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过尽
她遇到他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阳光暖融融地斜射在窗前的几盆花草上,米兰正悠悠地绽放着清雅的香气,宁静而安和。
她喜欢这一切。
有叩门声。
她转身,回眸,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清爽的男人,英挺的眉毛,黑亮的眼睛和一张棱角分明的嘴。
他问财务科的方向,她扬了一下头,在他谦恭的道谢中她轻笑了一下,这么帅气成熟的男人,欣没有看到,可惜了。
欣是她的同事兼好友,张扬而妩媚,见到酷哥帅男总会品评一翻,她和欣一动一静一火一水,却相处得心心相印,做了多年的好友。
快下班的时候,欣带着一脸神秘的惊喜跑来,告诉她新任的财务科长上班了,据说是个帅呆了的风度男人,她心头蓦地掠过那个清爽男人的脸,会是他吗?正转念间,副科长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迎进来一个人,来熟识一下财务部的统计组,她是统计组的组长,正是午后问路的那个人,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当他淡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的时候,他特别地点了下头。
欣马上惊异地问:“怎么,你认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禁不住笑欣没来由的敏感。
但她的心还是悸动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前任科长的光辉形象:秃秃的头顶、臃肿的体态和一双有些发光的小眼睛-------
一切如水般平静,在她眼里,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尤其是有个一官半职的男人。她的丈夫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科长,热衷政治,欢歌酒宴,迷恋麻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众男人类型。凡是这样的男人她都感到厌倦。
之后不久的一次酒宴,突兀地改变了她和他的关系,是她始料不及的。
她在任何酒宴中都一向沉默,淡淡的,从来不象欣那样纤纤玉手握玲珑的酒杯,乐于周旋。
可那次是那么机缘巧合,行酒令行到她的座位,不胜酒力的她脸一下就红了,正当她无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时,欣已微有醉意,她把欲呼而出的请求咽了回去。
在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迎视着她略略羞怯的目光,抓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她愕然。
“就算师兄替师妹喝酒吧?”他浅笑着,从容地放下酒杯。
“还不知道吧?我们是校友。我是85级的,你是90级的,都是财经系。”
这个小意外使她躲过了一大杯酒,但多余的酒量却使他略有醉意,她在那一刻发现他的脸红了。
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诸如哪个教授说什么口头禅,哪个讲师爱抓补考之类不痛不痒的说词,之后她就继续沉默了。
她突然觉得他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但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就过去了,她自己轻轻地在心里笑了,笑自己的荒唐。
他怎么会注意她呢?她不明艳,她那么沉默,那么平凡简单,从不穿鲜丽的衣饰,从不高谈阔论,也从不在领导的办公室里无事停留,有时领导们来到她的科室,几个浓妆艳抹的科员会围住领导聒噪不停。她总是坐在自己的工作间里远远地望着,很少说话。有时她也感到自己不能和他们一致的落寞,但很快她就觉得她厌倦那样,也就乐得沉默了。
她不是象欣那样属于太阳、月亮的女人,有时她只觉得自己是一颗小星星,虽然它也璀璨,但并不夺目。她轻轻地自己摇了摇头,不禁嘲笑自己的心情。
心里释然的时候,蓦然抬首,他清凉如水的目光又落到了她脸上,她的心倏地一紧,再一次脸红。
在那之后,他们并没有因为校友的关系而亲近起来,还是那样如水的平静。
但是她发现他在她心里改变了,他的一举一动,一个笑容,一个回首,甚至开会讲话时的一个手势都弥漫着一种不同的气息,她能感觉到那种气息对她的诱惑。
他是一个很懂业务的人,勤勉而睿智,又平和儒雅,工作不久就口碑甚好,世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模式,不是。她对男人的印象因了他而有了改变。
偶尔,在她小心地静静地打量他时,他不经意的回望会让她满脸绯红,她慌乱的眼神使他总是带着一点疑问回应她,而每次,她都匆匆避开,佯装若无其事地静静离开。
她怕。
虽然她的爱情和婚姻并不如意,但她已习惯了,她生来就是那种害怕风雨的女人,她觉得自己脆弱,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软弱,她总希望自己的生活波澜不惊,平和稳定,虽然她内心也曾强烈地渴望一种温情,一种呵护,一种刻铭心的激情,但看看活泼可爱的女儿,看看井然有序的家,看看阳台上精心修剪的几盆淡雅的花,她的心就平静了。毕竟,她已三十岁,早就过了情绪易于萌动的年龄。
日子在他们偶然的对视中静静流过--------
张扬而妩媚的欣很快就探得了新任科长的家事,前年他那高贵不群的妻带着十岁的儿子远渡重洋,一年后寄来了离婚协议,他什么也没说,却还在义务地照料着前妻留在国内的父母。
她一下子为他的宽厚而动容。
她也了解欣,欣是那种风情万种的女人,象他这样优秀的男人本不多见,她怎么会错过呢?
果然,之后不久,就听到了很多传闻,关于欣和他。据说欣每天带一份早点给他,又利用午休的时间在他的办公室上网,以前在业务上不思进取的欣突然殷勤起来,各项财务报表准确而及时,多次受到他的表扬。
她也看到了欣的变化,欣不再那么张扬,衣饰一改从前的前卫而淑女了许多,她突然发觉欣淑女起来那么可人,一点也不矫柔造作了。
也许,女人只有遇到自己真正倾心的男人,才肯改变自己。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为欣和他的交往而心神不宁,她为自己心里的酸涩感到惊愕,她在嫉妒。
已爱上他了,不能回避的事实。
偶尔一次,欣形神动容地说起他晚上有时不回家,留在单位里上网,欣便也上线陪他聊天,欣的绯红的脸漾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快乐,无意中竟说出了他的QQ昵称,欣是那种口无遮拦的女人,她总想让人来分享她的心情,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哽在喉里,从来波澜不惊的她慌乱地借故离开了欣。
那晚,夜深人静,她忍不住坐到电脑前,拨号,上网,鬼使神差地在QQ里查找他的昵称,还好,因他的昵称特别,在查找范围内只有一个,那一定是他了,她内心深处掀起层层巨浪,欣喜、激动,还有莫名的一种忧虑-------她重新申请了一个ID,把他加为好友。
他们成了网友,她谎称自己是邻市的一名财务人员。
他在网上是孤独的,从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落寞,如果不经意不会发觉他掩藏很深的无奈,因为相同的专业他们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但他总是淡淡的,他不愿挖掘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也避讳着,不能畅然,但仅此这些她已满足。
只要他在,有时她隐身着,看着他亮色的头像,她心里就异常的安静,有时正聊着的时候,他突然慢下来,她感觉到心一下子空了,查看自己另一个ID的好友里,欣的头像是亮的,她就莫名地烦乱起来,然后静静地不发一言,直到他几次问“下了么”“忙么?”她才恍忽地回个信息,总在这样的时候,她想到自己沉默的隐忍,是不是注定她的个性里永远藏着这种莫名的情绪?!
爱一个人,真的会如此痛入骨髓?!
爱的形式有所不同,她不会永远不会象欣那样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在所有的人看来,他和欣走得最近,因为他的单身,所以有了一点点风言,欣在那些风言里幸福地笑着,她甚至有些羡慕欣的那种无遮拦的毫不在意,而她不能,始终不能。她的情感,蓄积地深埋在灵魂深处,她渴望着一种爆发,哪怕只深深沉醉一次也好,但那只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呼声而已。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焦灼的情绪淡了,她的心平静了。
她开始喜欢凭窗而立,喜欢有风从双肩掠过,喜欢在暖暖的阳光里不自觉地回首,那张清爽的脸便依稀在门边闪现,她只愿回忆,回忆那些不经意的回望和脸红的心跳------
她太习惯了丈夫枕边的鼾声,太习惯了女儿明媚的笑脸,也渐渐开始习惯在网上面对他时那种心静如水又如潮如澜的温暖。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无论她有怎样倾心的向往,也只可放在心里,默默地去爱、默默地去思念,日里工作之余能够匆匆谋面,夜里在他未知的世界里,安静地倾听,这些已足够填满一个女人空空的心灵,象一簇暖暖的火已足够照亮她以后的人生。
她想就这样,一直这样,也好。
也许是聊得久了,他忽而有一天在情绪很失落的时候,喝了很多酒,向她讲起从前的爱情,讲起他那并不美满的婚姻,他甚至讲起两年来多少人想撮合他再续一份姻缘,他都心灰意冷的拒绝,而且,就在他向她倾诉这一切的半个小时以前他赶走了一个投怀送抱的女人,他说他从前就不忍拒绝她的热情,但他不会迷失在自我孤独的情欲里,他心里有原则,他喜欢安和的女人。
她的心在他敲出的那些字里行间颤抖着,无法回复什么,好象他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顾自己絮絮地诉说:他正默默地喜欢身边一双温情的眼睛,有着一种平静安分的美丽和从容,有着一种淡淡的优柔和温馨,但他却不忍面对------她再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里,不自觉地,有泪漫上来。他继续着,他说他不敢破坏那个完整的家,不敢跨出实际上最简单的一步,不敢伤害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越来越象她了,曾经是她不敢确定的,他是否对她也有一份默默的情怀,而当那确认瞬间来临时,她却不知所措。
推上键盘,拉开淡蓝色的窗帘,清凉的晚风里她拂了拂耳边的发,久违的一种温暖,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蜜和痛楚。
飞蛾扑火,凄美得象一首绝唱,但却是一生的理想,可惜她没有飞蛾的那种勇气。
那一夜,无眠。
人说只有前世相遇五百次的人今生才会换来一次的擦身而过,她多么想将这一瞬延续为永恒。可是,前世她和他的修行还欠缺了五百年,所以让他们相望着却痛苦着。
在他们聊过的第二天,欣没有上班,只有她和他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照常是每周的例会,她望着原本是欣的座位,心里一空,再望向他时,发现他也在看那把空椅子,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时,她发现在那短短的一瞬,他变得局促起来,不自然地双手交措着。
散会时,他叫住了她,他平静的语气里透出只有她能理解的一种慌乱。已站到门边的她转身,回眸,他曾清爽的脸多了一层很深的沉重。
爱比不爱更寂寞,因了爱的沉重。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匆匆说出让她有时间去看看欣。她看到他脸上明晰地写着凌乱,一种脆弱的犹豫。
她本想说早就应结束不该有的尴尬,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怕自己说出后也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她又上线等他,网络那边的他把她当成了倾诉的对象。在他的描述中,她充满了女性温柔的情调和细致的灵性,他说漂泊好累,想往着未来的日子有一份温馨与宁静,想往着有一个家,一盏桔黄色的灯等他------她听着,泪和着一种彻骨的痛如泉涌出。
身边是熟睡的女儿,丈夫还没有回家,她止不住悲泣,孩子是最无辜的,虽然她长大后也会知道父母其实并不相爱,但至少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个完整的家,女儿和她长得很像,有一种精致的灵慧,人见人爱,还有丈夫无论怎样花天酒地如何的忙,唯对孩子有着很深的感情,可以说,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家会有什么分离,从来没想过女儿会失去她所依赖的这种熟悉的环境,纵然是她已对他有着很深的爱恋很真心的向往。
难道做情人吗?
她不能,这是她的心和她的秉性所无法接受的,尽管在这个世界里,情人已是天涯处处皆芳草了,但她从来没想过,也永远不可能。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是苦。
她的泪无声地落到键盘上,他亮亮的头像依然在晃动,她决然地下了网。
听到女儿均匀而细腻的呼吸声,她握紧了女儿的手。
人生无法假设,也无法重来。
以后的很多天里,她没有上网,也尽量躲避与他相遇的机会。
给自己一段空间,她想自己走过。
这之间他到过她的办公室,她看见他脸上一丝极力掩饰着的痛楚,甚至有一次他递给她材料时不小心碰翻了她的茶杯,他局促地为她捡拾,当他们都弯下腰的时候。一下子拉近的距离使她几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个曾经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男人,曾经在她的生命中成为不可缺失的一份安慰的男人,终于临近地面对时,她却是那么心静如水而坦然。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想。
欣请了长期病假,她去看过欣,欣还是那样艳装浓抹,精致的脸上憔悴了很多,,以前烟瘾不大的欣拼命地吸烟,不断地咳嗽,欣一句也没提到他,只是说老公在考虑着为她调动工作。
她难以想象,欣被伤得如此之深,何以象欣这样的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唯把爱看得如此之重?
那晚,她从欣的家走出的时候,她反而平静多了,尽管那晚天空中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
许多天过去了,她再也没有上过网,丈夫最近一段不是很忙,她忽然发现他回家的时候多了些,女儿常和爸爸在客厅里搭积木,听到他们父女的谈笑声,她就把他清爽的脸在心里压下去一次,她想,很快就会不留痕迹,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快到圣诞的时候,单位里为庆祝元旦和圣诞分发水果,同事们都忙着选水果了,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嘱咐她把欣的那一份给欣带回去,最后他很费力地说出:“不知应该不应该告诉欣,我前妻和儿子圣诞节从美国回来,我想我们的婚姻好象还可能——继续-------”他把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那句话不是要告诉欣的。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这几天预报说要有大的降雪。
她的心一下子也成了灰色。
她不懂,已经想过多少次这样永无回转的失之交臂了,真要确认永远失去的时候,为什么还是这样的难以割舍?
她不能再使自己平静下来。
平安夜的的前夜,罕见的一场大雪覆盖了这个冰冷的城市,漫天蝶舞,薄薄的落雪声却重重地落在她心上,她感觉到一种窒息。
她坐到电脑前,象刚刚从欣那里得知他的QQ昵称时那样鬼使神差地发给了他一个信息,短短的一句:“祝你合家团圆!”待信息在一瞬间敲出时,她就后悔了。说这句话能证明什么呢?这么久一直没有上网,他根据这句话已能知道和他聊天的是谁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灼烧得炙手。
但已收不回来了,她在心里叹息着。
她不知那一瞬已做了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傻事。
那一夜,又是无眠。
她短短的睡眠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是心乱。
圣诞前的那天清晨,他没有来上班,她的心始终不能静下来。午后的时候,她调弄着米兰的残叶,就是这样的窗前,就是这样的午后,他叩门、扬眉、致谢------她轻轻地在心里说:一切,过去了。
而电话就在她那思绪的缝隙间骤然响起,也许冥冥中有一种感知,她的心倏地一紧,抓起听筒,而后,只听“啪”的一声,她把话筒摔落到了地上,她也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撕裂般一样痛。
他独自开车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死于车祸。
平安之夜,还没到平安之夜真正来临,他竟去了天国。
雪依然在下,她开了QQ,看到他灰色的头像在执著地晃动,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头像永远、永远地成了灰色。还要知道他回复了什么吗?她没有勇气点开。
她删掉了所有的聊天记录,也最后,把QQ从电脑里彻底地清除。
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出殡的那天,她没有去。
后来她听说,欣意外地在火化之前赶到了殡仪馆,欣着一身红裙,握了一大把冷艳的鲜花放到他的遗体上------
她已没有了眼泪。她无法承负这突兀的一切。
之后,她继续平静安和地上班,还是那样淡淡的。
真的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欣调走了,在他死后的第三天。
他的英年早逝,欣的红装烈胆,还有他高贵典雅的妻带着小儿和他的骨灰再一次远渡重洋------很多很杂,成了一段人们口中的谈资,她从来没有插过一句话。
之后不久,她带着一只简单的皮箱,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别人看起来无比温暖但实质寂寞的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离婚。
千帆已过了,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