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萤火虫的光，夜色黑得出奇。乌鸦“喳”的一声，从老木屋的窗口飞了出去。木屋窗外有片杂木林，乌鸦泊到一枝树桠上，用锐利无比的目光朝木屋的窗口里瞧着。老诗人没有发觉这些响动，乌鸦窜进木屋的时候，他就歪躺在一只黑藤椅里，身上半盖着张破棉被，手指夹着的一支烟都已经熄灭。清晨，木屋顶上盖了层薄雪。老诗人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口前。他以此来衡量自己所剩无多的生命。倘若生命可以走回四十年。但是不能了。他想。倘若明天起来的时我再也不能走到窗口那去。老诗人枯髅般的脸面没能做出任何表情。他看到窗台那只被乌鸦碰翻的花瓶。“我的天。”他差一步没走到窗口前，就转身回到藤椅里，安静的躺着。直到夜色来临，乌鸦站在窗外，整夜在说，“死了。死了。”

老诗人打开黑洞洞的门，蹒跚着来到乌鸦站立的那棵树下。“四十年了……”

乌鸦说，“你就要死了。”

“我死了，有些她留给我的记忆，我无法带去。”

乌鸦从树上飞下来，它断定老诗人没有力量一下子抓住它，于是它就站在老诗人的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你就要死了。你在后悔四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你没有做的事。”

可是我写了很多诗。老诗人抬起颓亮的头，耳根那几条毛仿如枯枯的败草。天空又飘起雪点，转回头去看那座木屋，阴森森的。整个北国将要结冰，河流变成坚硬的血管。我想起小时候。我很可爱。但是到了现在，雪花都不能让我惊奇了。我走过了什么，心就在胸膛里面变了。老诗人垂下眼睑，吃力地吐了口气。从前再从前，我给她写诗，无数的诗。“你从你那精神世界里面出来，出来吧……”她说，“就算我给你爱，给你一生，你起码要养活我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和你痴痴的对着几首诗就可以过了一生？

“啊——”乌鸦看着老诗人对天狂吼。

我不是你，我溶入不了你的痛苦中去，即使你现在就死了，我也只是看到一具尸体，然后我就走了。我继续飞翔。有一天，她要是再来到老木屋前，她会喃喃自语，“你从你那精神世界里出来了，出来了……”只有她才会哭。她想到年轻时你望着她哭着离去时崩溃的脸。无数的诗飘落满地。你还在她心里，这就够了；她在冷冷的雨夜里还读你的诗，读了就算了。“就算我给你爱，给你一生……”她也已经是形将草木的老太太，皱痕满面的脸再也没有两个迷人的酒窝儿，拐杖在手里哆嗦。老木屋坍崩在雪地里。她喊老诗人乔哥。“乔哥……”老木屋旁的杂木林里，有一堆坟土，碑上刻着老诗人乔哥。

不能再见了，永远不能。我曾深爱的人，你不会再坐在老木屋的炉火前，写你的诗；你不会再在清晨，走到老木屋的窗前，向我的方向想念；你不会再回忆任何我的话语和我们的过去……老太太拄着拐杖，朝那棵树下走去，树杆上还有老诗人刻的字，她禁不住抿着掉光了牙的嘴，混浊的老眼眨巴眨巴。

“你来了。”乌鸦从树上飞下来，像当初站在老诗人的肩上一样，站在老太太的肩上，对着老太太的耳朵说话。“年华易逝，容颜易改，你再也不能回到四十年前。”雪花，仍在飘呀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