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场梦魇
一
14岁那年的寒假,我第一次知道妈妈还有这样一个远房表弟。他千里迢迢来到我家,竟特意为从未谋面的我准备了足以占去我一半被窝的礼物------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格子背带裙的布娃娃。他说:小鬼,知道你一个人睡晚上怕黑。
妈妈让我叫他小舅,这是个我很不喜欢的称呼,他明明只比我大六岁,还是个才念大一的男生。妈妈去做饭的时候,我叫他名字:蔚蓝。
蔚蓝从南方的城市来到我们这里,穿得很单薄。一件格子衬衫,一件暗红的洗水棉外套,一条侧面有拉链裤袋的牛仔裤,像极了这学期我的新任音乐老师。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为他织了很合身的毛衣和围巾,足够他应付北方寒冷的气候。
妈妈去上班的时候,他翻译杂志上的英语故事给我听,用不分平舌与卷舌的南方普通话,我取笑他,在房间里大喊:妈妈给我请的家教过不了关啊!
他将MP3的耳塞分我一只,是杰伦的《东风破》:
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
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
荒烟漫草的年头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
突然间,我们变得很安静。他MP3里的歌,都有很伤感的旋律。我也被渲染的愁肠百结了,我偷偷侧过脸注视他,竟然发现他的眼圈,微微泛红。一刹那,我有了生命里第一次为异性心疼的感觉。我用我不太丰富的想象力,悄悄猜想,那个能让蔚蓝这样温情细腻的男生红着眼睛听情歌的她,会是怎样一个动人的女孩子呢?
蔚蓝在我家住了五天就离开了。我是非常想送他上火车的,可是妈妈说外面太冷火车站太挤太乱,叫我好好呆在家里。他告诉了我他的手机号码和QQ号码,说:小鬼,想我了就联系我哦!
寒假后的新学期,我回到学校,不再只研究哪一种口味的冰激凌好吃。我比别人更主动的背英语单词,我喜欢上了表达爱情的散文诗,我把所有宽大的运动装都压在了衣柜的底层,我喜欢上了有苏格兰风格的格子短裙,我买了杰伦的CD,妈妈不在家时,反反复复的听。初三的一次模拟考试,我的排名不可思议的飚到了年级前20。
爸爸妈妈夸我懂事了,给了我更多的自由,比如周末他们依旧出去忙着应酬工作时,电脑不再加密。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一定要考上南方那所有名的大学而已。
为了能在网上见到蔚蓝,我申请了QQ号码,尽管他并不常在线。终于有一次,我在他的签名里看见了他的博客地址,于是迫不及待的点开来。
那些关于爱情的文字,刺得我眼睛好痛。蔚蓝,他在谈恋爱,所有隐忍的倾诉,只为流露出他对一个女孩子的深情------
“今天,我们又吵架了,她哭了,可我的心难道好受吗?”
“好想好想她,相拥的感觉好象就在昨天。”
“我趁黑夜/织出我绵长的思恋/而那一头的你的心/愿否被我捆绑?”
“就算我们的爱没有未来,我也会好好珍惜现在拥有的每一天的,亲爱的。”
……
我一遍遍打开又关闭他的博客,生生的听见窗外的丁香花,正一瓣瓣哭泣着凋零。
离中考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我对自己说,不管蔚蓝正在爱着谁,我一定要考上重点高中,再考去南方的那所大学。因为从他含蓄的表达中,我隐约明白他的爱情并不够幸福。
二
如愿以偿的那个暑假,我过得却伤心。从爸爸妈妈断断续续的争吵中,我知道了妈妈想和爸爸离婚的事情。
我在QQ上把这件事情告诉蔚蓝,他安慰我说:“小鬼,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不管他们是否离婚,都会像以前那样爱你。别忘了,你还有小舅我呢!以后我也会疼你爱你的。”
我更生气了。我对他吼:“你拿什么爱我疼我?!我知道你爱着一个人!”
“小鬼,你说什么?”他竟然紧张了。
“难道不是吗?你博客里写的那些话以为我看不明白啊!?”
“呵呵,小鬼。看书去吧,我等下有课。”
他消失得好快。
那以后,我在也进不去蔚蓝加密的博客了。
在爸爸妈妈最激烈的那次争吵里,他们终于不再对我避讳。爸爸对我说,妈妈爱上了另外的男人。我问妈妈是谁,妈妈哭泣着,不回答。
沉默就是默认了?!
我的心,和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撕裂开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上了去那座南方城市的火车。整整30多个小时,我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喝一滴水,没有一分钟睡着也没有一分钟是清醒的。
到了火车站,我迷失在人潮中,不知道去向。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一位穿着警服的男子,说帮我打个电话。
蔚蓝来车站派出所接到我的时候,我还沉睡在值班民警的床上。“你的小舅接你来了!”民警摇醒我,他惊恐万分的守着我醒来,连连问我,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的妈妈呢?!
妈妈在蔚蓝的通知下,失魂落魄的坐飞机赶到了蔚蓝在宾馆为我开的房间。她抱着我哭成泪人,我却麻木得像一棵干枯的树,任她摇晃不停,没有丝毫回应。
倒是蔚蓝,红着眼睛一枝枝抽着烟,守着我和妈妈到天明。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
那一次的离家出走,迅速终结了父母离婚的意图。
三
我住校以后,很少回家,更很少和妈妈说话。生活费,我坚持只要爸爸为我送到学校。
蔚蓝几乎每周给我打一个电话。他总是没完没了的嘱咐我:多吃点饭哦!晚上不许熬夜看书哦!不许为了漂亮不穿棉衣哦!上课不许偷懒哦!当然,还包括,叫我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让我原谅妈妈,他说妈妈很爱我,还说我的妈妈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我不该让她伤心。
我就知道,他是紧张我的。我不管他的爱情,我要用三年的时间让他不再叫我“小鬼”,我以眼睛近视为由,请班主任把我的座位调到前排,其实,我只是想在离老师近的座位上被监督着更认真的听课;我放弃了所有和同学们在寝室聊天或在校园瞎溜达的机会,钻进代数物理化学的题海,一遍遍解答求证;我因为出色的英语听说能力,担任了学校广播英语栏目的播英员;我把男同学写给我的信笺芳香还未散尽的情书,来不及细读匆匆塞进书桌的底层。
……
我正在努力认真的长大。
高二那年暑假,爸爸出差了。一天,我埋头做我的化学题时,妈妈走过来,神情不太自然地说:“你小舅来了,他问你好不好呢。”
啊?!我的身体像被谁突然点了穴,这太意外了。他来之前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一声呢?很少搭理妈妈话的我,这次很热情:“他在哪里?来干嘛?”
妈妈做了很丰盛的午餐,和我一起给蔚蓝送去他住的宾馆。为了见他,我穿了在学校里老师不允许的短过膝盖的牛仔裙,去了楼下的理发店将马尾辫子拆散,烫得顺直。我的脚步安静的跟在妈妈身后,而心里的秘密却像一朵正值花期的蔷薇,热烈绽放。
蔚蓝对于我的变化,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忘了和两年不见的我客气寒暄,而跟妈妈很有兴趣的讨论着午餐的做法。
我趁他们停顿空隙,拿出我提前准备的英文小说,对蔚蓝说:“我也会翻译了呢,而且我的普通话比你标准!”
“小鬼,要考个好大学哦!”
“我妈等下上班去了你一个无聊,我带你到处转转?”
“天这么热,我不出去了。你回去吧,该看书了。”
“可…….”
“小舅下午还有事情,哪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喜欢到处玩。”
我黯然地躲进了卫生间,看着镜子中那个打扮成熟得有些陌生的自己,流泪,却又笑出了声。
两年,我因为一个人,忘了做我自己,那个爱吃零食爱淘气念书爱偷懒的自己。我以为我长高了变瘦了,念了重点高中,留长了头发,当了学生会干部,会读原版的英文小说了,就不是他的“小鬼”了。而其实,这一场花开的盛情演出,从头到尾,我期待中观众,就没有来过。
四
从宾馆到家的那条终日喧嚣的街道,那一天在我脑子里格外安静苍白。我既听不见曾经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也没有在乎几个十字路口显示的是红色还是绿色的指示灯。
我是那么毫发未损的安全回了家。
我要给我的观众,期待中却错过演出的观众,写出所有的剧情。我只是想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因为他而有了精彩的方向。
蔚蓝的博客,我依然被限制进入。只是这一次系统不是提示我输入密码,而是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你的生日?”
谁的生日?我不管,我输了我自己的,意料之中的,不对。
我查了杰伦的生日,输进去,还是不对。
长这么大,我其实只知道三个人的生日:我,爸爸、妈妈。
我赌气了输了爸爸的生日,理所当然的,不对。
我再输妈妈的,还来不及想出下一个该输谁的生日时,博客,蔚蓝,不,我的小舅的博客,打开了!!!
在杰伦那首《千里之外》的音乐背景里,蔚蓝和妈妈亲密相拥的一张张照片在首页招摇而过。我以为我的脑子神经混乱,赶紧狠命的甩了几下头,再看,没错,竟然真的没有错。
两年,蔚蓝写博客的风格变化很大,从以前的抒情,变成了现在的叙事。他所有的访客,只有一个,叫“琳琳想家”。我的母亲,叫李琳。
五
蔚蓝根本不是妈妈的什么远房表弟,在蔚蓝大一那年,他们在网上认识。当彼此难舍难分有了感情的时候,才搞清楚对方的真实情况。就在那时,蔚蓝大病一场,一种被医生叮嘱拒绝探视的传染病。
初恋梦想破灭的伤还在撕裂疼痛,又被关进了传染科,医生一脸严肃的拿着病历表对他做“病情告知”,完全程序化的语言,蔚蓝只记住了几句:我们会尽力为你控制病情,但是如果结核病毒从你的肺部感染至全身其他器官,那么你将会有生命危险。目前我们国家对于结核病毒的医治重点在于注射结核疫苗,在七十年代,全国因肺结核而死亡的人数高达42万。当然请你相信现代的医疗技术,请你配合我们的治疗并通知你的家属。
吊着点滴,除了按时给他加药的护士,他只能和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做伴。被孤立建筑的传染科住院病房,夜里像坟墓一样寂静可怕。蔚蓝没有通知家属,而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尽管他们就在三天前说好了不再联系。
原来那一次妈妈所谓的紧急出差,是去南方看望蔚蓝了。没错,我依然记得那一次她出门时焦急慌忙的神情,甚至没有带上手机。
妈妈不顾医生的阻拦,坚持在医院陪护了蔚蓝一周,直到他的病情稳定好转。
蔚蓝在妈妈离开时,稚气的双眼目光坚定:“等我毕业,我一定要娶你!!”
所以那个寒假,蔚蓝放假的第一站,不是回家,而是来到我家。那个让他红了双眼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蔚蓝在大学里非常用功,并且争取了很多校外实习锻炼的机会,他说,他要为相爱的女人幸福而奋斗。
这两年里,妈妈去过他的学校许多次。那个南方城市的古祠、江边、繁华广场,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紧密相连的脚印。
蔚蓝要她离婚,并保证自己不仅将是一个好丈夫,还将是一位好父亲。他买礼物给我,读小说给我,每周打电话给我,都是为了这一点。呵呵,好父亲。
蔚蓝和我的妈妈,甚至还有一个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
六
我不用我的真实姓名生活,已经四年了。他们的寻人启事从家乡小城一直散发到我四处流浪的每个城市,悬赏金额从3万已经涨到了15万。
离家出走大概一年后,理智稍有恢复的我给爸爸打过一个电话,我叫他和妈妈离婚,还承诺给他我会好好生活。那天,大概正是我应该参加高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