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路上收到一条信息，是我哥发来的，说周日是母亲七十岁生日，舅妈们都会过去为她祝寿。我心中突然一紧：母亲七十岁了吗？时间流逝，何其之快，我还没来得及尽过一天孝道，已所剩不多。上次见她亦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印象虽在，绞尽脑汁也拼凑不出她的容貌来。必须得回去，我想。人生何其短，见一次便少一次了。我利用工作时间，抢票、确认政策，忙活了一个下午，最后得知不可以回去，急得我眼泪迸射。

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都不曾睡去，想的尽是我母亲。

她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吃过数之不尽的苦头。她没上过一天学，只认识几个简单的汉字，是典型的旧社会文盲。而她与人沟通、交流毫无障碍，买卖计算并不比乡里人怠慢。算不上有才，但颇有能力。她是五姐弟中最年长的，最早从父母那里分担农活，承担起照顾弟弟们的重担，这或许是她没进过学堂的原因之一吧。

她个头很小，身子单薄，一连生病几周后，才只有七十来斤，就是一副皮包骨。说大汉能一只手拎起她，一点儿也不夸张。正因为她清瘦，走起路来轻飘飘，健步如飞，还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别人都说她不是在走，而是在跑。当时不懂，长大成人之后我明白了，她是在与时间赛跑。

别看她个子小，脾气倒有些大，凡事不服输，不同意别人的观点时，她会大声表明看法，然后用实践来证明自己是对的。故而，活得总是很累。照现代人的说法，她那是愚笨。输赢皆虚妄。而她不苟同，不随波逐流。在她心目中，一即是一，二即是二，没有模棱两可，更不可两边倒。她追求真理。

正因为她不服输的精神才成就了这个家。她坚守信念，强拖着一个家向前。她成长在半封建的社会，对父母之命不敢违抗，遵照外公的意思嫁给了我父亲。偶尔也会叹息，说没赶上新社会自由恋爱的好浪潮。我父亲偏偏是个敦厚的老实人，且无文化，无谋略，无大志，无家资。这样的话，我母亲必然要多付出一些。一些，是我那时候的判断。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为人父母，才发现不只是一些，而是许多许多。

她日渐衰老，我紧迫地思考起一个问题：我该给孩子们讲述她怎样的故事呢？就在这一晚的辗转反侧中，我猝然间有了答案，单单不服输的精神就够我讲的了。

她是我们那片穷乡僻壤里最早承包起荒山植果树、种西瓜的人。那时我约莫十岁。不敢说人民愚昧，但知识贫瘠，目光短浅，信息闭塞是不容辩驳的事实。她竟然一下子要了十亩荒山。试想一下，一个从未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一米五几，七十来斤的弱女子，魄力十足，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如何做得出那样的决定？又是什么支撑着她使她的内心钢铁般一样坚毅的呢？等到了她那时的年纪，我茅塞顿开。是因为爱呀。她爱这个家，爱她的孩子们。她也穷怕了。这个世界，没人能帮她，连我父亲也只是打个下手。她不救自己，谁会救她？她有不服输的精神支持着她的灵魂，孤独地像一位老者，在漆黑一片的荆棘路上只身求索；她只看前方，相信前方自有光明，相信付出必有回报。那一年的西瓜果真小赚了一笔，破天荒地有了存款。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被老师赶回家催要学费的那伙人中必有我一个。从那年起，我脱离了他们，也能抬头做人了。这乃是我母亲撒下的恩德呀。

她不向困苦低头，反而越挫越勇。眼看两个儿子将近弱冠，即将组建自己的家庭，她又不顾一切地四处借钱为他们筹建楼宇，倾尽心血。她忙碌开了。兄弟姐妹中，向他借一千，向她借两千；向她赊一车石子，向他赊一车黄沙……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她就含忍着。仅靠着三五亩水田及十亩果园，收入十分有限。我的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有全家人的日常开销，拉扯平后余蓄不多。没有办法，只能省吃俭用。有病了就拖好，没菜就用开水泡饭。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省。一分，一毛，一元，十元，一百元……慢慢地还上。就像鸟儿筑巢，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日积月累，房子竟建成了。在她那一代中，在我们村子里，她是最早为后人操办起基业的人。她又一次走在了众人的前面。而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我上小学时，正是她的“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期，因而无暇过问我的学业。到了中学，也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穷人家唯有读书一条出路的理论，整日里惶惶不安。我反驳道：“干什么不行，非得只有读书一条路吗？做厨师挺好，打工也不错。”她不以为然。为了能让我上一所好学校，东奔西走，寻亲访友，到处找关系。其实哪有关系可找！就是托这个婶婶的七大姑，求那个叔叔的八大姨，再找七大姑、八大姨的外甥、侄女儿。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还真给她找着了。我上的那所中学，升学率在市里每年都名列前茅。那套魔鬼式的教学方式固然令人生厌，但也确实学到了知识。每每回首那段艰苦求学的时光，总能激励我勇往直前。这又是她无私施及后人的恩泽。

她不停地为这个家添砖加瓦，一不留神，我成了墙中之蚁。我曾中途辍学，实实地伤了她的心。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满望我能成才，替她扬眉吐气，光耀门楣。我却拆了她的墙脚。想来后悔莫及。我此刻亦怀着深深的愧疚。一个冲动之举，她投入的钱，投入的精力；我投入的时间，辛苦的日日夜夜，一律清零。她的高瞻远瞩化为乌有，那一刻，心该有多痛呀！如果上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跪倒在她身前，磕得头破血流也不惜，从此痛改前非。然事与愿违。时至今日，也没能寻找到一次机会使我罪恶的心灵获得救赎。她依然那么辛劳，老得那么快。

她执拗地只做农民。从十来岁起下地，到七十岁，一生只跟地打交道。她说脚踩在泥土上踏实。这一踏实即是几十年，至今仍在劳作。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从未见她睡过懒床，从未见她独自享受美食，从未见她索要金银珠宝，从未见她购置华丽服饰，从未见她怨天怨地，从未见她偷懒耍滑，从未见她不顾家人第一个开饭……而总是抗起最重的，吃最苦的，咽下最酸涩的，挨过最黑暗的……是牙关咬得最紧的，信念最坚定的，最不思回报的那个人。她就是我的娘啊！而谁能与她分担苦楚哀愁？我自思不是那块料。这便是我的大不孝。她坚持耕耘无非不是不想牵累我们，为我们减轻负担吗？您为何就只为别人着想呢？为何就只知道奉献，不知道索取，几十年如一日一成不变呀？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后人的心目中立下了一座丰碑。

也正因为您的倔强，您的坚持，我从您那里继承来三分之二就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您的大恩大德我拿什么来报答呀，我的娘啊？我唯有将您的善良，您的勇敢，您的睿智，您的朴素无华，您的不怕幸苦，您的勤奋好学，您的坚韧意志，还有您深广如大海的爱发扬光大，并使之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下去，方可宽慰我一颗亏欠的心。

终有一天，她要远去，离我们远去，不再回来，我们将永远地失去她。那将是何等的痛呀？我在心中哀求到：“您还是放慢些脚步吧。让我们多陪伴您左右，多叫您几声：妈妈。”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人生最低落时她一夜守在我床前不断劝慰的场景。那宝贵的记忆将永不磨灭，陪我到生命的尽头。真到了那一天，这世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陪我，开导我，鼓励我，帮助我，使我走出困境呢？唯有她的精神。

想尽了办法仍然睡意全无。于是开了灯起床，打开电脑，写下三五句心中之话，权作自我慰藉。

我自知这三言两语不能尽述她的操行美德，但仅以这只言片语来表达我对她的爱与敬重。

母亲呀，您还是歇歇吧，让我接过您肩头的担子，让我多一些，再多一些地端详您饱经风霜的脸，也让您的孙子们好好看看您，记住您的音容笑貌。不乘此光阴，当您远去，我们将往何处承接您爱的雨露，获取您的气息呀？

当我跪在地上，念叨这粗制滥造之词，眼泪洒落覆盖在您身躯的黄土上，您的样子慢慢模糊，我心如刀割……我承受不了，还不够坚强。娘呀，求您再慢一点，让我们可以多看看您，您也能多看看我们吧。

合上电脑，外面天色微明。我洗嗽完，大步流星踏上前往公司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