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行作吏,百不自在,眼前所见,十九是浮沉利禄的无知下士,沐猴而冠,俨然作态,心里塞满了无比的厌憎。老者章传道劝他,稍稍自己贬抑一点,才能适应这个现实,苏轼昂然道:“如尔自贬,终不谐俗,故不为也!”
既不能自贬以和光同尘,做这“违志”的工作,更是精神折磨,痛苦万分。苏轼就念兹在兹地希望挣脱现在这个官职,认为即使回家去种田,也比现在好。物质生活好坏,苏轼本不在乎,至少可以保持身心的自由与快乐。
行在新城山路上,眼见三月不知盐味的七十老翁,还挂着镰刀在田间劳作,眼见村中少年,游手好闲,再也不能安分守己地做个好农夫,一腔悲愤,使他热血沸腾,觉得自己这个形同帮凶的工作,再也做不下去了,但是如要弃官回乡,则先得试探一下在陈州的老弟的意思,于是他引述后汉马援的故事,续作《山村五绝》中的最后一首。
《后汉书》说,马援征伐交趾国时,行军中上雾下潦,毒气熏蒸,天上的飞鸢,都跕跕堕水而死。身在这样的绝境中,使他想起堂弟马少游,从前曾经劝他为人何必胸怀大志,徒然自苦。马少游道:“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所以,苏诗曰:
窃禄忘归我自羞,丰年底事汝忧愁。
不须更待飞鸢坠,方念平生马少游。
苏氏兄弟,虽然那么友好,但两人天赋气质,全不相同。苏辙才气不如老兄,但没有他那种任性的毛病,也没有他那种浪漫的想头,为人处世,非常踏实,苏辙《栾城集》中《次韵子瞻山村五绝》之一说:
贫贱终身未要羞,山林难处便堪愁。
近来南海波尤恶,未许乘桴自在游。
被老弟浇了一头冷水,苏轼在写给故乡王庆源叔丈信中,记其进退无据的悲哀曰:
某此粗遣,虽有江山风物之美,而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况味殊不佳。退之所谓“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正此谓矣。
苏辙于熙宁三年(1070)春,从张方平去陈州为学官,至本(六)年春,已届三年任满。时适文彦博罢枢密使,以司徒兼侍中,出判河阳,原拟征辟苏辙为河阳学官,辙亦有谢启愿就,尚未赴任,却为齐州太守李师中邀去济南,为齐州之掌书记。
李师中,原任知秦州军州事,因为屡次上章攻击王韶的西征军,且于调查苏轼贩卖私盐、苏木、瓷器的诬案中,师中拒作伪证,为当道所忌,将他调知登州,现在则自登州移守齐州。
九月,苏辙将赴济南,有《自陈适楚戏题》诗:
庠斋三岁最无功,羞愧宣王禄万钟。
犹欲谈经谁复信,相招执籥便须从。
陈风清净眠真足,齐俗强梁懒不容。
久尔安闲长自怪,此行磨折信天工。
他很谦虚地说:陈州三年无功,不配再做学官,到齐州去做总揽一切的幕僚长,就没有在陈州那么清闲了,但这是天道的报还,不该诧怪。他之所以自待者如此。
熙宁六年(1073)秋,言官罗拯上言,两浙淮南东路灾伤,乞行贷恤。诏赐两路粮三万石。
十月,沈括奉派察访两浙,奏言常润二州,岁旱民饥,欲令本路计合修水利钱粮,募阙食人兴工,从之。赐两浙淮南东路常平米各五万石,付转运使以赈饥民。
漕司奉诏后,即檄杭州通判苏轼赴常润一带放粮,十一月启程,与柳瑾同行。
瑾字子玉,丹徒人,与王安石为进士同年,其子仲远是苏轼族妹小十二娘的夫婿,论辈分,柳子玉是苏轼的姻丈。柳家住在金山,子玉此行,将往监安徽舒州的灵仙观,顺道附载同行。
严冬酷寒,大雪纷飞中,两人至临平镇一个僧舍里,同访隐士陈烈,诗曰:“僧房有宿火,手足渐柔和。”对于一个冲风冒雪的行旅之人,最重要的到底还是一炉炭火。经秀州(嘉兴)而至无锡,登惠山,钱道人以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水烹小龙团茶,来招待这两位远道而至的诗人,然后攀登惠山绝顶,瞭望太湖,“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非常羡慕孙登还能登山长啸,一吐胸中浊气,而苏轼不能。
忙于处理繁杂的赈务,忙于奔波道路,时光过得真快,忽已年尽岁除。这年除夜,苏轼舣舟城外,竟至野宿度岁,非常念家。独自一人睡在船舱里,衾冷如冰,通宵不寐。回想自来杭州,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道路奔波上,是不是他一生的命运,都将如此漂泊?行歌的哀伤,野哭的凄凉,苏轼今夜,兼而有之,舱中一灯如豆,冻被无温,既然辗转难眠,索性挑灯起坐,成《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
行歌野哭两堪悲,远火低星渐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
重衾脚冷知霜重,新沐头轻感发稀。
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
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
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熙宁七年(1074)春,过丹阳,公毕,续赴润江(今镇江),特往藏春坞拜访老名士刁约(景纯),诗酒流连,互相唱酬。面对世情淡薄的老人,轼作赠诗,亦仍不免流露其一腔漂泊无归的感伤,如言:
人间膏火正争光,每到藏春得暂凉。
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觉野蔬香。
溪山胜画徒能说,来往如梭为底忙。
老去此身无处着,为翁栽插万松冈。
又陪柳瑾同回金山,子玉在家设宴招待这位晚辈。柳家三个外甥,长名闳,字展如;次名辟,都是妹婿仲远之子,面求舅舅的法书,苏轼为他们写了一纸行书,告诉他们道:“字要写得好,单单勤于练习不够,还须读书多。”所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这两句话,常被后世论书法艺术者,引为圭臬。
苏轼在金山寺里,与柳瑾共饮,喝得酩酊大醉,睡倒在宝觉法师的禅榻上,半夜醒来,题诗壁上,不说自己酒量不好,却运用俗语骂酒道:“恶酒如恶人,相攻剧刀箭。……我醉都不知,但觉红绿眩。……”将大醉时的感受,写得淋漓尽致。
柳瑾雅兴不浅,要邀八十一岁的刁约来同游金山,同访金山寺的宝觉、圆通二长老,苏轼很羡慕他们养生有术,老而弥健,打趣柳瑾道:“你还算不得老,且看刁丈。”
君年甲子未相逢,难向人前说老翁。
更有方瞳八十一,奋衣矍铄走山中。
苏轼在润州逗留,时已四月,回想去年十一月离杭,时方大雪,今则春光已老,忽忽已过半年,陈襄诗来催他早点回去:“锦袍公子归何晚,独念沟中菜色民。”苏轼何尝不想家,尤其挂念吉祥寺的牡丹,深恐错过花期,《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中说:“……谷雨共惊无几日,蜜蜂未许辄先甜。应须火急回征棹,一片辞枝可得粘?”
任务未了,还有许多地方要去,对于这样无休无尽的行役,实在厌倦极了,心里又念着家,托名“代人寄远”,作《少年游》词: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钱塘令周邠(开祖),是苏轼在杭州同僚中唱和最得的诗友,他将任满赴京,也寄诗来催归一别,轼赠诗曰:“羞归应为负花期,已见成阴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又送其赴京曰:“十年且就三都赋,万户终轻千首诗。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写尽诗人的寂寞,行者和送行者,一样是飘泊天涯,身无归着的可怜。
就因为心里充满了许多奔波道路、漂泊无归的感伤,所以一旦身临久已向往的荆溪,这可怜的诗人,就情不自禁地做起梦来了。
至宜兴,苏轼往访同年单锡,同泛荆溪。
宜兴,古称阳羡,本是江南鱼米之乡,境内有三湖九溪,而以荆溪最负盛名。这条溪水源自芜湖,流入海圻,所以又称圻溪。除此以外,它还有个极美的俗名,叫“罨画溪”,据杨慎《丹铅总录》说,画家称杂色的图画叫“罨画”,荆溪两岸风景的多彩多姿,可从这个绝美的溪名中想象得见。
苏轼泛舟溪上,顿觉头脑清明,心情开朗,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一入荆溪,便觉意思豁然!”
十七年前,苏轼登进士第,参与琼林宴时,与同年蒋之奇共席。蒋是宜兴人,对蜀人苏轼盛称他家乡的风土之美,相约将来服官退休后,同到宜兴去卜邻而居,共乐荆溪。苏轼今日始得亲履其地,之奇之言,果然不虚。
荆溪两岸,林木翳茂,溪光山色,明媚照人,都是诗人最好的供养。惠山细腻的黏土,常州晶莹的大米,皆是江南第一的特产。尤其民风纯朴,物价低廉,适合一个寒士于此度其宁静的农庄生活。苏轼距离退休的年龄还很远,但他实在太爱这座江南小城了,遂骋其遥远的想象,预约陈襄将来如到宜兴来访,他一定杀鸡饷客。一刹间,心里充满了一片罨画溪上的田园美梦,诗曰: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
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
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着腐儒。
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五月始至常州,然后到无锡,到苏州,与曾任御史,为疏劾王安石被排出京,现在提举宫观的刘述(孝叔)相会,同游虎丘,至炎夏六月,才回到杭州交差。这次常润赈饥一役,道路奔波,足足七个多月。
这时候,执政五年多的王安石,已经罢相。
安石专政,使持重的先朝旧臣一个一个消极求去,这样重大的政治变化,即使禁中,也不免震动。而实施新法所发生的不良反应,陆续传入深宫,使皇室中人大为不安。有一天,光献太皇太后曾劝神宗道:
“祖宗法度不宜轻改。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宜罢之。”
“此以利民,并非苦之。”皇上答道。
“安石确有才学,但是结怨太多,要保全他,不如暂时外放的好。”
“群臣中只有安石能为国家做事。”
其时,神宗之弟岐王颢在侧,进曰:“太后之言,不可不思。”
神宗怒曰:“是我败坏天下吗?你来做好了。”
颢泣曰:“何至于如此呢!”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外面有许多不好的消息,传到宫里来,光献太皇太后再也忍耐不住。一日,对神宗流涕道:“安石乱天下。”
这次,神宗心里本已动摇,听到劝说,默不作声,却流下泪了。
熙宁六七年间,河东、河北、陕西大饥荒,流亡到京西来的难民,无虑数万。监安上门的小官郑侠(介夫,治平进士),每日见这大批难民逃到京里来,老幼杂沓,拥塞道途,多数人扶病带伤,形容憔悴,身上穿的衣服,鹑衣百结,没有一件完整的,甚至有人以树皮草根为粮,其中更有身披锁械、押解入京的犯人,他们身上还背着家里拆下来的屋瓦和木材,这是他们唯一的财物。悲惨的景况,简直令人不能相信此乃人间光景。
郑侠心生悲悯,就按逐日所见,绘成一幅《流民图》,附以疏状,亲诣閤门,请求代奏。閤门官吏不肯接受,郑侠就谎称是秘急文件,发马递上,奏疏里面说:“陛下征伐外夷,别人所上的都是国家胜强的图录,而没有人画出天下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状进献御前的。此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天如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再三地细看郑侠这张《流民图》,长嘘短叹,郁郁不乐,晚上又把它带进寝宫去,以致整夜都不能成眠。
其时各地久旱成灾,尤以国家财经中心的两浙和淮南东路被灾最为严重。神宗忧形于色,以为新法病民,天已示警,心理开始动摇。安石说:“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干)虽久,但当益修人事以应之。”
神宗奋然道:“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有所未修耳。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其害者。”
待看了郑侠的《流民图》,一夜不眠后,神宗下了决心,也不和安石商量,径自下令开封府体放(停收)免行钱,命司农发常平仓救济灾民,命三司查察市易的弊害,停止青苗免役的追索,并罢方田等,一共十有八项。
于是,王安石坐不住相位了,上章乞解机务。神宗虽还挽留,而安石去意已坚,章凡六上,乃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江宁府,并从安石之请,以韩绛代安石为同平章事,吕惠卿为参知政事,时在熙宁七年四月。五月以翰林学士三司使曾布提举市易司。
吕惠卿是个阴狠险毒的真小人,知道神宗对王安石敬信未衰,而韩绛则是个出身世家的标准官僚,乡愿作风。二人登台后,墨守安石成规,不敢少失。当时的人称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其实,吕惠卿心里最怕的是王安石东山再起,不久,就挑起安石之弟王安国与李士宁之狱。凡可以陷安石者,无所不用其极。即使是同时并起的老搭档曾布,也因市易发生争执,被他设计排出中枢,落职出知饶州。
苏轼有咏史(王莽、董卓)二诗,周必大《二老堂诗话》曰:陆放翁听王性之说,东坡作《王莽》诗“汉家殊未识经纶,入手功名事事新”,是讥讽安石事事欲求变革的作风;《董卓》诗“只言天下无健者,岂信车中有布乎”,讥安石终遭惠卿、曾布内叛。刺董卓者是其义子吕布,吕合惠卿姓,布合曾子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