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完了一天的活儿，两个老乞丐回家了。他们把家安在城北通济桥下面的两个涵洞里。

两个老乞丐都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个子一高一矮，很惹人眼。姑且就叫他俩高乞丐和矮乞丐。

高乞丐要矮乞丐先到自家坐坐，再回家休息不迟。矮乞丐满口答应了。

说是家，其实只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一床黑不溜秋的棉被，一只装衣服的塑料袋，一个破碗，就是高乞丐的全部家当了。

两人席地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儿。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怎么做的乞丐。

矮乞丐叹了一声，唉，都恁大岁数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出来当乞丐啊。

矮乞丐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过得都不怎样，仅能自个养家糊口。他们都把我和老伴当成累赘，每年的稻米磨磨蹭蹭地算是给了，可那零花钱呢，不遭几次白眼，不被狠骂几句是绝对拿不来的。老伴一气之下就每天在野外劳作，剪马兰头啊，摸桃汁啊，如此换几个小钱捱日子。我老伴身体本就不好，哪受得了如此折腾，这不上个月就离我而去了。我算是硬撑下来了。矮乞丐的眼里早有泪花在闪动了。

高乞丐问，那你们怎么不早点阻止她啊？

矮乞丐擦了擦眼泪，我每次都不让他去，老伴说，不去，咱俩喝西北风啊。那帮不孝子孙就从没来劝说过了。他们是巴不得，好让负担轻点。可我们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现在想想，当初真傻，咋生下这么一大帮子女呢。

矮乞丐顿了顿，又说，也不怕丢丑了。老伴走后，你猜我那些儿媳妇怎么说，说早该死了。你说这是人话吗？我当时气得要死，差点没和她打起来。我现在来城里乞讨，也算是图个清净，眼不见为静。只是，只是死了，没人知道，没人来替我送终啊。

矮乞丐又是一声叹息。

高乞丐也是一阵感慨，这世道啊……

高乞丐说，说说我的吧。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被儿女所逼，我是自愿来乞讨的，我是为了儿子当乞丐。

矮乞丐吃了一惊。哪有为了儿子当乞丐的？老爸当乞丐儿子脸上无光啊。

高乞丐便说了事情的原委。

高乞丐老来得子，前面四个都是不带把的，打小便对么儿宠得狠，什么都依他，就差没上天摘星星月亮了。当然也希望么儿能有出息，走出大山，活出个人样来。望子成龙嘛，女儿是鸡是凤那就不管了。老伴死得早，高乞丐硬是含辛茹苦把么儿培养成了个大学生。要知道，他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呢。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呢，那时的大学生就是宝贝，就是吃皇粮的人了。村人羡慕得要死。么儿上学那天，村里还特意为他放了鞭炮，这可是开村以来头一回。高乞丐说到这里时，眼睛望着远处，眼里分明闪着荣耀和兴奋，人也似乎回到了那段光荣的时光里了……

矮乞丐羡慕不已，不由地伸出了大拇指，了不起啊，老哥!那后来呢？

后来我么儿顺利地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安家。每年有钱寄回家。每回收到那汇钱的单子，我都要在村里的小店里逗留半天。呵呵……过年了，么儿也回家来。一切都好好的。村人更是羡慕得要死。都把么儿当成了自个孩子学习的榜样。可是，可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矮乞丐急急地问道。

后来么儿就变了。钱也不寄了，家也不回了，竟一连3年没回家过一趟。村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么儿不孝的，有说么儿犯事了，甚至有说么儿已经死了的。

矮乞丐很有疑窦，你不好到城里来找你儿子的。你好傻啊，老哥！

高乞丐一点也不介意，说来不怕你笑话，么儿城里的家我就去过一趟，就是么儿结婚那次。听说么儿后来有了新居，在哪里我就不知道啦。么儿的几个姐姐也都不知道的。

说着，高乞丐兀自呵呵地笑了。

可是我还是不懂，这跟你做乞丐有啥关系？还说是为了儿子做乞丐？你的四个女儿女婿也像我的那些一样，不孝顺？

高乞丐说，不是，我比你有福气。我的女儿女婿都挺孝顺的，我有的吃有的穿有的住，过得很好。

那我就更不懂了。矮乞丐疑惑不已。

别急，听我说嘛。很快么儿又有钱寄来了。今年么儿还回了趟家呢。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0月5日，天气很好，城里人放国庆假，儿子就回家了。儿子自己开车回来的，村里有年轻人说，那车叫奔驰，我也不懂啥叫“笨吃”，反正觉得那车气派，晃人眼。么儿还带了个女人，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穿金戴银的，那副打扮跟村里人很不一样。么儿说这是他的富人（夫人）。我当时傻了，她人是够富的，可怎么不是我以前那个儿媳了啦。么儿刚在家呆了一会，那女人就催他快走。么儿就准备走了，么儿说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就是接我进城去享福。我说，么儿啊，城里我住不惯的，再说，我还得在村里陪***呢。她就在后山上，我走了***会没伴的。你只要还记得你爸就行。

高乞丐说，其实我当时心里特别开心。么儿终于回家来了，村里的那些谣言自然就自破了。么儿自己开着车，算是混得更加像模像样了。当时村人都拥到了我家来，看着车，眼光都直了！想去摸又不敢。就不时听到大人斥责小孩的声音，别摸，摸坏了可赔不起，你爸妈做一辈子都买不来它的四个轮胎呢……

我真的不想去城里，么儿硬是拉我上了车。么儿城里的新家很大啊，比村里的大祠堂都大。很漂亮，我想该跟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差不多吧。半个月后，么儿的老婆就要我回家了，说么儿已经当上了局长。说实话，我在城里不习惯，处处小心谨慎，我还巴不得早些回家呢，村里后山上的老伴太寂寞了。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不明白我就问么儿的老婆了，么儿当局长了我咋就要回家了呢？么儿的老婆好像鼻子哼了一下，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啦，你儿子接你来城里是因为那时组织上正在考察他，其中重要一项是孝心。你儿子就把你接来了。组织上一考察，说，山里灰不垃圾的老父亲在自个身边生活都受的了，这还不叫有孝心！于是，你儿子就当上局长了。刚才你儿子出去前，吩咐我过了，叫你快点收拾东西回家去陪老妈吧。

矮乞丐有些气愤，换成我，立马回去，谁希罕！

高乞丐看了矮乞丐一眼，这样我就更不能回家了。村人都知道么儿是接我到城里享福来了，我怎能回去哪。我一回去，村人又要说我么儿的不是了。我就离开了么儿所在的城市来了这里，可我都七老八十了，啥也干不了，只能当乞丐……

矮乞丐叹了口气，我的老哥啊！我晓得了，你选择这座城市，是因为这儿离你老家远，村人看不到你，对吧?

高乞丐没回答，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句。

不过，你家么儿给你寄了这么多年的钱，终究比我那几个不孝儿子要好。

哪里啊！就刚工作的那两年寄过，以后寄的那些钱先是我和老伴自个儿的，后来的那些是借来的，我先把钱放在城里我的一个熟人那里，然后叫他每隔两个月给我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