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芳，是从东边十几里路以外的那个小村子里改嫁来到这里的。据说，因为她在那边不生孩子，耽误了人家传宗接代，人家就跟她离了婚，她便改嫁来到这边。这边的她男人，叫曾厚全，是个老实人。曾厚全原来的媳妇死了，撇下了两个孩子。丛芳嫁过来做了后妈，就担负起为曾家拉巴两个儿子的繁重任务。人当后妈可也真不容易，担得起好，担不起孬，弄不好，就会招来虐待前窝儿子的罪名。可是，人家丛芳却打算好好看前窝的孩子，生怕落下臭名声……

后来，前窝的大儿子，忽然长了癌症。当家主事的丛芳，不疼花钱，四处寻医问药，可是孩子命短，她没能留住孩子的命，那孩子才16岁就死去了。人们都说，丛芳心眼儿虽好，但却命薄，命里担不起前窝的大儿子。丛芳呢，却不气馁，继续拉巴着前窝那个十来岁的小儿子。

有人说是好心自有好报，丛芳41岁那一年，从来不生育、从来未开怀的丛芳，居然怀孕了。她男人也很高兴，很快，顺利的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叫曾霞。曾霞一出世，曾家大喜临门，既有儿子，也有女儿，已是儿女双全了，于是家家都来送米祝福。就连常来村子里搞调查研究的公社干部尹忠智，也送来了红糖、挂面和鸡蛋，算得上是一份厚礼。尹忠智送下礼物就走了，曾厚全千恩万谢的把他送到大门外……

别看丛芳长相平庸，左侧脸上还有一块疮疤，可人家却聪明能干，会过日子。一个农家妇女拉巴两个孩子，一个是自己亲生，一个是前窝生的，后妈本来不好当，可是丛芳却当得很好，没出过任何风言风语。这，是需要能耐的。人们慢慢看出了丛芳的能耐，觉得这人是好心眼儿。所以丛芳的威信也日益增高，慢慢被看作是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女中豪杰。只是，丛芳不识字，没文化，若果有文化，一准会当干部。

人只要有能力，不当干部也是有用处的。半截村子，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去找丛芳，她都会尽心尽力的帮忙。而且，丛芳懂得礼节，说说道道的，能说出个糖的枣的来。比起那些“三棒锤打不出个屁来”的“下膪”，是绝对的“人才”。人们对于女人的看法，有时不光是看她的长相，还要看他是不是聪慧，聪慧，也是可以博得人的喜欢的。丛芳就算得聪慧，所以没有人不喜欢她。

丛芳在村子里生活了30多年，真可惜，62岁时患肺癌死了。不过，她的前窝儿子，早就结婚在先，她亲生的女儿，也嫁夫着主了。聪明贤惠的丛芳虽然算不上“少亡”，可人们还是很疼得慌，几乎家家都在灵前为她烧香烧纸钱，十分惋惜地说，如果再遇上红白喜事，举行各种复杂的礼节程序，对外村客人们送往迎来，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再也找不来丛芳这样管事的人了，除了丛芳，谁还有这般才能？

人活着过得快，死了也过得快，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今年春节过后，丛芳的女儿曾霞，从婆家回来与她娘家爹、娘家哥哥争夺家产，打架吵嘴打到当街来。曾霞口口声声不承认她爹是亲生父亲，说她和她哥哥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说，她的亲爹是尹忠智，这是***丛芳在临终前告诉她的。

曾霞这么一说，大街上的人个个瞠目结舌，怎么？她亲爹是尹忠智？

原来，丛芳临终前，背着丈夫、儿子对女儿说，孩子，你现在的爹，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的生身父亲是尹忠智，他是一名公社干部，死去好几年了。当初，他常来咱家找你后爹搞调查，我相中了他，她也很喜欢我，我和他，生下了你。你现在的这个后爹，我一直不喜欢他，我只是拿他当招牌……我是临死的人了，我的财产都归你，我把实话告诉你，三年之内不要说出去……

这一下子，真相大白了。村子里立刻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回想起丛芳当年同公社干部尹忠智的关系，想起来了，尹忠智确实常到她家里去，关系不大正常，曾有过怀疑，但没有证据，也没人管闲事，于是人们确认了她女儿的“后爹”身份。

人们似乎从睡梦中忽然醒来，一个不守贞节的荡妇，一个把自己的秘密奸情亲口告诉女儿的奸妇，居然让她的合法男人戴了几十年的绿帽子。她那个可怜的老实男人，不光带着绿帽子，还错把人家的女儿当亲生，免费替情敌抚养了几十年的孩子。这么多的男女老少，都没能戳穿她的画皮，还拿她当好人。我们居然被一个阴险毒辣的妇人，忽悠了30年，蒙骗了30年！于是，丛芳死后三年，她在村子里的名声急转直下，一世英名荡然无存，原来那神祗一般的口碑，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唾骂的阴魂野鬼。

曾厚全明白过来了，他儿子也明白过来了，爷儿俩在北屋里四目相对。当爹的忽然抓起一个饭碗，啪嚓一声摔在水泥地上，当儿的说：“我，丢不起这号人，走……”爷儿俩不约而同走进放置家伙的房间，一个扛起一个大锤，一个擎起一张铁锨，一同出了大门，径直向坡里走去，后面跟着十几个老少爷们儿。

丛芳的坟上，立着一筒石头碑。那石头碑，被钢铁制成的大锤，一锤一锤的砸着，咔嚓咔嚓响过一阵，顿时断为数截。同时，丛芳的坟头，被铁锨刨掘开来，露出了丛芳的骨灰盒。那骨灰盒是木头做的，顶不住大锤的巨大力量，一下、两下它就粉身碎骨，那骨灰也撒出来。继而，一把火烧毁了丛芳的骨灰盒，几铁锨撒没了丛芳的骨头灰。至于她的坟窝坑，已是坑坑洼洼，一片狼藉，他们爷儿俩，谁也不愿去整平。

所有的人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人问，临死前，他要是不说实话，那将如何？没有人作出回答。须臾，有人另找话题说，做了坏事的人，迟早要说出来，那是老天爷这样安排好的。又有人说，全村的耻辱……

田野上出现了一阵掌声，继而是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