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唠叨的姥姥
我的姥姥去世已经三十六个年头了,在这三十多年中,我不曾去给姥姥上过坟烧过纸,就是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我也甚至不曾买什么东西孝敬她老人家,但是,我却在内心时刻的想念着我的姥姥。
我的姥姥非常爱唠叨。我小的时候,或跟着母亲去姥姥家,或年龄大点了自己去姥姥家,印象中老是记得苍老的姥姥非常的絮絮叨叨,但很疼我。
我母亲兄妹八人,排行一二三四的是我的四个舅舅,排行五六七八的是我的母亲和姨们,母亲排行在七。由于姥爷先天耳聋目残疾,所以我的舅舅姨姨们大多遗传了这个毛病。他们姊妹八人中,只有我的四舅和大姨(排行在五,女的数她大)耳目聪颖,其他的舅舅姨姨们,包括我的母亲都有这耳聋目残疾的毛病。聋人三分痴,人家说话听不见,一个劲的问:“你说的啥,唵!你说的啥?唵,唵,唵!你说的啥?”越是这样问,人家越是不耐烦,越是不搭理,时间久了,自然显得人呆傻愚钝。
我的舅舅姨姨们年龄相差都是两岁,因而我们表兄妹年龄挨肩相近。光和我同岁的就有六个,比我大一两岁或小一两岁的多的是。我们姑表姨表兄妹共计二十九人。姥爷死得早,我不记得他。我的姥姥是大年初二生日,这时候人们自然就走动,所以我姥姥生日的时候,我的舅舅姨姨辈们人多,大的表兄妹们结婚后人更多,所以每年的初二,去姥姥家走亲戚的共计得接近二十家之多,不全去的话,每次去的人也有三四十口之多。记得每逢年初二的时候,偌长的一条胡同道儿,川流不息的都是我们这些亲戚们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的。你追我赶,打打闹闹,你哭他吵,乱作一团。
六十年代人们生活困难,走亲戚都是拿着一粗布手巾包裹的干粮。拿的干粮一般是几个面馒头、几个玉米面的、几个粗粮面菜包子不等。现在说起来听起来很笑话,那时候就是这样子。
年初二的时候,我们这些亲戚们大多拿着一提干粮去给姥姥祝寿,姥姥看到她熬了这么一大帮人也满高兴的,叫娘、叫奶奶、叫姥姥的声音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往往早饭后大约九点时开始去亲戚,一直到近午的时候还陆陆续续没到齐呢。
有时在这些亲戚中条件好的也有拿点好东西的,那就是糖块或者一两包饼干什么的。拿去之后,姥姥也说几句客气话:“你们这么难,还花钱干啥!唉,哼、哼、哈、哈,唉——”姥姥边说边哼哼着。“人老了就是这样子”那些大人们附和着我的姥姥。
随着时间推移,大人孩子们则分别去几个舅舅家准备或喝点酒,或吃午饭。就在这时姥姥就给我使眼色或者拉我的衣襟一下,叫我不要走。等他们都走之后,姥姥则向炕角斜过身子,伸手从藏得很严实的那个麦秸编织成的草墩子里,慢慢的摸着什么,同时看看外边是否有人进来,好似做的是偷偷的事情,一边还不住的‘哼、哼、哈、哈’地喘着粗气。一会儿就见我的姥姥的手里或拿着些许糖块,或几片饼干什么的,另一只手使劲的拉住我说:“忠诚,快吃了,别叫那些人看见。都要我也没有啊,快吃了,这是你小舅从外边给我买的,别人不知道,人家都比您好过,孩子,你快吃了吧。”我裂撅着,想吃也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在姥姥的训斥数落下,拿过姥姥手中的糖块或者饼干啥的,就狼吞虎咽的迅速把它偷偷吃下。姥姥那时经常的百般“絮絮叨叨”的怜惜我、疼爱我、教育我。“人家的爹娘都比忠诚他的爹娘有本事,都不缺吃不缺穿的,可俺忠诚的爹娘没本事,日子穷,孩子受罪啊。”姥姥说。“孩子,全凭人长志气,穷没有根,富没有苗,日子全靠自己过。你好好念书,长大了就好了,听你爹娘的话,成果个有出息的孩子。”姥姥总是这样“哼、哼、哈、哈”喘着粗气不顾劳累的反反复复地教育我。
我读书后,有时过星期天,我也到姥姥家去。姥姥住渡西村,距离靠河村大约有五六华里路的样子。那时候都是步行,绝大多数的人家没有自行车,就是二三十里路甚至更远些也是靠步行。每次我去的时候,姥姥自然设法给我包蒸包、蒸油卷、擀面条等。现在说吃这些无所谓了,那时确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往往姥姥一次都为我做比较多的饭,叫我吃饱以后,再给我的爹娘拿回去一些。为此我的舅舅或者妗子曾说过不少闲话。
姥姥虽然对我这么好,小的时候却是不大情愿去,原因就是觉得姥姥爱唠叨,爱训斥我,每次的内容大致相同。从上午去了到下午走的时候,都是一个劲的一样的内容训斥数落教育我。我不做声的吃饱饭,姥姥则悄悄给我包好叫我拿的东西。等我玩到傍黑天要求走的时候,姥姥则一只手提着手巾包儿,另一只手则牵着我的胳臂,还是“哼、哼、哈、哈”絮叨不止的喘着粗气千叮咛万嘱咐的把我送到庄外的大道上。我心烦的说叫她回去,她却不肯,怕有捣蛋的孩子和我打仗。就是叫我走了以后,当我走了老远再回头的时候,还远远望见姥姥在那里用手打着眼罩看着我走。
当时并不觉得姥姥是疼惜我,可后来大了,体会当时姥姥对我真百般疼爱。我对姥姥又做了什么呢?我想到了过去人们传说的一句话说:“外甥是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对我这样的外甥来说,是多么的贴切生动。在我的记忆中,姥姥是一个佝偻的老太太,她的腰弯弯的就像一张弓,头抻抻着,好似一直在看地一般,如果需要往高处或者远处看,她的头必须吃力的抬起来才可以看到。她蜷缩的身体也就是一米四多一点,皱巴巴的脸庞如同柳树皮一般,沟沟坎坎表明她饱经沧桑,历尽磨难。走路更是吃力,腿好像抬不起来,脚拖拖着,腰佝佝着,右手拄根拐棍,左胳膊挎一黑乎破旧的小提篮,慢慢挪动着去坡里捡拾庄稼,去集市上买点青菜什么的。舅舅们多次要和她一起生活,她却倔强的硬是不肯,坚持自理生活。姥姥一旦闲下来,腰就疼痛难忍,我去的时候,就叫我给她拽腰捋腰或者用力的捶打后背,看姥姥难受的样子,有时我在一边偷偷流泪,心里很是可怜,很是难受。
一九七三年,八十四岁的姥姥病倒了,心里明白,就是不愿动弹。我好像记得姥姥的眼又红又肿的,佝偻在床上,蜷缩着,一连串地咳嗽不止,吐痰不止。不少的人就说是送老的病,没法子治。那时人们的条件差,医疗水平不行,可以说就是应应付付的看看完事。当时我和我的姨表弟都在河上镇读高中。我姨死得早,姥姥对我这个表弟也是格外关心疼爱。所以我们弟兄在心里也是疼爱我们的姥姥的。但是有心无力。家里条件差,学生没有钱,怎么对姥姥孝敬呢。我们读高中时一般每个学生一月有八九毛甚至一元钱的助学金,因此我们弟兄商定,合伙给姥姥买一个她喜欢吃的山楂罐头。一个山楂罐头大概是一元三角钱,因此我们两人就在一个下午,向老师请了假,来到公社的供销合作社,凑钱给姥姥买了一个山楂罐头。到了姥姥家,高声的叫了几声“姥姥”,姥姥吃力的抬起头来,见是我们兄弟,很高兴,又看到我们给她买了山楂罐头,姥姥更是喜欢。表弟找来一把破剪子,用力的把罐头盒盖启开,我找来调羹勺,舀起山楂,送到姥姥的嘴里,姥姥“哼、哼、哈、哈”着,欢欢喜喜地吃下山楂。我又舀了罐头糖水喂给姥姥,姥姥又慢慢喝下,一连这样喂了几次,姥姥摆摆手,吃力地说:“不——吃——了,哼、哈、哼、哈,挺好,挺好,哼、哈、哼、哈”大口喘着粗气,像是累了,我们兄弟俩叫姥姥躺好,给她老人家盖盖被子,告别姥姥,告别舅舅和姨姨们,回学校读书去了。
姥姥对我付出那么大,我对姥姥孝敬的就只有这次印象比较深,好像再也没花过钱给姥姥买过什么吃的,她老人家走了,我却我以为报。
子欲养,而亲不在,内心之遗憾何时可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