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建波出宫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服刑期满的大建波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下柴市的公共汽车。
大厅天花板上的吊灯纯属摆设,只有几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昏黄的光。陈旧的长椅上,躺着一些还未睡醒的青年,喇叭口的大裤管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大建波从他面前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衣着上,从墙壁上那港台明星的塑胶壁纸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气息,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阳光把浊气逼人的候车大厅照亮时,候车的人们开始骚动了。一个卷着头发、满脸粉刺的小伙子从长椅上坐起来,摸出一根压扁了的过滤嘴香烟,用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喷出一团烟雾,随后,他拍了拍身边那个女人侧着的屁股,女人扭了几下身体,发出一串撒娇的哼哼声。大建波看到了女人年轻的脸盘,和那黑黑的大眼睛上的浓眉,还有从粉红衬衫缝隙里露出来的白皙肚皮。然后他又看到,小伙子戴着电子表的手肆无忌惮地在女人的大腿上抚摸……
年轻人的亲昵举动,羞红了他这个旁观者的脸,他把头扭了过去。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唉!二十一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已经变成一个大人了,可这二十一年里,日子过得非常糟糕,非常龌龊,想起来连自己都感到恶心。后半辈子,从被释放这天起,就算开始了,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迎着大建波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幅月历画,画上,一个肌肉发达、腰际之下饰着几片绿叶的西洋男子身上躺着一个全身裸露、头发像瀑布一样飘散的女子,在有限的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空间飞翔,这一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大建波心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劳改农场的田埂上,仰望着蓝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远处,几个背枪骑马的狱警,在农场的边界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跟在巡逻狱警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
大建波三岁那年父母离异,他和姐姐跟着奶奶生活。他对上学没有兴趣,对小偷小摸倒是上了瘾。在生身父母对他的一次围剿行动后,他不得不离家出走。在长沙,在一位扒窃高手的栽培下,他熟练地掌握了扒窃技术,从此,他以精湛的手艺生活在长沙城。那天晚上,在他与十三岁的女扒友进行人类自身的生产时,被路边巡逻的公安抓个正着,于是,他便稀里糊涂地成了所谓的强奸幼女犯,后来,他被发配到岳阳劳改农场……
昨天,当劳教干部宣布大建波服刑期满恢复自由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恳求道:“能不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呢?”负责跟他谈话的人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说:“出去后,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过下去……”劳教干部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拍了拍他的肩头说:“老弟,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比这里更精彩!”大建波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终于在候车大厅的边角上,找到了通往下柴市的279次公共汽车的检票口。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有的抽烟,有的说话,有的坐在行李上发呆。他提着破旧的帆布包,排在一个提着黑色皮包、干部模样的男人后面。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队的人,感觉许多的面孔都似曾相识,但却叫不出一个名字。人们似乎都在打量他,用惊讶的、好奇的目光。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既想认出一两个熟识的乡亲、又怕被人认出的矛盾心理使他手心发粘。他结结巴巴地问前面那个人:“同志……这车是开往下柴市去的吗?”那人用友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似曾相似的感觉让大建波像热瓶上的蚂蚁局促不安。
是他?大建波偷偷地、继续看着皮包男,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姑妈的温柔,姑父的和善。大建波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枯萎了的茅草,悄悄的生,悄悄的长,现在正在悄悄的死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皮包男开口说话了:“你是不是大建波?”大建波犹豫的说:“是。你—是……昌—孟—姣!”皮包男热情地抓住大建波的手激动地说:“你总算回来了,外婆想你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车缓慢地行驶在通往下柴市的砂石公路上,对面不时有货车和手扶拖拉机开过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尘土像烟雾一样,令大建波不敢睁眼。昌孟姣掏出一支烟递给他说:“表弟啊!你走后的这些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乡亲们都不缺吃、不愁穿了。”……
汽车在下柴市集镇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他看到集镇附近建起了一大片砖瓦房。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小摊。昌孟姣从小摊上买了几斤糖果、一条香烟递给大建波,要他带回去见家人,说自己有急事要办,不陪他了。随后,两人在集镇上分了手。大建波望着眼前那清澈的河水,鼻子一阵发酸。他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往家的方向走去。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用木棍做成的拐杖,站在屋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双腿沉重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奶奶的白发与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他哽咽着喊了一声:“奶奶!”便扑到奶奶面前,跪下。他感到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亲情,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他想:以后,一定要抖擞起精神,活出个人样,干出点名堂来,为了自己,也为了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