”。当时如果知道就更是心中有数,更有信念,更深信不疑了,也许还会沾沾自喜、自鸣得意。我绝对不是妄自称君子,不是,说过,就一个“中不溜”而已。
美学上有“距离美”之说。年老后我喜欢追忆往事,感受距离美的魅力。往事中,学校的六个春秋是我记忆中最生动的年代,尤其“桥”的四年。常言说“没齿难忘”,我已经没了好几颗牙齿,真还没有忘呢。
出外写生和体验生活时,同学常帮我背大被卷;有时连女同学也把电车上的位子让给我。当时很不是滋味。虽然我并不需要照顾,真情难却呵。
一次从农村回校后突然高烧不退。那晚观摩话剧,禾等同学把我送进医院后才离开。后来因严重贫血常常晕倒,早操和自习课他们都不叫醒我。因为男宿舍离教室远,课间自习课女同学还常常让我去她们的寝室临时休息。记忆很深、感激不尽。
一次看完电影突然下雨,李同学非要我和她共一件雨衣。我小心翼翼的和她共着,半个小时才走回学校。还记得是件米黄色雨衣,边上镶着黑色细线条。雨衣小雨却大,害得她也淋到了雨。
三楼楼梯口有个锅炉,我常用口杯在那里冲鸡蛋。是个带盖的墨绿色有把的搪瓷杯,它是我一天三顿的饭碗,日常的茶杯,画水彩画的洗笔筒。课堂上本来是不能吃东西的,可从来没有同学说过我,班主任陈老师还买过鸡蛋送我。
我出生在醒风血雨年代,艰苦不言而喻,母亲又同时孕育了两条生命。我拚搏着走过人生的七十年,胞弟却没挣扎过来,不满周岁便悻悻而去。
儿时常年捧着大碗汤药,皱着眉、咧着嘴喝那苦水,如同是灌在人家的嘴里。用一根筷子蘸点糖放进嘴里,仅仅能缓解苦药和舌头之间的冲突吧。
初中时稍好些。后来的日子你是知道的,也是时不时的生病,给同学,包括给你添过许多麻烦。
工作后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但比在学校时又稍好一些。主要是不能当回事,我常自我调侃说:“顾不上生病哪!”夜里起床晕倒过,第二天照常悄悄地工作或者去农场栽禾插秧,不好声张。
现在的人做小结时都摆优点,那时人人摆缺点,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有病不声张。几次去农场劳动的前一晚整夜未眠,于是烈日下昏昏沉沉,面朝黄土背朝天,有气无力而又“兢兢业业”。
一次因为工作任务急三天三夜没合眼。我这人工作越忙越睡不着觉。半夜时分,三、四、五、的往上加,吃了六片安眠药。忽然一个念头,不知道天亮后能不能醒回来。结果紧张得一夜没合眼。七十多年来唯一一次亲身体验过死亡前的心理状态。
我的原则是不偷懒也不逞能,实际上马不停蹄的干,然而讨论任务中没有把握的话,决不高姿态意气风发的张贴决心书、保证书。
不爱言语的人是很难赶上时代脉搏的,领导喜欢任务一来马上就热火朝天,一张张大红纸表示“坚决完成任务”。一次,领导竟然批评我说:你表个态有什么要紧,完不成任务又不会杀你的头,大家高高兴兴嘛。
我和驴一样的不爱吭声,默默拉磨。所以既没有过大风大光、大喜大乐,也没有过大坎大坷、大苦大悲。
“大跃进”年代许多人表示要创作多少多少个剧本。我不是搞文字的,没那种斗志昂扬的精神。有人批评我:人家木工也能写剧本,你是大学生还不能写?
领导不喜欢实实在在的作风,喜欢如同舞台上的“战士”,任务一来跑步上,立正、报告:“坚决完成任务”,然后跑步下。我缺乏这样的素质,宁愿无悔无誉、无功无过、无荣无辱,无怨无悔矣!
退休后没有工作压力,轻松度晚年,竟然连头痛脑热也极少了——顺便插一句,不知道有没有人怀疑我当年那般病病歪歪、可怜兮兮,是装出来的病。不过我心安理得,不怕有人怀疑。
按说早该去阎王爷处报到,也许是阎王爷忽生怜悯之心,提笔在生死簿上加了许多年。我听说过这种故事。
大概命该不顺,96年让自行车猛撞一下,躺了好长时间。那年我拐着腿去参加40周年聚会,大楼前见面那一刹那的惨相,竟然让你潸然泪下。
没料到坏事转化成了好事。63岁老汉从头越,从跑几十米开始,几年后有了收益。过去赶电车也喘气,后来75分钟跑一万米竟然也不喘气了。
三十年前挑土时扭伤过腰,是我的人生中一次莫大的劫难。我从来不“充英雄”,一女同事偏要把我的土箕装得满满实实。我不吭声,每次都当她的面撒去一些。她也许以为我有意偷懒,于是,我则我行我素撒去一些,她则寸土不让逼我“充英雄”。
一次眼看要下班,想试试,肩膀顶住扁担“嚯”地站起来。这一“英雄”竟苦了我二十六年,几乎年年不少时日躺在床上。“堪悲”!
怪我自己不爱吭声,说一声人家便不好意思逼我逞能。不料二十余年后,一女孩骑自行车又撞我一次,雪上加霜。结果走路像一只腿长、一只腿短,朋友逗趣:找皮鞋匠把一只鞋子垫高些吧。
嬉笑声中我硬着头皮锻炼,趁清晨,旁若无人,像个拐子逃兵一脚高一脚低的跑。渐渐地不仅走路不太拐,连腰伤也不太发了,比那些大小活络丸、伤濕膏、祛风酒还见效。撞我的那个女孩客观上竟帮助了我!
我不感激撞伤我的人,被撞后她扑在地下不起来。待一位路人搀扶我时趁机溜之大吉。边上有人说我不该放她跑。唉,得饶人时且饶人。
同样不记恨给我添土的同事,虎背熊腰的壮女子理解不了我这瘦骨嶙峋的弱男子罢了。我只好常常望其“腰”兴叹不已。庆幸活了七十余年,于是想起诗句:“莫愁春已过,看着又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