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沉甸甸的责任

4月25日17时20分，季元随着人流匆匆走出山水市人民政府多媒体会议室，他边走边给海事处的副主任范江平打电话，叫他通知薛松和高贵晚上七点半在海事处开会，传达全国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议精神。给范江平打完电话后，季元坐上水城镇分管安全的白向东副镇长的面包车，向处于山水市以西30公里的水城镇赶去，山水市地方海事处就设在水城镇北的陈林水库坝堤旁。在车上，季元给在市内上班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她散会后直接回单位去了，取消会后回家的计划。

季元是山水市地方海事处的主任，41岁，高高的身材，黑红的脸膛，在山水市从事水上交通安全管理工作已有25年。他刚刚在山水市政府多媒体会议室参加完“全国安全生产电视电话会议”。会上国家安全生产监督总局通报了几起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国家、省领导就安全生产工作分别作了重要讲话。国务院副总理语重心长，情真意切地强调要进一步提高对安全生产极端重要性的认识，认真实践“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全面贯彻《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安全生产工作的决定》，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扎扎实实做好安全工作。他指出当前重点抓好六个方面的工作：加快建立健全安全生产控制指标体系，对安全生产进行量化评价；继续深化安全生产专项整治，着力解决事故多发行业和领域的突出问题；全面开展安全质量标准化活动，强化企业安全生产基础工作；实施“科技兴安”战略，依靠科技进步提高安全生产水平；加强安全生产法制建设，加大监管监察执法力度；加快全国生产安全应急救援体系建设，建立预警救援机制。他还强调，各地区、各有关部门要把安全生产摆上重要日程，政府一把手亲自抓，分管领导要集中精力抓，依法查处和严格追究事故责任。

国家的电视电话会议后，H省省长也进行了讲话，他指出：我国正在加快推进现代化建设，为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一方面人类建设活动更加频繁，形式日趋多样；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进步，人的权利，人的生命受到前所为有的尊重和关爱。国家的安全法律、法规逐步健全，《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产法》《国务院关于重大安全事故行政责任追究的规定》已经颁布了，凡是发生了安全事故都要进行责任追究，重大事故要倒追两级行政领导的责任，玩忽职守的要追究刑事责任。人命关天，人的生命不是撤职和坐牢能挽回的，我们各级政府和部门工作好坏直接关系到国家为社会提供的公共安全产品好坏。从会上通报的情况看，全国安全生产形势相当严峻，H省的安全形势也很严峻。近期，要抓好三项工作，一是要进一步提高对安全工作的认识，要把安全工作与深入开展三个代表学习活动结合起来，如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没有安全感，我们还如何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二是建立健全安全生产领导责任制，各级地方政府和部门主要领导要亲自抓，要以对党和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吸取血的教训，举一反三，全面实行责任追究制度。三是认真开展一次安全生产大检查，各级政府领导近期都要到基层检查安全，查找隐患，堵塞漏洞，加强督查，务见成效，采取切实有效措施，坚决遏制重特大事故多发势头，认真开展专项整治，防止各类事故的发生。

会后山水市安委会也就安全生产工作进行了分析，分管安全的副市长季健强认为，全市安全隐患仍然十分严重，烟花爆竹、水路安全、非煤矿山是全市安全生产工作的三大隐患源。特别是水路安全基础条件非常薄弱，人员比较集中，是山水市最容易发生群死群亡的地方，一定要按照国家和省里的要求加强监管、落实整改。

季元体会到，安全工作从来没有这样被重视，国务院的决定是建国以来第一次颁布的。他从事安全监管工作20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国务院副总理为安全工作专门召开会议，并作出重要指示。 季元是个急性子，又亲历过山水市1983年1月30日的水上特大交通事故，在听到国家安全监督总局负责人通报一起起事故时，他感到触目惊心：去年全国发生重大安全事故110多起，死亡2500多人。他想：一起事故就死亡这么多人，多少个家庭失去亲人、支离破脆；作为一名基层海事管理人员他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坐在颠簸的车上一闭上眼睛，20年前一次死亡28人的水上交通事故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二】沉痛的渡运事故

20多年前，季元在陈林交通管理站上班。“中央一号”文件下发后，陈林水库里的村民喊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口号，在陈林水库用简陋的木船开始了水上交通运输。一时间，库区大大小小的河汊内到处都是简陋的机动船在航行，库区的老百姓出行的确方便了许多；但是，破烂的船舶，无序的运输，刚刚出现的新事物根本没有人管理，人民群众根本没有任何的安全意识。

再过一个半个月就是春节了。这天一大早，朔风呼啸，寒气逼人，池塘里结着薄冰。季元刚刚洗漱完，准备在大坝上晨练。一个船员急匆匆地推开季元的寝室说到：“小季，虾子沟翻船了，河面上到处是尸体和物品！”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季元心理一紧，他着急地问道。

“今天早晨，我开船载着乘客到陈林来赶集，当我们走到虾子沟水域时，我看到水面上漂浮着很多尸体，一条船底朝天倒扣在水面上，那场景真是吓人，你说怎么得了啊！我现在到陈林公社去给公社领导们说一声。”这位船员在寒冷的冬天仍然将厚厚的棉袄趟开着，额头上还在冒汗。他一边说，一边向陈林公社的方向走去。

季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等他清醒后，赶紧敲开交通管理站杨站长的寝室，将情况汇报给杨站长。站长听了汇报后一阵发愣，他停顿了一会儿，将门关好后悄悄地对季元说：“要是有人问起管理的情况，你就说一直有人在管理，别的就不要说了。”

这天一上午，季元一会接受公安局的调查，一会又要帮忙接待有关领导，将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有关领导。整个上午，季元一直在忙碌着，除了感到累以外，季元没有一点压力和害怕。下午，季元陪同省航运局港监总所的刘所长、齐工程师到事故现场后，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场景叫人惨不忍睹，光秃秃的山岗上排放着十几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波浪翻滚的水面上几艘小渔船还在打捞着失踪者，他们用渔网、滚钩在水里来回穿梭进行打捞。岸上和水面上，人们脸带悲伤地忙碌着，死亡者的家属哭天喊地，放声哀嚎，哭喊声伴随着北风一起飘荡到很远很远。据事后统计，这次事故共造成28人死亡，是H省最近多年少见的大事故，H省政府在即将到来的春节前引发文件将这起事故和几起道路客运事故一起以政府的文件专门下发了通报。事隔多年，季元还经常在睡梦中被那场景吓醒。这起事故要是发生在责任追究如此严格的今天，山水市的主要领导可能早就易人了，交通局长和乡镇长也撤职了。

【三】难以改变的“陋习”

在此之前，山水县的渡运都是墨守陈规的，船和渡工（撑船者）没有经过检验和考核发证，至于船的好于坏，渡工是否合格，渡运是否超员超载，恶劣天气是否停航等等也没有相应的专业机构进行管理，每隔几年总有翻船死人的事情（由于缺乏安全意识，把翻船死人当作一件运气不好的“事情”，根本认识不到是忽视安全常识而发生的“事故”）发生。陈林翻船事故一年后，山水县政府申请省交通厅设立了山水县港航管理站，季元从那时就调到港航管理站一直工作到现在(其间山水县改为山水市；陈林公社改为水城镇；前两年全国统一改名，山水港航管理站加挂“山水地方海事处”)。季元从一位充满梦想、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成天不知愁滋味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位多愁、忧虑、黑红的脸膛布满皱纹、比同龄人显得苍老的中年人。

过去的港航管理站也好，现在的地方海事处也好，只是名字改了，工作任务和责任一点没有变，不过在责任方面又将相关乡镇政府领导拉进来了，加强地方政府的管理渡运安全的责任，出了事故他们也要受到责任追究。山水市处于H省的东北部山区，全市人口90多万，山多河沟多，县域内分布着大大小小等级不同的水库，经济文化非常落后，山水市的库区里经济文化更加落后。山水市可以通航的水库有4座，通航里程123公里、渡口码头53处、大小船舶100余艘。由于这些水库不能与水网地区相连接，经济文化又落后，库区船舶营运效益非常微薄，船舶全部是从外地买进来的已经淘汰的木质船型，形成了当地独特的陈旧的库区水运文化。在1983年到1993年的10年间，一直用的是这种船舶，很多船舶边航行边抽水。这些船舶早晨从库区里的沟沟汊汊将群众和农副产品运到集镇，中午再将群众和生产资料运进库区，运送的都是自己的乡邻，航行的距离就是门前到集镇十几二十公里的范围。在没有安全意识、领导重视不够、监管手段脆弱、经济文化条件落后、基础设施没有的时代管理水上交通安全，其难度和管理成效不言而喻。

从二十多年的管理工作来看，季元认为山水市水上交通安全的主要隐患是船舶达不到检验标准、设备短缺、季节性超员超载严重，船员安全技能差，整个社会安全意识低，水运基础设施缺乏。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全监管机制不适应封闭落后地区的需要，监管处罚措施很难落实到位，发现隐患容易、处理隐患难，导致水路安全隐患愈积愈多。

导致上述问题长期存在的主要原因，一是船主安全素质低下，他们认为只要船能载客就行了，成天在自己家门前跑，装载的都是乡邻，又不可能出远门，检查的又总是那几个人，配设备、办证书、搞培训既花钱又麻烦。这些人在船是船员，回家是农民，“放下锄把握舵把，放下舵把握锄把”对船舶航行操作技能一知半解。二是库区经济条件落后，水运经济效益差，船主舍不得对船舶进行改造、对设备进行投入，在好不容易淘汰掉破烂木质船后，代替木质船的所有的船舶都是当地的一些焊工照着葫芦画瓢自行焊制的，这些船舶既没有建造图纸，又没有按规范的要求去建造，船舶从出生就先天不足。三是群众法制观念淡薄，库区乘客只要求出行方便，对安全性和舒适性都没有过高的要求，不管船是否超员，也不管船是否安全，只要能上街、能回家就行了。四是现行的管理方式不能适应山水市水上交通安全管理的需要，海事处缺乏强制有力的即时强制手段，发现重大安全隐患后无法即时对隐患采取强制措施消除，这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海事人员在查处隐患时，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你采取扣船舶的强制措施时，船主全家老少、亲戚乡邻都来围攻，看着一艘艘超员的船舶，海事处只能下达一份船主不签字的处罚文书，安全处罚没有公安部门、法院参与就不可能落实。五是安全管理经费、设备缺乏，安全管理缺乏经济和技术保障，管理人员的工资都没有保障。

季元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从船主不服管到服从管，从破烂漏水的木船到现在的钢质船，船舶从无证书到有证书。季元他们不知道说了多少话，挨了多少骂，遭了多少次的围攻。有人背地扬言要将季元用麻袋装着沉在水里；有人故意当着他妻子说要揍他的孩子。有一次，在查扣金龙乡一艘无证无照船舶过程中，船主季华将一把菜刀架在季元的脖子上，扬言不放船舶就杀人。季元的几个同事无法拿下架在他脖子上的菜刀，只好将船放了。一名船主为了报复他，故意找茬将他打得住进了医院。为了管理，他家的饭桌被人掀翻过。为了他的工作，他妻子许宏英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劝他为了自己和孩子早点离开这里。如其说他在这里工作了20多年，不如说他在这里斗争了20多年。就在季华将刀架在季元脖子那次事件的1年后，山水市一名工商执法人员在管理过程中被管理对象杀死了。初闻噩耗，他既对那位工商人员感到遗憾和悲伤，又对自己感到悲哀和庆幸。每当他想起刀架脖子那次也感到害怕，他很想退缩。但是，每当他想起那一次死亡28人的翻船事故他就更害怕，他就感到了责任，他就放弃了离开的想法和念头。

三十几公里的山路面包车用了一个多小时。季元在外边简单地填了一下肚子就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长方形办公室，说是季元的办公室，到不如说是海事处的会议室、会客室。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靠近窗口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靠近墙边的地方摆着可坐五人的凳子，桌子左边的墙上挂着一排各种匾牌，其中有两块匾牌很值得季元骄傲；一块是H省安全委员会奖的“先进单位”，那年，全省只有50个单位得此殊荣；另一块是省海事局奖的“文明班组”。桌子右面墙上挂着海事工作职责、工作规范、内业管理的制度。桌子对面墙上挂着一张用山水市地图改制的山水市水运网络图和船舶、码头分布图。桌子傍边是一幅用毛笔楷书书写的条幅，条幅上书写：“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这是一首名为《泾溪》的古诗，他认为这首诗寓意非常深刻，挂在办公桌边时时警示他对安全一刻也不能马虎；特别是在大家都认为不会发生事故的“小水库”。

会议开始前，季元一直在看着这张由他亲手改制的网络图；他要看出水运安全隐患的所在，要看出下一步工作的重点在那里，要看出海事工作的巨大责任。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看，他心里对整个山水市的水运安全情况知道的清清楚楚，对海事工作及自己的职责清清楚楚。看这张网络图是他的习惯，特别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

山水海事处有4人，季元年龄最大，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先是在陈林交通管理站上班，1983年发生事故后成为组建山水市港航管理所的首位人员，期间通过函授取得“WH河运专科学校”航政管理大专文凭和中央党校经济管理大学文凭。他的妻子许宏英是他初中时的同学，一个聪明能干、漂亮贤惠的女人，前两年从水城镇医院调入山水市第一人民医院。他们的儿子季震正在山水市读初中。尽管季元因为工作给家里带来许多不快，但是不论在水城还是在山水市内，他们一家人还是过得和和睦睦。范江平，前五年交通学校毕业分配到海事处，进取心较强，人聪明，业务精，上班的第三年季元就要求局党组提拔他为副主任，去年交通局党组终于给任命了。高贵，上世纪90年代初从部队复原后分配到海事处，他与范江平一比较就稍显差距；因此范江平比他晚来几年却能提上副主任；薛松，高中毕业后就安排在海事处，小伙子言语不多，酒量不小，他谈了几个朋友都因为这一特点而没有结果；目前正在热恋之中。海事处的四人清一色的男人，除薛松外都是孩子的父亲了。

七点半，范江平、薛松和高贵准时来到季元的办公室内。季元详细传达了全国电视电话会议精神，并就“五一”前水路安全管理工作进行了布置。副主任范江平和高贵就如何落实检查工作进行了表态发言。薛松既是海事管理员又是海巡艇驾驶员，小伙子不善言辞，每次开会总说不上三句话，这次破天荒地将海巡艇油耗情况汇报给大家：“一至四月份海巡艇用油一千多斤，欠油老板的油钱三千多元，油老板来要了几次都没有钱给，他发誓不给钱就不加油。这次检查又要用油，到那里弄钱加油？”

“油钱先欠着，你明天到加油站找徐老板多说点好话，万一不行就另找一家加油站，无论如何要保证这次检查用油。每个月收的规费发工资都不够，到哪里弄钱去付油料费！”副主任范江平不耐烦地打断薛松的讲话。

季元就近期的安全管理强调了四个到位：“一是安全管理的认识到位。我们这里船舶既要运库区里的人，又要运送‘五一’期间外来度假的游客，同时我们这里的安全隐患又比较严重；人命关天，安全责任重于泰山，我们一定要尽职尽责，为乘客保驾护航。二是监督检查要到位。4月30日以前，要对所有营运船舶进行一次安全检查，认真搞好检查登记，不漏一船一人。‘五一’期间，在水城码头设置安全监督台，对装载游客的小快速船实行航次检查，尤其要检查快速船的救生设备，不适航的船舶一律不许参加运输。三是隐患查处要到位。发现隐患要立即按规定下达海事文书，督促整改，并将情况汇报给有关乡镇人民政府。四是宣传要到位。要召开船员会议，主要码头要张贴标语，营造浓厚的安全氛围，要及时通过新闻媒体宣传我们的管理工作。

会议开了近一个小时，季元宣布散会后大家都回家去了。季元家在市内，一个人在水城。散会后，他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文件，又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报纸，到了晚上十点他回到寝室休息去了。

第二天，薛松和高贵就开始对船舶进行了安全检查，检查共用了四天时间。30日上午，高贵将检查情况汇报材料交给季元。检查船舶53艘，查纠安全隐患13起，下达隐患整改通知书5份，对两艘无证船舶下达了立即停航、罚款100元的处罚通知书，所有检查情况都进行了登记。针对水城镇和桂花乡的两艘无证船舶的情况，季元用电话汇报给了两地政府的分管领导，要求他们进行管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