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举杭州洞霄宫的章惇,既相天下,接替了吕大防的地位,他这一帮人物,便竞先报怨,其中以张商英的表现最为凶悍。初被召为右正言,立即上疏言:
元祐诸臣,一切所为,无非翦除陛下羽翼于内,击逐股肱于外,天下之势,岌岌殆矣。今天日清明,诛赏未正,乞下禁省,检索前后章牍,付臣等看详,签揭以上。
商英是个热衷利禄的小人,但也颇有才干。元祐以来,极不得意,他要报复,遂定下了“一网打尽”的毒计。倘如照他疏述办理,就档存章牍来寻资料,则在当时尽废新法的国策之下,一切语言文字,皆是有凭有据的罪证,元祐臣工,还有谁能逃过这天罗地网?
哲宗朝绍述之祸的惨烈,从张商英言,“类编元祐群臣章疏及更改事条”一节,是肆毒缙绅、衣冠涂炭的一大始机。
五月间,章惇又把出名的凶手黄履引进朝来。秋七月,台谏官们便交章论司马光等变更先朝之法,为叛道逆理。竟然主张掘司马光、吕公著的坟墓,断棺暴尸。幸而哲宗将此问于许将,将对曰“此非盛德事”,才未实现,改为追夺赠谥,将墓上所立的神道碑,统统扑毁。
其时,朝中还留着一个铁面无私、刚正敢言的监察御史常安民,是他首先揭发蔡京之奸,又说:“今大臣为绍述之说,皆借此名以报复私怨。”指斥道:“张商英求官于吕公著,谀佞无耻,近乃乞毁司马光、吕公著神道碑;周秩为博士,亲定光谥为文正,近乃乞斫棺鞭尸。陛下察此辈之言,出于公论乎?”章疏前后至数十百上,皆不报。
新政派人人弹冠相庆,唯有资格最老的吕惠卿顶不得意,盖因他在政治舞台上演惯了戏,做工太好,一旦被人揭穿,便变得一文不值了。冬十月,诏以吕惠卿知大名府时,常安民进言于帝曰:“北都重镇,而除惠卿?惠卿赋性深险,背王安石者,其事君可知?今将过阙,必言先帝而泣,感动陛下,希望留京矣。”皇上很注意他这句话,决定试试看。吕惠卿至京,请面对,见了哲宗,一说到先皇帝时,果然伏地大哭。皇上厌恶极了,正色不答,惠卿之计不售。
常安民再论章惇颛国植党,乞收主柄,而抑其权。终被论为“党于苏轼兄弟”,出为滁州监酒税。
章惇党既已整肃死人,当然不会放过活口。虞策再攻苏辙以汉武帝比先朝,止守近郡,罪大责轻,请远谪以惩其咎。哲宗说:“已谪矣,可止也。”但右正言上官均又并攻吕大防和苏辙,说他二人“擅权欺君,窃弄威福,朋邪诬罔,同恶相济”,列举六大罪状,同时牵入李之纯和现在一力投靠的杨畏、虞策、来之邵等,说他们以前都是大防、苏辙的党羽,现在皆应同时清算。
于是,苏辙被特降为左朝议大夫知袁州。
这篇谪词,也出于林希的手笔,开头就说:“太中大夫知汝州苏辙,父子兄弟,挟机权变诈之学,惊愚惑众。……”
苏辙读到时,双手捧着告词,哭了。他说:“某兄弟固无足言,先人何罪耶!”(〔宋〕王楙:《野老记闻》。)
这篇告词中,说到宣仁太皇太后之任用苏辙,则曰:“垂帘之初,老奸擅国,置在言路,使诋先朝。”林希代皇上撰文,竟使孙儿大骂祖母为“老奸”,陷哲宗于忤逆不道。利令智昏,连他自己想想也良心不安,据说某日,草制罢,掷笔于地曰:“坏了名节矣!”(〔宋〕王称:《东都事略》。)
言官有言,三省同议,认为吕大防、刘挚、苏辙三人,所受处分,不过落职降官,黜知小郡,实在“罪重谪轻,情法相违”,请求更加详酌;而监察御史周秩则说:“挚与辙讥斥先朝,不减于轼,大防又用轼之所谋所言,而得罪轻于苏轼,天下必以为非。”章惇等又编了一张黑名单,列文彦博以次三十人,拟全部窜逐岭外。李清臣为反对章惇,所以进言:“更先帝法度,不能无过,然皆累朝先臣,若从惇言,必大骇物听。”皇上乃下诏曰:“大臣朋党,司马光以下各以轻重议罚,其布告天下。”这张黑名单中的元祐大臣,才得暂时幸免远谪,改为:
降授知随州的吕大防行秘书监,分司南京,郢州居住;降授知黄州的刘挚,试光禄卿,分司南京,蕲州居住;降授知袁州的苏辙,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在苏轼到达惠州之前,辙已回到元丰年间曾监酒税的江西高安去了。
章惇与苏轼之间,为何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文献无征,不甚明白。
哲宗绍述熙丰新政的这个时代,刚一揭幕,那些见风转舵的言官们,放下在京朝的执政大臣不论,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即是远在定州的苏轼,这情形甚不可解,有人解释为:其时哲宗已有召章惇为相之意,朝中做官的,都想拿打垮苏轼来作晋见新相的见面礼。果然如此,则章惇对苏轼“欲得之而甘心”的毒念,在当时的官僚社会里,必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了。
苏轼被责知英州为闰四月初三,后二十余日,章惇才到京任职。他一登上相位,果有重议苏轼讪谤罪责之论,续有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的后命,则章惇对苏轼的恶意,果是事实。
苏轼与章惇交识甚早,同游仙游潭时,苏轼不敢走两谷间的独木桥,章惇平步而过,毫不畏惧。苏轼说笑道:“子厚他日必能杀人。”
元祐初,同在京师,又一类似的故事:
章子厚与苏子瞻少为莫逆交。一日,子厚坦腹而卧,适子瞻自外来,摩其腹以问子瞻曰:“公道此中何所有?”子瞻曰:“都是谋反的家事。”(佚名:《道山清话》。)
当时戏言,殊不知章惇今日,所要谋反的,所要杀的,却是苏轼。
有人说熙宁八年(1075),章惇知湖州,苏作《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诗,有“方丈仙人”一联,使章惇疑在讥嘲他的出身,因此结怨。
这话有个故事的背景:章惇的父亲章俞,少年时,行为很不检点,与他早寡的岳母杨氏私通,生了章惇。原想将这私生儿溺毙算了,幸得杨氏之母不忍,劝她留了一手,用一大盒,将这新生儿缄封在内,送与章俞。
章俞推算这孩子的五行(八字)很好,断定将来可以光大门楣,所以雇用乳母,将他养大了。后来登第做官,与苏轼相交,苏作《送章七出守湖州》诗,首联:“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章惇疑心是在嘲笑他这不大体面的出身,因此怀恨在心。至绍圣开元,得相天下,遂逼令苏轼渡海,意在报复云云。(〔宋〕王明清:《挥麈余话》。)此说流传甚广,人云亦云,其实不确。
章惇出知湖州后五年,苏轼因诗狱一案,被谪黄州。那时候,忧谗畏讥,非至亲知交,不敢以文字与人,独与章子厚书,坦述自己和弟辙经济窘迫的情况,娓娓详道黄州的生活;可见他们之间的交情依然深切。宰相王珪在神宗面前谗害苏轼,章惇代抱不平,苏轼贻书有“子厚平居遗我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的话,两人交谊何尝有所芥蒂?
元祐初,章惇知枢密院事,与司马光时时发生摩擦,司马不堪虐侮,幸赖苏轼居中调护和疏通,才得稍解。
这许多事实,皆足证明章惇于元祐元年春出知汶州,退出中枢政府之前,与苏轼的交谊还是非常完满的,并无嫌怨。可是,章惇这次离京以后,惇轼之间,确也再无往来形迹。
当然,元祐时期,苏章二人的政治立场不同,内外有别,使他们疏远了,这是非常自然的情势,不足以发生深仇大恨。所以,章惇相天下,首欲除掉并不在朝的苏轼,后又千方百计,非欲置之死地不可,恐怕私怨的成分不大,而是政治夺权的情势下,严重的猜疑所造成的祸患。
问题的症结,恐怕还是在于苏轼与哲宗的关系。
哲宗皇帝生性仁厚,少时有“不践蝼蚁”的美德,所以绝对不是一个毫无人性的帝王,只因年少识浅,感情冲动,心理不太正常,便被小人利用而已。
哲宗的仁厚,从下面的事例可以看得出来。苏辙当廷顶撞,皇帝已经盛怒;但于出知汝州,侍御史虞策以为罪重责轻,乞加远戍时,哲宗便说:“已谪矣,可止也。”吕大防既谪安州,他的哥哥大忠自泾原入朝,哲宗还问:“大防安否?”而且说:“执政欲迁诸岭南,朕独令处安陆(湖北),为朕寄声问之。大防朴直,为人所卖,二三年可复见也。”
可见这青年皇帝,还算是个非常念旧的人。
哲宗之与苏轼,关系更不平常,自他十岁登位以来,苏轼即是侍从的近臣;经筵讲读,师生之间,相处融洽,又与程颐说书不同。翰林学士,职司天子的侍从兼顾问,天子任何行动,翰林学士皆预坐,几乎时时不离左右;至为翰林承旨,更独承天子的密旨,论君臣关系之近密,更无逾于此职者。任何人都会想到,哲宗对这旧臣,不会永远弃置的。即如苏轼已经出知杭州,宫中有派使者赴杭之便,哲宗还悄悄地亲自缄封一包茶叶,密赐苏轼。
更可察知皇上对苏轼的感情,与一般臣工不同。
皇上对于苏轼这种潜在而又深厚的感情,植根于少年时期的信赖心,可以被强烈的报复冲动所迷乱,蒙混于一时,使苏轼在那一阵政治风暴的锐势上,做了第一号牺牲品;但风波总有平静的一日,皇上一旦醒悟,说不定哪一天忽又念及这“八年经筵之旧”的师傅,谁能保证他不使出无上的君权,径以中旨给予召还呢?宋代的相权有限,到那时候,章惇无论怎么蛮横,也没有办法了。何况,自欧阳、司马谢世以后,苏轼名满天下,人望鼎鼎,绝非章惇可及,万一哲宗付以政柄,则章惇辈好不容易攫到的政权,岂不天摇地动,大势去矣!
基于这个理由,为了他们整个集团的利益,章惇未到之前,要想投靠他的人,已先对准苏轼,开了第一刀;而章惇上台之后,觉得这一号大敌,单是流放岭外、不得叙复等平常措施,还不足以杜绝后患,因此发展出后来种种非欲置之死地不可的毒计,皆是政治夺权的狠毒,并非个人私怨。
苏轼被谪的惠州,唐时叫循州,南汉时改名祯州,宋时才称惠州。州治即今广东省惠州市惠阳区,距广州三百里,位于东江之南岸。清时惠州辖属归善、博罗、长宁、永安、海丰、陆丰、龙川、河源、和平等九县及连平州。
惠阳城南有座飞鹅岭,所以又称“鹅城”。山明水秀,风景绝佳,可惜当时尚未开发,还是化外偏鄙之地。忽然来了苏轼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由得整个社会轰动起来。入境的外乡人少,极易受到注意和被辨认。所以,苏轼随便到哪里走动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对他都很礼貌,一点没有异乡人隔阂的感觉。苏轼很是高兴,写《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
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
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
岭南万户皆春色,(注:岭南万户酒。)会有幽人客寓公。
苏轼初到,地方当局为表示礼遇,特别招待他在合江楼暂住。这合江楼在三司行衙中,是三司按临所居的宾馆,地居龙川江与西江合流之处,朱楼临槛,即是大江。苏轼住在楼上,远眺海山葱茏,云水浩渺,不禁有仙境不远之想。他说:“……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过岭以来,沿途地方官多来求见,如罗阳推官程天侔(全父)途中晋谒,自此订交,苏轼后来再贬海南,得他甚多照顾。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建安人,与已故的黄州太守徐大受(君猷)是非常交好的朋友,因此与苏轼一见投契。他也时时携酒来访,相与共饮,与当时黄州的情形一样。李安正出守苍梧,绕道来访,竟为居留十日。程乡县令侯晋叔及归善主簿谭汲来,陪他同游县西八十里的大云寺,松下野饮,设松黄汤(松黄汤,据《本草图经》:松花上黄粉,名松黄,山人及时拂取,作汤点之。),轼有词记游:
罗袜空飞洛浦尘,锦袍不见谪仙人。携壶藉草亦天真。
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
苏轼对这侯晋叔印象很好,认为颇有文采气节,实为佳士;所以后来将与程之才联络的重要任务,交给他办。
合江楼是三司行馆,只能暂时招待,不是谪官可以久居之地。月之十八日,苏轼数口便搬到嘉祐寺去住了。
合江楼在惠州府,为水西;嘉祐寺在归善县城内,为水东。县城沿江而筑,一面跨山,寺亦造在山边,山上有松风亭,与寺甚近。苏轼甚爱寺居的幽深窈窕,觉得不比合江楼坏。
岭南气候温和,十月下旬,松风亭下的梅花就已盛开了。苏轼想起当年贬谪黄州,路过麻城县春风岭上看梅的旧事,觉得梅花每与流落的生涯相纠结,不禁感慨万千,作诗曰:“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又作:“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虽然同样是在天涯流落中看到梅开,但在去黄州途中的春风岭上,细雨梅花,不免还有穷途失路的悲哀,而现在这栖园病鹤,他的心情却已非常平和。“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又曰:“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苏轼的修养境界,便自完全不同了。
苏轼心境的平和,由于他已完全看透了人生。到惠州后数月,答参寥书,有极善譬喻的自述: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
岭南地热,春来特早,一过了年,就已百花齐放。大地上缀满了缤纷的彩色。苏轼寓居嘉祐寺,也和在黄州一样,日常以各处闲逛为消遣。绍圣二年正月二十六日,他和几个朋友“野步”走到嘉祐僧舍东南,见有一个本地人家,院子里杂花盛开,色香浓郁,苏轼禁不住扣门求观。
出来应门的林姓老媪,白发青裙,青年守寡,独居已经三十年。苏轼感叹之余,写下一首色彩非常浓艳的名诗:
缥蒂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
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
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
最奇的是兄弟同在如此严重的患难中,他写寄苏辙的万里家书,却只传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好像一个向来寒素的老饕,道其一饮一啄的喜悦。书言: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热煮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书,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苏轼竭力挣扎,就是要挣脱这三十多年来的邯郸大梦。但是梦虽醒矣,却发现自己已被政治迫害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将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一天,他从嘉祐寺徒步上山往松风亭,山径陡峭,足力不济,坐在路隅休息时,忽然得了彻底的解悟。作《记游松风亭》短文曰: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