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的手
那年姑妈已经耄耆之年,然而她的的手仍然那样温暖软乎,将近过去了二十年,我也还能感受到温暖软乎从巴掌沁入我的心里。
我见长辈的时习惯于亲切的叫一声,没有和长辈握手的习惯。见姑妈时候我也是这样,眼睛望望,对着微微的笑,再叫一声“姑姑!”
我把握手当成是平辈之间的礼节,觉得对长辈似乎不该手握手。二十年前的这次和姑妈握手,是姑妈主动的把巴掌伸了过来,还紧紧的握住我的巴掌不放。
姑妈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递过来两包糕点给我。我哪里能接她老人家的东西,便说:老人家留下自己吃,我不能要的。姑妈说:“不一定再能见面了,你难得来的”。姑妈执意要我收下。看着她诚恳的眼神,我一阵心酸,把两包糕点接了下来。姑妈微微的笑了,我还记得姑妈脸上荡漾的笑容。
姑妈一辈子浆浆洗洗,和柴米油盐打交道,应该是苍老粗糙的手,真没料到,已经耄耆之年的手还那样的软乎、温暖。
姑妈和我握手已经过去了20年,可是她的影子依然常常恍惚在我的眼前,她手上温暖软乎的感觉更是还留在了我的手上和我的心里。
姑妈是我父亲的亲姐姐,嫁去夫家不久就随着丈夫去了外地。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还记得儿时听过念姑父的来信。开始是从重庆来的,后来又是从上海来的,信里讲他们一家人在重庆、上海的生活情况,多是讲孩子们的事。我想象中上海是个很神秘很了不起的地方,每次念来信时,总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40年代末才见到了姑妈。这时姑妈已经不惑之年。她离家20余年后,因为战事,带了最小的孩子,母女五人从上海浩浩荡荡回了家乡。姑父和三个大孩子则留在上海工作、上学。
听说姑妈要带表弟妹们回来,我们都非常高兴,天天盼着、等着。终于有一天把她们迎来了。大表妹读四年级,很会唱歌跳舞,常常带给大家快乐,二表妹读二年级,三表妹还没有上学,我还牵着她去玩过,小表弟穿一身红色的毛衣毛裤,白皙的脸,很逗人喜欢。
多了表弟表妹,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开始是住在我们家,姑妈回家乡不久又生了一个儿子,因为太拥挤,带着孩子们搬去了婆家的老屋住。过了两年,姑妈母女六人从家乡浩浩荡荡的回了上海。
50年我去上海的哥哥那里,哥哥的屋子和姑妈在同一个弄堂,而且就在对门。哥哥住74号,前门正对着姑妈家的116号后门。因为方便,经常来来去去,从哥哥家的前门跨几步就进了姑妈家的后门,从姑妈家的后门跨几步就回了哥哥家的前门,如同一家。
上大学住校以后,假日我回哥哥家,常常先去对门看望姑妈和姑父,嘘寒问暖,听听收音机或者和姑父聊天,听他讲国家大事、街谈巷议。姑父还讲一些医疗和案情方面的事。他从事法医工作。
姑妈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厨房忙着,不是洗衣服、洗菜,就是炒菜、做饭。姑妈做了好菜,还常常过来叫我过去吃饭,或者端一碗过来给我。
姑妈是典型的旧时代全职家庭妇女,从来没有参加工作,在家操劳锅碗瓢盆和洗洗涮涮,为生儿育女与抚养孩子辛勤奔忙了一辈子。
姑妈管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穿,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多么不容易啊。她的一双手洗过多少菜、多少碗碟、多少衣物,切过炒过多少菜,缝补过多少衣袜,洗过多少尿片啊。
姑父的工作单位离家远,天天是朝出暮归,没有时间帮姑妈做家务。他是从前的知识分子类型,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学习,对人非常诚恳。
那个年代强调政治学习,强调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姑父也属需要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学习非常努力。姑父为人忠厚、善良、品德高尚,但仍然念念不忘组织的教导,认真政治学习和思想改造,下班回家以后不是看报纸就是读学习材料,日日孜孜不倦。
那年代每日出版报纸社论和政策指示内容的《活页文选》,他常常买不少回家看。退休以后他参加里弄的政治学习,也照样非常认真,有时要他在居民学习会上辅导,便不顾辛苦的在家看补充材料,做好辅导的准备。
记得50年代初,我还看了一些姑父买回来的《活页文选》,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篇《蔑视、鄙视、仇视美帝国主义》。
自从美国的原子弹炸日本长崎,迫使日本投降以后,对美国有种敬佩的心情,看《活页文选》以后才豁然顿悟,原来美国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还专门欺负中国,这才渐渐的认识到,不应该崇拜敬佩而应该仇视、蔑视、鄙视,把它叫做“纸老虎”,后来又叫做“不是西风压倒东风,而是东风压倒西风”。
姑父生活上非常简朴,日日是一身深灰、浅灰,或者深蓝、浅蓝的中山装。一次要我去弄堂口帮他买香烟,他就是要我买最便宜的,二角钱一包的《飞马》牌香烟。
有一年,说是为了支援国家农业建设造化肥,规定退休职工每天要交多少香烟头。他除了把自己的香烟头留下,女婿的香烟头给他,有时候还提一根小木棍,木棍上绑着一根针,用它上街戳地下的香烟头。他总是按时按量完成上级规定的上交香烟头的任务。
姑妈随姑父离开家乡去外地,没有公公婆婆在身边,生儿育女没有老人帮助,也没有娘家的人照顾。姑父又是日日早出晚归,照顾不了家里,家务全靠姑妈一个人操劳。八个儿女,多大的家务负担啊。后来才是大的帮助小的,小的帮助更小的,渐渐减轻了姑妈的一些家务事。
姑妈是个相夫教子的标准贤妻良母,为儿女付出了许多许多。那个年代还没有洗衣机和洗碗机,有时候还要生煤球炉,全是靠那一双手。
儿女们终于一个个长大,姑妈终于把他们一个个送出家门远走高飞。姑妈终于老了,又终于近百岁无疾而终,离开了儿女们。姑妈西去的那一年,除当地的四个女儿轮流照顾,外地的四个儿女也回去了。儿女们也一个个成了老人,或者将要成为老人。姑父比姑妈早些年去的。姑妈是去冥冥处寻找相濡以沫的姑父去了。
我想象中,姑父见了姑妈,一定会捧着姑妈的手说:几十年让你一个人那么辛苦,冬天是冰冷冰冷的水,夏日是热烘烘的灶。这辈子自己天天忙乎工作学习,没好好的照顾好你,下辈子再在一起,一定好好的照顾好你。
我在外地工作,而且常常不着家,出外巡回演出。表姐妹们没有告诉姑妈去世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没有去和姑妈告别一声,心里几十年来耿耿于怀,很是不安。
近些年写了一些怀旧的文章,清明之际,忽然想起姑妈的许多往事,特别是最后的那次见面,常常萦绕在心里,把它写出来,算是寄予我的哀思。
姑妈,侄儿祝老人家在天国不再劳累,过得轻轻松松。姑妈,侄儿没有忘记你,还记得你那双软乎、温暖的手,还记得那天你说:“不一定能再见面了,你难得来的”。侄儿还记得你的笑脸,也还记得姑父文质彬彬、说话轻轻的,记得他慈祥的笑容。侄儿祝二老在天国休息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