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儿
河街镇是与川陕鄂交界的一个小镇。因县城所在,虽边远也是政治经济的中心,又因“据三省之门户,扼四方之咽喉”的特殊地位俨然一副巴蜀重镇的派头。
远溯历史,河街曾是秦巴茶盐古镇,汉江与嘉陵江分水岭。身处大巴山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镇子里,小桥、流水、青山、白云、石板街、木板房相得益彰。一些年久失修而变得歪斜的木板楼更显历史的沧桑。河街背后的慈河水从吊脚子楼下自东向西潺潺流过,河街也因此得名。
河街场头有一颗大皂角树,树下的木房里住着老铁匠苏老汉一家子。苏老汉在镇上可是大名鼎鼎。之所以大名鼎鼎是因为他的五朵金花都出落得如花似玉。因而苏老汉不仅赫赫有名还多少让人有些油然起敬。
苏儿是苏老汉的幺女儿。常言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话一点不假。苏家五朵金花,老两口膝下无子自然把苏儿视为掌上明珠。苏家五个女儿,如果前四个女儿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比喻,那苏儿就只有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了。不过在这里也只能倾镇倾街。
苏儿是河街的美女,这一点是毋容置疑的,是举镇公认的。有人断言苏儿是这个镇子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大美人。甚至有人说苏儿是皂角精的化身。但苏儿的美,是纯天然的美!若用美丽,丽”字嫌腻,用美貌,则“貌”字添足。美,于她,加性别等于美女!加属性等于美人!苏儿的美貌一时成了河街人自豪的谈资。好像河街就是美女的出产地似的。
河街镇的确很小,人口按男女老幼四分之,除去老叟、小儿和讨了婆娘的,有资格谈婚论嫁的男人不过二百五。而二百五们甚是有幸,亲睹这倾城之美的苏儿的几率堪比在京城遭遇卖冰糖葫芦的。不仅可亲睹还可以想入非非。有的“二百五”不仅想得非非,还梦游太虚,还梦遗。
苏儿是我邻居。那年我退伍返乡在家等待安置。苏儿已在一家国营小厂学会计近一年,即将转正。80年代初期,参加工作需要考察和转正两个阶段。一年时间的考察期满,召开职工大会评议后再经单位领导同意上报劳动人事部门批准下文才算转正。转正后才是该单位的正式职工。类同于现在的试用期。苏儿上下班必经我的门前。早出晚归都得从我门前“磕噔嗑噔”地经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是一种时尚潮流的足音。等待安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无所事事。闲时喜欢抱着吉他在门前弹唱消遣。一天,我正低声弹唱着《橄榄树》“...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涧清流的小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突然,我感觉有一个身影停留在我的眼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苏儿站在我的跟前。我望着她尴尬一笑。苏儿莞尔一笑,抬腿走了。那明眸皓齿却定格在我的眼前。
以前没怎么特别留意过她,觉得她瘦不拉几的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用眉清眼秀这个成语形容一下也算是赞美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话还真是灵验。眼前的苏儿。环肥燕瘦,春潮涌动,华蔻欲放正值妙龄。不看也罢,这一看就收不回眼神了。就魂不守舍了,就老期待着那早出晚归的“嗑蹬嗑蹬”的脚步声了。
初春之夜,乍暖还寒,辗转难眠。通宵达旦苦心设计出一套求爱的方案。
晓色鸡鸣,窗外终于响起了那惊心动魄的“嗑蹬嗑蹬”声——苏儿的脚步声!我的心也随着“嗑蹬”声“嗑蹬”起来。心动不如行动,我翻身起床,胡乱把军大衣披裹在身,一把拉开房门,恰巧苏儿走到门口。她被唬得一退。她并没愠怒,反而嫣然一笑。这一笑给我平添勇气。
“苏儿。”我拦住叫她一声。
“嗯”她似乎并不诧异,却像是来赴约似的。
“你进来,我找你有事。”苏儿低眉一笑随我进了屋,很自然地坐到我的床沿,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本杂志翻阅起来。我反显得手足无措,笨拙木讷着不知所云。设计好的台词烟消云散。
“一晚上没觉?”苏儿笑盈盈先开了腔。
“没有啊。”本意是否认,回答出来却像是肯定。“怪不得,眼睛红红的。”苏儿笑问道:“害相思病呀?”
一笑一问壮了我胆。这才回过神想起了原定方案。
“你天天这么早出晚归,想当劳模啊?”我反唇相讥,倒一杯热开水递过去。
“我还没转正,哪敢迟到啊?”苏儿回答。
其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单独跟苏儿说话,当兵前她小不点,不削跟她近乎。
“冷呀?来,喝口水”苏儿反将杯子递给我。借接过杯子的一瞬间,我一把握住了苏儿的手,急促地说:“苏儿,我喜欢你!”
我终于把这句处心积虑许久,预习了一个通宵却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完成的台词说了出来。我握着苏儿的手,苏儿的手捧着杯子深低着头。我预感到她要回绝。有想钻地缝的念头。良久,苏儿抽出手,将杯子放下,双手放到我的胸前,捋着我的衣领,慢慢地抬起头来。此刻她已是泪流满面。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埋伏在我胸口嘤嘤抽泣。我呢喃轻问:“苏儿,你愿意吗?”苏儿着劲点头,说出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我既诧异又狂喜:“那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苏儿破涕为笑抬起头来:“你真是个二百五。”
苏儿做了我女朋友。我也成了真正的“二百五”。从此,苏儿的脚步声响得更早了!只是那阵“嗑蹬嗑蹬”的脚步声会有一阵消失在半途中。
苏儿是知性的苏儿。善良、多情、温柔、体贴都是与生俱来且独有风味的。她给了我女朋友这个含义里所有待遇,包括她甜湿的香舌和美妙的身体。我们忘情地恋爱着。我和苏儿的牵手、漫步成了小镇一幕的风景。我们全然忽略了旁人羡慕抑或嫉妒的眼光,忘却了她还没转正,也忘却了我也还没有正式安置。我们忘乎所以地热恋着。那年头,恋爱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恋爱关系是要征得家庭和组织双重认可方算正当。果然,好景不长,我和苏儿的卿卿我我招致很大的非议。苏儿单位的领导约见苏老汉夫妇,告知苏儿表现不好,未经单位允许擅自谈恋爱。苏儿的母亲气急败坏地跑到我家大闹一番,还声色俱厉地把正告我:“你小子就死了这心吧!”然后要苏儿必须当着我的家人和我断绝恋爱关系。否则就要一头撞死在我家里。苏儿泪如泉涌,拉着***无奈地说:“妈,您别这样,我和他断。”那一刹那,我感觉到天昏地暗这个词真正是个动词。
我和苏儿断绝了恋爱关系。随后,苏儿被宣布缓半年转正。在当时,延缓转正是一种要记入档案的处分惩罚。不久我被安排到商业局上班了。奇怪的是我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苏儿和我结束了恋爱关系,其他“二百五”们弹冠相庆。他们又想入非非,又梦游太虚了,又梦遗了。
我在至爱中至恨!与苏儿擦肩而过也目不斜视她。我想把她从心头抹去!我的老母亲见我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心急如焚,用心良苦地劝慰我:“儿啊。苏儿是皂角精现身来收你的魂魄的。***是在帮你驱邪呀。”我言不由衷地回应说:“妈,您放心,我早已把这个妖精驱赶走了!女人如衣服,旧了就换。”可是,嘴里这样说,心里绝然是赶不走苏儿的。我夜夜撕心自说自话:“苏儿,你若真是妖精也带我去吧,再古老的朝代,再古怪的地方我都跟你回去呀!”
苏儿依旧每天早出晚归,依旧从我的门前经过,只是她背后多了一双尾随的眼睛。“嗑蹬嗑蹬”的脚步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而那脚步声在每到我的门前明显减缓节奏。我深陷痛失灵魂的极地,画地为牢度日如年。日夜痛吟“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日子就这样度日如年地过着,初夏的一个傍晚,一个神秘的女孩悄悄递给我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纸质品,说:“是苏儿姐姐叫我送给你的。”我急不可待打开:“还恨我吗?知道你心在疼。你可知道我的感受吗?苏儿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苏儿是你的人,今生不会再爱任何男人!看到你这样子我多心疼。为了你的前途,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孩子,你振作点好吗?”
孩子?我们的孩子?苏儿!我心头热血一涌,顾不得我妈的劝诫,也顾不得***的刁蛮,疯也似地跑到了苏儿家里。苏儿楞在屋子中央,眼睛盯着我手里的信,一切都来不及纠正了。***厉声问我:“你来干什么?出去!”苏老汉也嚷道:“王老五抢亲吗?小伙子,别胡来啊。”我只是痛楚地望着苏儿,泪如泉涌:“苏儿……”我恸喊一声,苏儿也早成泪人。我一步步向前挪动,走到她跟前:“是真的吗?”苏儿点了头。我把她的手抓起来握在我的胸口庄严地说:“我们都成人了,我们属于我们自己!我们离开这个地方!”苏儿猛然扑到我的怀头嚎啕痛哭起来。
苏儿父母似乎一切都明白了,老妈收敛了刚才的凶相,驱撵开门外看热闹的邻人,重重地把门关上。他们必须面对这一关乎门风的严重事态。待苏儿哭够了,哭醒了。苏老汉发话了:“你们这样抱着成何体统嘛。有话坐下来说。”苏儿放开我,似乎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话外之音,抹一把眼泪给我搬来一个木凳按我坐下,自己也依偎着我蹬下。***叹了口气说:“苏儿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了?”苏儿羞愧地朝***点点头。
“唉,造孽哟!都到这份上了……”,沉默良久,***老泪横流地说:“不是我们狠心,是你们太小了啊!”苏老汉也哭道:“苏儿啊,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呀,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哟?”骂了哭了,老人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事得赶紧办了。”***说:“苏儿离结婚年龄还差两年啦,办得了吗?”登记结婚是要严格按户口本的年龄来的,差一天也不行。按规定我和苏儿都差两年才到达法定婚龄。不结婚就生孩子那可是女方家的奇耻大辱啊!苏老汉沉默着一个劲抽着焖烟,一筹莫展。***说:“苏儿,那还是就做掉吧?”苏儿看着我,摇一摇我的手试探我的意思。
“你愿意吗?”我轻声问苏儿。她冲我摇摇头。父母对女儿的怨恨此刻似乎已烟消云散了。苏老汉递给我一支烟还划燃火柴给我点上:“你们要听话哟,不听话要吃亏的呀。”听了父亲的话苏儿乞求地说:“就听爸妈的吧。”我无奈地点点头,苏儿凄楚地朝我笑了。
苏儿妈妈狠狠地瞪着我,忿忿地说:“你这个祸害呀,你害的我们苏儿好苦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你家里闹吗?是苏儿把啥子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还跑到退伍军人安置办去为你说情哦。造孽呀!”原来是这样。我恨自己错怪了苏儿。
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正大光明的,未婚先孕那可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所以要在河街镇上做手术是断然不可的。我想起有一个表姐麻柳乡计划生育站工作,是赤脚医生成长起来的,刮宫引产是主业。我妈跑了趟麻柳乡给表姐道明原委,表姐满口应承。叫我们随到随做。我把情况又回馈给苏儿的父母。他们说也只有这样了。我也故意吹嘘了一番表姐的医术如何如何高明,意在让二老不必过于担心。事不宜迟,我带上苏儿坐班车去了离县城七十里远的麻柳乡。
在表姐家吃过晚饭,她悄悄带我们进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手术室。表姐说:“这个小手术十几分钟就搞定。放心吧!”一番简单的准备后手术开始了,为了保密,手术由表姐一个人操作。表姐是个四十开外胖乎乎的中年人,手脚麻利,技术娴熟。一个白色的四方盘子里面放满了长长短短的不锈钢的箝铗镊钩。苏儿紧张而安静地仰躺在一张木床上,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的脸偎着她轻柔的手指。我不知道手术在怎么操作,只听见金属器械的碰击声,10分钟,20分钟,30分钟……只感到苏儿的手越攥越紧,牙关越咬越紧,汗水涔满了额头,脸色变的惨白。我问:“苏儿你怎么样啊?”苏儿孱弱地说:“没事儿……”
“哎呀,几个月大了哦?。”表姐终于开口了。她满头冒汗神色十分紧张。我感到有些不妙:“有问题吗?有问题吗?”表姐几乎哭了起来:“遭了,血止不住了。”我的头嗡的一响:“你什么意思?”我大声叱问问。表姐大叫“不行,我要找人来帮忙,保不住密了。”我歇斯底里地吼道:“快去呀!快去叫人啊!”
表姐惊慌失措地求援去了,苏儿的手在抓紧,指甲在往我手心里陷。我搂着苏儿,苏儿的手好像慢慢在放松。她冷汗满面脸色惨白,她用求助的眼神地望着我,嘴唇颤动着像似要对我说什么。一粒硕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我紧紧把她用在怀里,哭喊着:“快来人啊,快点啊!你们快点来呀……”来了,外面来了好多人。我抱着苏儿哭喊着:“求求你们救救她呀。我求求你们啊,求求你呀!”
“拖拉机,拖拉机这边,赶紧送县医院!”一个男人在指挥。
苏儿已经昏厥了,我和着白张床单裹着苏儿,一把将她抱起来冲出手术室:“拖拉机在哪儿?在哪儿?”
拖拉机滴滴嘟嘟向县城奔去。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我抱着苏儿,紧紧抱着!我感觉到苏儿的血一直在浸湿着我,热热地在浸流,在变冷..我抱着苏儿,喊着苏儿,哭喊着……
待我苏醒的时候,苏儿静静地躺在县医院的一张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张雪白的床单!
苏儿走了,我的心也随苏儿走了。场头沉寂了,河街也沉寂了。皂角树下的木屋再也不见苏儿的身影。或许苏儿真变成了洗涤世间世俗偏见的皂角精了。三十年过去了,苏儿的血滴滴答答在心头滴注成为我生命的日历。我的灵魂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苏儿的体温。自责和忏悔都无济我灵魂的复苏。我也从没想过要止住这痛。我深知这样的痛才是抚慰我生命的良药。假若这个痛消失了,我也就成了行尸走肉。苏儿,我的心一直连接着你的心,连接着你们母子的心,连接着你的香魂!你说过好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当繁星满天的夜晚我都会痴痴地凝望,寻你的踪迹。苏儿啊,我深信你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