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犯人,在开庭时候是决不抗辩的,因为坏人才爱抗辩,一辩即不免“从严办理”;自然也有高等法院,但曾在白纸上看出字来的人,是决不上诉的,因为坏人才爱上诉,一上诉即不免“从严办理”。有一天的早晨,许多军警围住了一个美术学校(注:美术学校:指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下文的“一个十八岁的学生”指的是曹白。)。校里有几个中装和西装的人在跳着,翻着,寻找着,跟随他们的也是警察,一律拿着手枪。不多久,一位西装朋友就在寄宿舍里抓住了一个十八岁的学生的肩头。
“现在政府派我们到你们这里来检查,请你……”
“你查罢!”那青年立刻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柳条箱来。
这里的青年是积多年的经验,已颇聪明了的,什么也不敢有。但那学生究竟只有十八岁,终于被在抽屉里,搜出几封信来了,也许是因为那些信里面说到他的母亲的困苦而死,一时不忍烧掉罢。西装朋友便仔仔细细的一字一字的读着,当读到“……世界是一台吃人的筵席,你的母亲被吃去了,天下无数无数的母亲也会被吃去的……”的时候,就把眉头一扬,摸出一支铅笔来,在那些字上打着曲线,问道:“这是怎么讲的?”
“……”
“谁吃你的母亲?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吗?我们吃你的母亲?好!”他凸出眼珠,好像要化为枪弹,打了过去的样子。
“那里!……这……那里!……这……”青年发急了。
但他并不把眼珠射出去,只将信一折,塞在衣袋里;又把那学生的木版,木刻刀和拓片,《铁流》,《静静的顿河》,剪贴的报,都放在一处,对一个警察说:“我把这些交给你!”
“这些东西里有什么呢,你拿去?”青年知道这并不是好事情。
但西装朋友只向他瞥了一眼,立刻顺手一指,对别一个警察命令道:
“我把这个交给你!”
警察的一跳好像老虎,一把抓住了这青年的背脊上的衣服,提出寄宿舍的大门口去了。门外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学生,背脊上都有一只勇壮巨大的手在抓着。旁边围着一大层教员和学生。
四又是一个童话
有一天的早晨的二十一天之后,拘留所里开审了。一间阴暗的小屋子里,上面坐着两位老爷,一东一西。东边的一个是马褂,西边的一个是西装,不相信世上有人吃人的事情的乐天派,录口供的。警察吆喝着连抓带拖的弄进一个十八岁的学生来,苍白脸,脏衣服,站在下面。马褂问过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之后,就又问道:“你是木刻研究会的会员么?”
“是的。”
“谁是会长呢?”
“Ch……正的,H……副的。”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都被学校开除了,我不晓得。”
“你为什么要鼓动风潮呢,在学校里?”
“阿!……”青年只惊叫了一声。
“哼。”马褂随手拿出一张木刻的肖像来给他看,“这是你刻的吗?”
“是的。”
“刻的是谁呢?”
“是一个文学家。”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卢那却尔斯基。”
“他是文学家?——他是哪一国人?”
“我不知道!”这青年想逃命,说谎了。
“不知道?你不要骗我!这不是露西亚(露西亚:俄罗斯的日文译名。)人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露西亚红军军官吗?我在露西亚的革命史上亲眼看见他的照片的呀!你还想赖?”
“哪里!”青年好像头上受到了铁椎的一击,绝望的叫了一声。
“这是应该的,你是普罗艺术家,刻起来自然要刻红军军官呀!”
“哪里……这完全不是……”
“不要强辩了,你总是‘执迷不悟’!我们很知道你在拘留所里的生活很苦。但你得从实说来,好使我们早些把你送给法院判决。——监狱里的生活比这里好得多。”青年不说话——他十分明白了说和不说一样。
“你说,”马褂又冷笑了一声,“你是CP,还是CY(梧桐细雨文学网注:CP:英语CommunistParty的缩写,即共产党。CY:英语CommunistYouth的缩写,即共产主义青年团。)?”“都不是的。这些我什么也不懂!”
“红军军官会刻,CP、CY就不懂了?人这么小,却这样的刁顽!去!”于是一只手顺势向前一摆,一个警察很聪明而熟练的提着那青年就走了。
我抱歉得很,写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像童话了。但如果不称它为童话,我将称它为什么呢?特别的只在我说得出这事的年代,是一九三二年。
五一封真实的信
敬爱的先生:
你问我出了拘留所以后的事情么,我现在大略叙述在下面——
在当年的最后一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三个被省省:指浙江省。政府解到了高等法院。一到就开检查庭。这检察官的审问很特别,只问了三句:
“你叫什么名字?”——第一句;
“今年你几岁?”——第二句;
“你是哪里人?”——第三句。
开完了这样特别的庭,我们又被法院解到了军人监狱。有谁要看统治者的统治艺术的全般的么?那只要到军人监狱里去。他的虐杀异己,屠戮人民,不惨酷是不快意的。时局一紧张,就拉出一批所谓重要的政治犯来枪毙,无所谓刑期不刑期的。例如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注:南昌陷于危急的时候:指一九三三年四月初国民党第四次“围剿”被粉碎后,红军部队攻克江西新淦、金溪,进逼南昌、抚州的时期。),曾在三刻钟之内,打死了二十二个;福建人民政府成立时,也枪毙了不少。刑场就是狱里的五亩大的菜园,囚犯的尸体,就靠泥埋在菜园里,上面栽起菜来,当作肥料用。
约莫隔了两个半月的样子,起诉书来了。法官只问我们三句话,怎么可以做起诉书的呢?可以的!原文虽然不在手头,但是我背得出,可惜的是法律的条目已经忘记了——
“……Ch……H……所组织之木刻研究会,系受共党指挥,研究普罗艺术之团体也。被告等皆为该会会员,……核其所刻,皆为红军军官及劳动饥饿者之景象,借以鼓动阶级斗争而示无产阶级必有专政之一日。……”
之后,没有多久,就开审判庭。庭上一字儿坐着老爷五位,威严得很。然而我倒并不怎样的手足无措,因为这时我的脑子里浮出了一幅图画,那是陀密埃(HonoréDaumier)的《法官》,真使我赞叹!
审判庭开后的第八日,开最后的判决庭,宣判了。判决书上所开的罪状,也还是起诉书上的那么几句,只在它的后半段里,有——
“核其所为,当依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条,刑法第×百×十×条第×款,各处有期徒刑五年。……然被告等皆年幼无知,误入歧途,不无可悯,特依法第×千×百×十×条第×款之规定,减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于判决书送到后十日以内,不服上诉……”云云。
我还用得到“上诉”么?“服”得很!反正这是他们的法律!
总结起来,我从被捕到放出,竟游历了三处残杀人民的屠场。现在,我除了感激他们不砍我的头之外,更感激的是增加了我不知几多的知识。单在刑罚一方面,我才晓得现在的中国有:一,抽藤条,二,老虎凳,都还是轻的;三,踏杠,是叫犯人脆下,把铁杠放在他的腿弯上,两头站上彪形大汉去,起先两个,逐渐加到八人;四,跪火链,是把烧红的铁链盘在地上,使犯人跪上去;五,还有一种叫‘吃’的,是从鼻孔里灌辣椒水、火油、醋、烧酒……;六,还有反绑着犯人的手,另用细麻绳缚住他的两个大拇指,高悬起来,吊着打,我叫不出这刑罚的名目。
我认为最惨的还是在拘留所里和我同栊的一个年青的农民。老爷硬说他是红军军长,但他死不承认。呵,来了,他们用缝衣针插在他的指甲缝里,用榔头敲进去。敲进去了一只,不承认,敲第二只,仍不承认,又敲第三只……第四只……终于十只指头都敲满了。直到现在,那青年的惨白的脸,凹下的眼睛,两只满是鲜血的手,还时常浮在我的眼前,使我难于忘却!使我苦痛!……然而,入狱的原因,直到我出来之后才查明白。祸根是在我们学生对于学校有不满之处,尤其是对于训育主任,而他却是省党部的政治情报员。他为了要镇压全体学生的不满,就把仅存的三个木刻研究会会员,抓了去做示威的牺牲了。而那个硬派卢那却尔斯基为红军军官的马褂老爷,又是他的姐夫,多么便利呵!
写完了大略,抬头看看窗外,一地惨白的月色,心里不禁渐渐地冰凉了起来。然而我自信自己还并不怎样的怯弱,然而,我的心冰凉起来了……
愿你的身体康健!
人凡人凡:即曹白。原名刘平若,江苏江阴人。一九三三年在杭州国立艺术专门学校肄业,后被捕入狱,一九三五年出狱。。四月四日,后半夜
(附记:从《一个童话》后半起至篇末止,均据人凡君信及《坐牢略记》。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