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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李白在长安——李白对盛唐的政治之认识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李白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404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1分钟

  

      李白是真的到了长安了!

 

      李白到长安这件事果然排场不小,传说唐明皇降辇步迎,亲为调羹,说什么:“您是老百姓,可是您的大名能让我也知道了,如果不是平素道德高尚,如何能到这样?”[1]而且又传说还请他起草了一些文告[2],写过《答蕃书》[3]之类。

 

      表面上似乎很看重他,其实像唐明皇那样一个沉溺于酒色的糊涂皇帝,哪里有什么爱才的思想,不过拿他来玩弄而已。例如有一次,是宫里牡丹花盛开了,唐明皇和杨太真妃(即杨贵妃,这一年还没有册封贵妃,那是以后的事)在宫里赏花,先请李龟年领导梨园弟子(唐明皇自己的戏班)唱歌,旧调子已听腻了,忽然想起:“为什么不请李白也来作新词呢?”就又请了李白来。于是他也就马上写了《清平调》三首,道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是说太真妃比楚裹王梦中遇见的神女还漂亮)。借问汉官谁得似?可怜飞燕(赵飞燕)倚新妆!

      名花(牡丹)倾国(太真妃)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就这样参加在他们这种荒淫享乐的生活中了[4]。

 

      杜甫写有《饮中八仙歌》,其中给这时的李白作了一幅速写(李白杜甫并非同时在京,杜甫的描写可能是日后入京时听自传闻):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〇 自称酒中仙的李白

 

      可见当时的李白是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他还以为得意呢。八仙之中的另一位是老诗人贺知章,这时八十多岁了,杜甫称为“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的,原来也是酒鬼,常常因为酒醉落水。他却是真正欣赏李白的,不像唐明皇那样戏弄的态度。一见李白,大加赞赏。见了李白作的反对侵略战争的歌曲《乌夜啼》[5]: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指晋时窦滔妻苏氏。窦滔远去流沙,苏氏织成沉痛的回文诗寄他),碧纱如烟隔窗语。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曾称道:“鬼神读了这诗,也得感动得落泪!”贺知章见李白飘然不群,就又给他加了一个称呼,叫:“谪仙人”,意思是说李白就像原是仙人,因为犯了过错,而贬到人间的。李白很得意这个称呼,自己也承认是“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了。杜甫后来也曾把这事写在诗里:“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汨没一朝伸。”《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但李白现在过的日子,也可说是帮忙或者帮闲的日子。他后来回忆道: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比司马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指唐明皇),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原是汉朝的五个王侯以及当时著名的七大贵族,借用了指唐代的统治阶级)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指辛判官)红颜我少年,章台(长安街名)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流夜郎赠辛判官》

 

      李白在宫廷里,便这样混了一阵子。有时撒撒酒疯,醉时还让当时最有势力的太监,唐明皇的亲信高力士,给他脱过靴子。

 

      他像一般混进统治集团的文人一样,在得意之中,便也很作了一些像《清平调》那样帮闲的文字。唐明皇对于他呢,也就把他安置在翰林院里,称为学士,——翰林院也恰是皇帝的一群清客的所在。后来想叫他当中书舍人[6],这也无非是一种秘书的地位,利用他的文笔就是了。他的得意,也不过如此。

 

      然而另一方面,李白究竟是诗人。他在宫廷里不久,也就不满意起来,有点醒悟了。首先,他原是无拘无束的人,他爱的是读书,喜的是写诗,处在官场的摩擦中,便处处有捉襟见肘的局促: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受人排斥,曲高和寡)。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谢灵运)临海峤,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这是说出心里话来了:会心的读书多么有味儿!游逛山水多么值得留恋!现在却偏偏别在这里受拘束!想起隐士严子陵,想起诗人谢灵运,巴不得还是赶快立功,赶快走掉吧。

 

      ——从政和学道的矛盾,又在这里发酵了。

 

      可是他是没法立功的。因为,这时执政的大权是在老奸巨滑的李林甫手里,他既专横,又多诈术,今天对付这个,明天对付那个,他和任何人都磨擦,任何人都怕他。另外,还有杨太真妃一系的贪官污吏,像杨国忠等,还在跃跃欲试,夺取政权。安禄山也就是利用这种空隙,而想来一次大投机的。唐明皇完全是过糊涂的日子。诗人的李白,空有单纯的抱负的李白,不要说斗不过他们,恐怕连了解他们那一些把戏也不容易。

 

      在矛盾中,李白只好偏向于另一方面,想退了。在李白到长安的第二年,贺知章是要告老还家了。唐明皇约了许多诗人,都写诗饯行。李白在应制的一首中虽然说:“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好像还希望贺知章再回来似的,但这是当着唐明皇的面子而已,他自己用私人的名义送别的一首却就不同了: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指王羲之写字换鹅的故事)。

 

      丝毫不劝他回来,而且羡慕他的逸兴呢。

 

      在野的李白就想在朝,在朝的李白却想在野。他在《金门答苏秀才》诗中说:“愿狎东海鸥,共营西山药”,他觉悟到:“得心自虚妙,外物空颓靡”;他在《朝下过卢郎中叙旧游》诗中说:“却话山海事,宛然林壑存”,他渴想的是:“何由返初服,田野醉芳樽”。我们要注意,这里的一首诗是写在金门,金门即指宫门,一首诗是写在刚下朝之后,却都是在宫廷生活中而表示出急切要离开了。

 

      他坚决要求出走,于是唐明皇也答应了。这事除了李白本人的志愿以外,也还由于他常醉酒,唐明皇怕他酒后闹乱子,泄漏机密,在宫廷里不宜[7]。也由于一般权贵嫉妒他。显然可据的,排挤他的有张均和高力士。张增是驸马,也在翰林院,后来曾投降安禄山。这样的人物,妒才害能,排挤李白,当然是可能的[8]。高力士是从唐明皇小时就侍候起的太监,唐明皇称为“老奴”。他的势力有多大呢?太子见了也称老兄,王侯们见了称翁,驸马一辈的见了要叫爷爷。他有一次铸了一个庙钟,谁要敲一下,就要出一百串钱,可是大家争着敲,最少的也敲十下,为了巴结他[9]。他是这样一个有势力的人物,李白却拿奴隶身份(本来的身份)待他,他当然会忌恨。据说,杨太真妃因为李白写《清平调》,原很喜欢他,就常自己唱。高力士乘机便道:“我以为你恨李白,呢。”太真妃问:“为什么?”高力士说:“你看,他把你比赵飞燕,多可恶哇!”[10]这话提醒了她,她也就自然说李白的坏话了。不过,我们想,李白之不适于在长安,原因还不止此,那是一个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异常险恶的局面,李白原是不容易应付的。尤其像李林甫那般狡诈的老官僚!

 

      他受了排挤是没有问题的,他自己作的诗中有:“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答高山人兼呈权顾二侯》)他替宋若思写的荐自己的表中也说:“为贱臣诈诡,遂放归山。”他同时的诗人任华也说:“权臣妒盛名群犬多吠声。有敕放君却归隐沦处,高歌大笑出关去。”《杂言寄李白》)

 

      他也就只好这样大模大样而去了。

 

      他在长安一共多久呢?“离居在咸阳,三见秦草绿”《以诗代书答元丹丘》,不过三年!他在长安,头一年为贺知章老诗人赏识,第二年贺知章走了,第三年他自己也走了。

 

      虽然短短的三年,李白对于所谓盛唐的统治集团的罪恶却有了初步的认识。像他的诗中说: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四

 

      这是说像高力士那般人,土地兼并之凶!历史上说他们占的房产,有京城的一半[11]。又说斗鸡的人,都做了大官[12]。他们气焰之大,喘口气,都可以高人天上。李白愤怒地说,他们简直和有名的大盗盗跖没有分别!

 

      他很惋惜:“一百四十年,国容何赫然”,可是糟蹋在“斗鸡金宫里,蹴跑瑶台边”《古风》五十九首,其四十六),在统治者享乐中断送了。他看出了当时政治的危机:“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古风》五十九首,其五十三),他指责唐明皇是像殷纣王楚怀王那样糊涂:“殷后乱天纪,楚怀亦已昏!”《古风》五十九首,其五十一)

 

      他对于唐明皇曾经这样下过结论:“徒希客星隐,弱植不足援”《书情赠蔡舍人雄》),他说他自己只能希望像严子陵那样,退隐就算了,唐明皇是不可救药的。他也曾说:“区区精卫鸟,衔木空哀吟”《寓言》),他像那有心填海的精卫鸟一样,虽有报国的热忱;却没有施展的机会。

 

      诗人何尝不看得透!于是他只好继续漂泊。

 

      注释:

      [1]李阳冰《序》:“(皇祖)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德,何以及此?”

      [2]同上:“问以国政,潜草诏诰”。李白《赠崔司户文昆季》也说:“布衣侍丹墀,密勿草系纶”。

      [3]此据范传正《碑》。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作“和蕃书”,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同。小说中便变成“吓蛮书”了。我们也不知道是“和”还是“吓”,所以采取了“答”。

      [4]韦睿:《松窗录》。

      [5]孟染:《本事诗》,有谓是《乌栖曲》,有谓是《乌夜啼》,因为《乌夜啼》一诗比《乌栖曲》深刻,所以我们认为《乌夜啼》可能大。

      [6]魏万《序》:《许中书舍人》。

      [7]范传正《碑》:“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

      [8]魏万《序》。

      [9]《通鉴》卷二百十六。

      [10]韦睿:《松窗录》。

      [11]《新唐书》《宦者传》。

      [12]陈鸿:《东城老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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