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九日《语丝》周刊第十期。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飘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fiSándor(注:Pet?fiSándor: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匈牙利诗人、革命家。曾参加一八四八年至一八四九年间反抗奥地利的民族革命战争,在作战中英勇牺牲。他的主要作品有《勇敢的约翰》《民族之歌》等。)(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注:可萨克:通译哥萨克,原为突厥语,意思是“自由的人”或“勇敢的人”。他们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农奴和城市贫民,十五世纪后半叶和十六世纪前半叶,因不堪封建压迫,从俄国中部逃出,定居在俄国南部的库班河和顿河一带,自称为“哥萨克人”。)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按语】《希望》一文,是鲁迅面对现实,不断地学习与思考后,从“绝望”到“希望”的转变。每个人都必须认真地对待自己和世界,从“自我”的牢笼中跳出来,不轻信,不盲从,达到真正的“社会意识的觉醒”,走向希望,走向人民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