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已深，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我仰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准备下班。

业务主管黎晶敲门进来，递给我一张传真纸，说，齐经理，这是明天的接团名单。

我接过来，按惯例匆匆看一遍人数，然后拿笔签字。但，紧挨着合计数，传真纸上倒数第二行上面三个醒目的黑体字却让我触目惊心，手中的笔无力地掉落在地。

黎晶捡起笔递给我，诧异地问道，齐经理，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我慌乱着掩饰，勉强抑住内心强烈的波动，利落地签好字递给她。

旅行社里的员工都下班回家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往日的疼痛随着烟雾一层层弥漫开来，慢慢地将我包围。是她吗？真的是她吗？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城市，同样的年龄，怎么会那么巧，她不是已经出国了吗？难道她已经回来了？田晓娜，很普通的一个名字，随便在网上一搜就能搜出一大把来，我宁愿明天来蜜月旅游的那个女孩不是她。可，万一真的是她，我该怎么面对呢。我的思绪倒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满怀创业的激情加盟进入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公司，负责招聘的经理承诺月薪是3000元，试用期一个月，而且还签了合同。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和同事一起马不停蹄地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四处奔波，见缝插针开拓市场。当时，由于国内保健行业风云突起，导致保健品市场竞争愈加激烈。为了异军突起，杀出一条血路，领导指示我们营销人员要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争夺客户。用伟大领袖邓小平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不管你是黑猫还是白猫，能逮住老鼠就是好猫。”

为了做一只优秀的猫，我每天睁开眼就跑出去发展客户，哪怕是吃早餐的空隙也向别人推销公司的产品，然而，即使这样努力，第一个月的收获仍然不是很大，因为保健行业鱼龙混杂，大部分人群对保健品持有怀疑态度。到了发薪的日子，领导面无表情，语气冰冷：“总体营销成绩差得离谱，这个月的工资先扣下；下个月如果表现得好，公司加倍奖励！”可到了第二个月，公司仅发了３００元生活费，奖励的事又泡了汤。

那段时间，求胜心切的我每天晚上都泡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加班，绞尽脑汁制定营销策划战略，常常忘记了吃饭。可令我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已经跌入了一个可怕的陷井里去。一天早上，上班后打开邮箱，一封署名txn的陌生人邮件严重打击了我的自信。信中说，齐玉泉，每天看到你这么卖命，我的心里非常不忍。你的策划方案每一份我都看过了，我个人对你的才华非常钦佩，但让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在这里，你永远都不会成功的，因为你上当了。别看现在工作的单位名称听起来挺荣耀的，其实里面的黑暗局外人根本想像不到，你们签订的劳动合同有很多漏洞和暗礁，所谓的高薪待遇不过是一块诱人的鱼饵罢了。听我的话，赶紧离开吧，千万不要犹豫，越快越好！！！信的末尾是大大的三个惊叹号，看的出，发信人是多么的急切地盼着我早日离开。

这个知道内幕的好心人是谁呢？思来想去，我突然想起每天晚上加班的时候，公司里只有会计室亮着灯，难道是会计田晓娜？txn，那不正是她名字的字母缩写吗，她可是老板的亲侄女啊！

我不敢耽搁，迅速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几位要好的同事，当天下午我们就集体辞职了。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震动，满脸横肉的经理拿出合同威胁我们要打官司，但由于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的阴谋最终未能得逞，而且不得不全额支付了拖欠的工资，这让我更加感激那个陌生的好心人。

 

二

在会计室领钱的时候，我悄悄塞给田晓娜一张纸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

她如约而来。

我问，邮件是你发的，对吗？

田晓娜承认了。

我真诚地对她说，谢谢你救了我们！

不，千万不要这么说！她连连摆手，其实我不是救你们，而是救我自己！

我担心地问，你这样吃里扒外，万一被老板知道了怎么办？

她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虽然我和你不一样，每月都能按时领到高薪，但我也有苦衷，必须帮着亲戚做假帐，这种昧良心的钱是不干净的。小齐，咱们都是同龄人，我也和你一样，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看到你这样苦干却被人坑，我自己都觉得肮脏。以后，哪怕是失业在家，我也不会再做亲戚的帮凶了！

田晓娜的话让我震憾，没想到这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女孩，却有着铮铮傲骨。

果然，在我辞职后不久，她也离开了，为此，老板和她的父母翻了脸。

倔强的田晓娜被父母骂惨了，她没有丝毫后悔，而是和我一样从头开始。每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烈日下穿行，一起去参加招聘会，一起拿着报纸对着招聘启事研究，碰到问题两个人商量着解决。为了节省开支，往往买一瓶水，两个人都要分着喝。在那段同甘共苦的日子里，我们俩并肩闯荡，终于顺利找到了工作，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她的父母知道了，坚决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理由是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打工仔，晓娜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穷的份儿。

在种种努力失败后，田晓娜眼泪汪汪地对我说，玉泉，你带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一起创造我们的未来好吗？

我也想带着心爱的人走，可是我知道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晓娜是父母唯一的女儿，父母爱她，我也爱她，我想，在爱的前提下，没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于是，我鼓足勇气，以十二分的诚意主动上门恳请她的父母成全。

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晓娜的母亲会那么刻薄，她愤怒地把我买的礼物从窗户上扔了下去，指着鼻子骂我不知道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宁肯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让她嫁给我！

晓娜哭的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哀求妈妈。

为了心爱的人，我强忍怒火，低声下气地问她怎样才能接纳我。

除非你挣够了１００万，否则以后休息踏进这个门！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狠话，然后拉开门把我赶了出来。

我像一条狗一样被人赶了出来。走到楼下，地上那些摔的支离破碎的礼品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后来，为了断绝我的幻想，田晓娜被父母强行送到了国外。临走的时候，她躲在机场的厕所里给我打电话，哭着对我说，玉泉，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我说，晓娜，我会等你的，早晚有一天，我要带着１００万元站在你的面前！

 

三

接团的时间到了，大巴停在旅行社门外。

黎晶敲门进来，齐经理，我去接团了。

好，去吧。我点头答应，心里却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该不该去机场接她呢。此次来海南旅游的客人都是新婚夫妇，她的丈夫肯定也跟着来了，如果冒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岂不会造成尴尬吗。再说，或许这个客人并不是她，只不过是和她同名罢了。算了，还是躲在暗处瞅机会吧，反正，这批客人在海南逗留４天的时间呢。

我开车来到早已预订好的酒店，悄悄坐在大厅的角落里，忑忑不安地等待客人的到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全是汗。

大巴终于来了，客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来，我魂牵梦萦的田晓娜出现了！５年未见，她瘦多了，发型也变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没错，就是她！

我想冲上去紧紧地拥抱她，可她的身边紧挨着一位魁梧的男人，两个人手拉着手，眉眼里全是幸福的笑。我只能别过头，酸楚的泪顺着指缝汩汩溢出。

晚上，我安排黎晶准备了丰厚的礼品，临时给客人在海边免费增加了惊险刺激的彻夜狂欢游戏节目。全团的人，只有田晓娜没有来，因为她的胆子小，她的丈夫告诉我，晓娜在酒店里看电视。

我拨通了她房间里的电话。

喂，找谁？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晓娜，我是玉泉！

咣当！

我听见她的话筒掉落到地上。

晓娜，你出来好吗，我在酒店一楼的咖啡厅等你！

没一会儿，她急切地跑过来了。

我们激动的拥抱在一起。

玉泉，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没有做梦，这是真的。晓娜，你怎么结婚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啊？！

她猛然推开我，悲愤地喊，齐玉泉，你居然还敢问出这种混帐话？！告诉你，出国一年后我就回来了，可是你却消失了，手机也换了。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能打听出你的下落，我苦苦地等你回来找我，一直等了三年。１０００多个日日夜夜，无论父母怎么逼我都没有改变主意，可是，我等不到你，收获的却是心灰意冷。三年中没有任何你的音讯，哪怕是只字片语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第四年，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我接受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感情，他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晓娜，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吗？因为我想挣钱！你走后没多久我就辞职下海了，听说南方的钱好挣，我就跑到这里来开了一家旅行社。这些年你一直是我奋斗的动力，每当我累了、倦了、烦了，想放弃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想着要早日挣够１００万，然后回去娶你。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我就能达到目标了，我本来是想着那个时候再骄傲地站在你的面前！可是，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就从国外跑回来了！

说着说着，我们两个人都流泪了，谁都没有错，可命运还是让相爱的人错过了彼此。

 

四

我和晓娜面对面坐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她看看表，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该走了。

我说，不急，外面安排的游戏是彻夜狂欢，你丈夫不会回来的。

她没有停下，边走边说，如果我不去，他会想我的，我去外面看看。

我快步追上去拦住她，恳求道，晓娜，陪我一晚好不好？这辈子我再也无法拥有你，那么，把你的一生借我一夜好吗？

她注视着我，神情凄楚，眼里全是幽怨。

晓娜，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过了今天，以后可能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今晚，不要去想你的丈夫，让我们共同为曾经的爱情留下美好的记忆，好不好？

她摇摇头，对我说，玉泉，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我已经嫁作人妇，我爱我的丈夫，我必须对他忠诚。

我赶紧红着脸解释，哎，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俩就坐在这里一起喝咖啡、一起聊天，这辈子你能陪着我度过一夜，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放心，过了今晚，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也不会给你的生活增添烦恼！

晓娜轻轻推开我的手，仍然转身走了，她说，今天你借了我的一夜，以后要怎么还呢？

我呆立在原地，一整晚都在揣摩那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