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继承天下于唐之安史、黄巢之乱,五代十国的军人割据之后,国家经历长达六十余年的分裂和战争,民穷财尽,积弱已深,而开国不到二十年,外患又起,初受北方契丹族辽人的入侵,一败于高梁河,再败于歧沟,大小八十一战,宋只胜了太原一仗。太宗两次亲征,被辽兵包围,仅得身免,而股为箭伤,每年都要发病,自此签订了不平等的“澶渊之盟”,年输大宗币帛,暂得相安。
不料羌夏又崛起于西北,他们以游牧民族强悍的骑兵,环伺边境,年年入侵。沿边地方,遭受扫荡式的洗劫、掳掠和破坏,政府不得不在沿边设置重兵,又须消耗极大的军费和补给。后来虽稍平靖,但是宋朝每年均须输与白银一百二十五万余两,其他庆节、聘问、赂遗近幸诸费,几是正额的一倍。似此敲骨吸髓的剥削,使原本疲弱的国力,不但没有休养生息的机会,更是斫伤日甚,几至衰竭的困境。
何况辽居上游,俯以临宋,夏与辽结,托以自重,掎角之势已成,宋朝腹背皆是强敌,这是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而年轻有为的神宗皇帝,适于是时践祚。
神宗赵顼,是英宗的长子,母为宣仁太后高氏,生于濮王府邸,嘉祐八年始侍英宗入居庆宁宫,隆准龙颜,仪表英伟,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被立为太子,四年正月正式即位。
神宗在藩邸时,留心国事,已知民穷财困,军政敝弛的情况,有志于富国强兵,而深患历来的执政皆非其人,譬如“濮议”,只是讨论如何尊礼他的祖父一事而已,无关国计民生,但是朝臣聚讼纷纭,数年不决,舍大论小,心里甚不谓然。
神宗好学深思,即位后,更欲奋发有为,心里隐藏着一段国恨家仇,曾于滕元发(范仲淹的表弟)陛见时,因他向以熟谙兵学出名,所以留他长谈天下事,语及北辽,神宗说:太宗自燕京城下兵败,被北虏穷追不舍,仅得脱身。行在服御的宝器,都为所夺。随行的宫嫔,皆沦陷虏中。太宗股上中了两箭,每年都要发病,其崩,也是箭创复发之故。像这样的不共戴天之仇,我们还要年年捐献金帛以事之,为人子孙者,应当这样的吗?
言下,不禁唏嘘哭泣起来。(〔宋〕王铚:《默记》。)
宋太祖对于唐及五代藩镇之祸,亲身体验,非常警惕,所以建国之初,竭力裁抑兵权,建立一个文治国家,是其基本政策。文彦博对神宗说:“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是说明宋代行士大夫政治的特性。
士大夫十有九为文章之士,果于有为者少,乐于无事者多,尤其是出身高门华族的子弟,更缺乏淬厉奋发的志气;而且表面上国家承平百年,大家也就耽于苟安,但求逸乐,因而形成非常保守的政治风气,民心士气,也一样萎靡不振,这是神宗所不满意的现实。苏轼也说: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杰之士,务以其所长,角奔而争利,惟恐天下一日无事也。是以人人各尽其材,虽不肖者,亦自淬厉而不至于怠废。……天下既平,则削去其具,抑远天下刚健好名之士,而奖用柔懦谨畏之人。不过数十年,天下靡然无复往时之喜事也。于是能者不自激而无以见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废而无用。当是之时,人君欲有所为,而左右前后皆无足使者,是以纲纪日坏而不自知。(本集·策略第四)
神宗所面对的现实,就是这样一个墨守成规、无人乐有作为的朝局。神宗首先试探几个老臣。
一日,对文彦博说:“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
彦博对曰:“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但他并无具体建议。神宗认为国家当前最大的困难,在于欲举兵而兵不足,欲足兵而饷不济,所以“政事之先,理财为急”。过了几日,又试探他说:
“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宜共留意节用。”
神宗的心事,不便直讲,恐怕引起敌国注意,只好说“养兵备边”。文彦博的对答,就更不着边际。
四月,知汝州富弼入见,神宗与他从容坐语,竟至日昃。帝问以治道,富弼知道皇帝锐于有为,对曰:
“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附会其意。陛下当如天之鉴,人之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久之,帝又以当前大事为问,则对曰:
“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干戈一起,所关祸福不细。”帝默然良久。
环顾盈廷朝士,几乎无人可以与言大计。神宗苦闷之中,马上想起一个夙所闻知,“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的王安石来。
在当时的政治社会里,大家心目中的王安石,是个馆阁之命屡下,辄辞不起的高士,朝廷数欲授以美官,他都辞不应召。嘉祐时,来朝为知制诰,未及大用,又因母丧而出居江宁,韩维和吕公著和他比较接近,非常佩服他的品德和学问,逢人便为称扬。北宋官场里面,人人勇于猎官,争权夺利,视为本等,像王安石这样耿介自重的人,实所罕见,使国之大老如富弼、文彦博、韩琦、司马光等都视之为“圣人复出”,非常钦重。
神宗在颍邸,韩维为太子记室,讲书时,如获神宗称许,便说:“此非维之说,维友王安石之说也。”韩维迁官庶子时,又荐王安石自代,因此,神宗对王安石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即位未久,便欲召见其人,而安石不至。神宗问辅臣道:“安石历先帝朝,屡召不赴,人以为不恭;现在召又不至,果真是病还是有所要求呢?”
其时左相韩琦专权,右相曾公亮很不服气,他就趁这机会力荐安石,想用他来离间韩琦,遂对曰:“安石真辅相材,必不欺罔。”
韩琦求去,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入对,帝泣曰:“侍中必欲去,今日已降制矣。然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于是召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安石迟迟其行,六七个月后,才到閤门报到。熙宁元年(1068)四月,越次召对。
帝问:“治国以何者为先?”
安石对曰:“择术为先。”
帝又问:“唐太宗如此?”
安石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晓,以为高不可及耳。”
帝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朕自视眇躬,恐无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辅朕,庶同跻此道。”
接着一日,讲席终了,群臣告退,帝独留安石坐,说:“有话欲与卿从容谈论。”接下去说道:“唐太宗必须有魏徵,汉昭烈必须有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但魏徵、诸葛,都不是随时可有的人物。”
安石对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为不多,而虑无人助治,是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即有贤者,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帝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世,亦不能无四凶。”“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所以为尧舜!”
安石退而进《百年无事札子》,论曰:“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这番话,针对神宗亟欲有为的兴奋心理,发生极大的作用。越日,遂再召安石问曰:“卿条陈众失,想必已一一有所经画,试为朕详言设施之方。”
安石对曰:“天下风俗法度,一切颓坏,在于廷臣。庸人则安习故常而无所知,奸人则恶直丑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创之于前,而无所知者和之于后,虽有昭然独见,恐未效功,早为异论所胜。陛下诚欲用臣,恐不宜遽,谓宜先讲学,使于臣所学本末不疑,然后用之,庶粗有所成。”
神宗对于当时的保守政风及那些老成的旧臣,本不满意,一听安石变风俗、立法度的新论,有深得我心,契合非常之感。这情形,很像秦孝公之得商鞅,刘备之见孔明,君臣遇合,如鱼得水。
自此,神宗专任安石,而安石之主张变法,也确为时势之所急需。强敌压境,外患严重,幸无战争,但须年付北辽和西夏无穷的需索,割地献金,了无餍足。而庙堂内外,泄沓成风,人皆安于无事,不乐有为。按照实际,大宋帝国到这时候,早已民穷财尽,国用空虚,军备政事两皆窳败的衰颓局面,再不及时振奋求变,则未来的命运,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所以王安石倡言变法之初,朝中重臣莫不对他高远的理想寄以厚望,也都钦佩他那任劳任怨的政治勇气与抱负。不幸他自视过高,而个性又非常偏执,满朝臣士,在他眼中,不是庸人,就是奸人,目无余子,而独行其是。譬如与人论政,难免两议不合,他就当面骂人:“公辈坐不读书耳。”有人提出与他相异的意见,他就一概诋之为“流俗之见”。甚至对神宗说:“陛下要以先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轻重。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
安石既目盈廷朝士皆为流俗,则这番话不啻是教皇帝与群臣对立。这种绝对排斥他人的态度,使人人对他不满,如御史中丞吕诲说他“好学而泥古,不通世务”;参知政事赵抃、唐介说他“难当大任”;侍读孙固认为他“狷狭少容”,没有宰相的度量。
然而神宗仍欲付以大政,对安石说:“人皆不能知卿,以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
帝问:“卿所设施,以何为先?”
安石说:“末世风俗,贤者不得行其道,不肖者得行无道,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变风俗,立法度,最为方今之所急。”
安石更揭橥“人主制法,而不当制于法。人主化俗,而不当化于俗”的大原则,来坚定神宗的信心,神宗也决心付与大政。熙宁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遂除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开始执政。这个月里,苏轼、苏辙兄弟刚刚回到汴京。
安石在朝,得皇帝的专任于上,独行其是,大家只好暂时缄默,而整个行政中枢,几成瘫痪,只有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当时人说中书省里的人物,有生老病死苦之分,盖指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抃苦。
安石执政,神宗首从其议,诏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以安石与知枢密院陈旭(升之)共领其事。
宋朝本有三司使之设,包括户部、盐铁与度支三使,掌理全国财赋,而王安石所另设的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其范围为“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实为一个最高国策的企划机关。这个议变法、定国策的组织,却以财经组织的形态而成立,则新法的目的,完全侧重财政需要,已经十分明白。宋朝老百姓的税负甚重,熙宁时全国的岁入,比唐代已经高出二三十倍,生产总额的增加有限,哪里还有增税的余地?如要在此之外设法搜括,其流于聚敛,实为必然的趋势,而聚敛造成民生的痛苦,也是持重的旧臣群起反对之最大原因。
苏轼还朝,依例请求注(派)官,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这官告院属于吏部,掌管官吏和将士的勋封、官告等事务。一般来说,这是一个储才之地;对苏轼来说,则是被投闲置散,所谓职务,不过司官方辞章的撰制而已。
苏辙到京后,闻神宗有“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之语,因以上疏曰:“所谓丰财者,非求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官,一曰冗兵,一曰冗费。”疏上,神宗批付中书说:“详观疏意,知辙潜心当世之务,颇得其要,郁于下僚,使无所伸,诚亦可惜。”即日召对延和殿,亲任为新设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检详官。神宗面命,辙不敢辞。
安石又起用章惇为三司条例官,曾布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推荐吕惠卿同为条例司的检详文字。
惠卿,福建泉州人,自真州推官秩满入京,与安石论经义,大蒙赏识,即加延揽。从此事无大小,安石皆倚惠卿为主谋,凡所建请章奏,亦都由惠卿主稿,而苏辙与他却常议论不合,时生龃龉。
安石被命执政,御史中丞吕诲首先发难,袖章弹劾。当时司马光还说他:“众喜得人,奈何论之。”吕诲说:“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将败国事。”疏上,神宗不听,还其章,遂求去,出知邓州。
熙宁二年(1069)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使薛向主其事。均输本以“从贵就贱,用近易远”调节物资,平定物价为主,用意很好。不过此事如由政府来做,不免有官营买卖、与民争利之嫌,诚如苏轼所言:“虽不明言贩卖,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苏轼更说,若官吏更从此中贪黩,则商贾之利未必可得,而整个政治风气,却将为之败坏。(《上神宗皇帝书》)
知谏院范纯仁奏言王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又进所作《尚书解》,阐明尧舜禹汤文武的行事。神宗亟于求治,轻易延见小臣,纯仁谏曰:“小人之言,知小忘大,贪近昧远,愿加深察。”及均输法行于六路,纯仁奏曰:“陛下欲修先王补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均输之法,掊克生灵,敛怨基祸。”疏中攻击王安石“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人才不可急求,积弊不可顿革。倘欲事功急就,必为憸佞所乘”。神宗留章不下,纯仁只好求去。其后,侍御史刘述、刘琦、钱顗劾奏安石,皆被遣出。
朝廷从制置三司条例司之请,派遣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卢秉、王汝翼、曾伉、王广廉八人分赴各路,视察农田、水利和赋役。苏辙深知这八位专使分赴各路,必将力求民间余利,设法聚敛,以迎合上意,民不堪命矣,而众莫敢言。苏辙往见本司另一长官陈旭(升之),向他陈说,从前嘉祐末年,朝廷遣使宽恤诸路,尚不免造事生非,还奏多不可行,为天下笑,现在又何以异于曩时。希望他能加以阻止,而陈旭不敢言。
安石拟变常平广惠仓法为放贷青苗,与吕惠卿商议定案后,拿出一本小册来给苏辙,苏辙研究后,列举种种理由,大加反对,安石当时说:“君言诚有理,当徐思之。”
一个多月后,京东转运使王广渊来说:“放青苗钱,年可获息甚巨。”安石就决定付诸实行。苏辙上书力争,触怒安石,将加以阻挠之罪,幸陈旭解救,才得无事,苏辙只得求去,上疏言:“每于本司商量公事,动皆不合。臣已有状申本司,具述所议不同事,乞另除一合入差遣。”
皇上问曾公亮该如何安置苏辙。曾对曰:“可堂除差遣。”(堂除差遣:又称“堂差”或“堂选”。宋制,京官选人一般由吏部选差,其有特殊功勋则由政事堂(中书门下)直接奏注差遣,堂差较候选于吏部为速。)帝从之,诏除河南府留守推官。
实施新政的最高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现在已由诡诈善辩的吕惠卿当家,而一切新法的草拟,安石说个纲要,都由曾布斟酌条目,编为法典。其他如辩驳反对派的议论,解析法理以坚定皇帝的信心,也都由曾布主稿,他是新政派的理论家。
在吕、曾二人的翊赞下,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法,于短短的两三年间,相继兴作,令行天下。
王安石新政后面,不能说没有高远的理想。如方田、青苗、均输、市易,原是想要造成一个裁抑兼并、上下富足的社会;如保甲制度,为想造成一个兵农合一、武装自卫的社会;如兴学校、改科举,为要造成一个开明合理、教育普及的社会:都是适应时代要求的革新措施。问题在于操之过急,流弊自生,而“徒法不能以自行”。王安石最大的失策,始因于他的性格之“举一偏而尽沮公议,因小事而先失众心”。像推行新法这样的大事,经纬万端,人事上的助力非常重要,而他却刚愎自用,不惜牺牲本来很好的关系,如欧阳修、富弼是竭力掖进他的前辈,司马光是同辈中的好友,程颢、苏辙且都与他共事,他都轻予放弃。而失败则在于“所用非人”,君子不愿与他合作,则小人就乘虚而入,人言安石独善柔佞逢迎之辈,其实也是事势使然。史言:安石秉政时期,“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有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清〕毕沅:《续资治通鉴》。)这说法固然有点偏颇,但是后来事情证明,“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熙宁变法的失败,这是最大的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