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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导论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李白传     作者:李长之      字数:本文有10308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6分钟

  

      越乎人与兽之上,我生长;

      我要说,——可是没人说给我。

 

      我长,我长得寂寞了,我长这么高——

      我等待,——可是我什么也等待不着。

 

      是这么近了,我离云端——

      我静候着那第一次的雷,闪!

      ——尼采:《大树之语》

 

      秋来相顾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赠李白》

 

      (一)疯狂,梦境和艺术世界的相通与相异

 

      我有许多时候想到李白。当我一苦闷了,当我一觉得四周围的空气太窒塞了,当我觉得处处不得伸展,焦灼与渺茫,悲愤与惶惑,向我杂然并投地袭击起来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

 

      游过泰山的人一定可以明白,一见那像牛马样大的石子。就觉得不知道痛快了多少,解放了多少。诗人李白的作品对我们何尝不是这样?说真的,他的人生和我们一般人的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然而有一个不同,这就是他比我们喜、喜的利害,悲、悲的利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在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余,所时时刻刻的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

 

      像李白这样的诗人,早经有人说是疯子,或狂人了,我也不反对这句话。不但我,就是李白自己也不反对。你看他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是他自己承认的;还有在他作过“抱碎黄鹤楼”的句子之后,因为有人讥讽他,他便又有诗道:“黄鹤高楼已抱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仙人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看他一写到“一州笑我为狂客”的时候,多么得意,多么色飞眉舞,就因为这在他是最过瘾的事啊!不过,疯子和狂人有没有价值呢?这在普通人偶尔一想,好像是没有的,其实,太不然了,我敢说任何人需要着疯子、狂人。我只揭穿一句话就够了,就是,疯子和狂人的要求乃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过不肯说出来,不敢说出来,天天压抑着,委屈着罢了。却逢巧有人能替我们冲口说出来了,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功臣吗?倘若更进一步,不但能替我们说出来,而且拣了那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遍的给道出来,而且再进一步,乃是把这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遍的要求,置之于最美妙的艺术形式之中,那么,怎么样呢?这只能说是功臣之功臣了!我们的大诗人李白,却正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且属于最煊赫的之一!

 

      我们知道一般的疯子、狂人的价值,就更该知道一般的艺术作品的价值,就尤其该知道诗人李白的价值了。

 

      我们在通常生活里,被压抑、被幽闭的已经太多。我们的生命力,我们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机能和要求,本来是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终不能一涌而出,却是日渐减削地为我们的理智、知识、机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无价值地雕琢殆尽了。可有一个地方能够为我们稍为慰藉的吗?也许有。这就是梦境了,在梦境里,我们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在那一刹那,那算是活的自我!

 

      疯子、狂人,有价值。梦也有价值。不过疯子和狂人,那表现是粗糙的,是没有分别,没有轻重没有选择的,梦的表现又是支离的、破碎的、偶然的、太飘忽而不能把握的,况且最苦的尤其在它是不能客观化,成为第二人同样可以用作解救的凭借的。然而满足了这所有缺憾的,却有伟大的艺术品,担承了这种工作的,便是伟大的艺术家。

 

      (二)李白的本质:生命和生活

 

      我说李白的价值是在给人以解放,这是因为他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喜、所愁,皆趋于极端故。

 

      你打开他的诗集吧,满满的是:

 

      荷花娇欲语,

      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

 

      溧阳酒楼三月春,

      杨花茫茫愁杀人!

      ——《猛虎行》

 

      白浪如山那可渡,

      狂风愁杀峭帆人!

      ——《横江词》

 

      五色粉图安足珍,

      真山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

      武陵桃花笑杀人!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地白风色里,

      雪花大如手,

      笑杀陶泉明,

      不饮杯中酒。

      ——《嘲王历阳不肯饮酒》

 

      月色醉远客,

      山花开欲燃,

      春风狂杀人,

      一日剧三年。

      ——《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

 

      恨不三五明,

      平湖泛澄流,

      此欢竟莫遂,

      狂杀王子猷。

      ——《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

 

      划却君山好,

      平铺湘水流,

      巴陵无限酒,

      醉杀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

 

      罗袜凌波生网尘,

      那能得计访情亲,

      千杯绿酒何辞醉,

      一面红妆恼杀人。

      ——《赠段七娘》

 

      什么愁杀、笑杀、狂杀、醉杀、恼杀,这些极度的夸张的字眼,在别人是不常用的。这在一方面看,可以认为是像李白的一种口头禅似的了,在不经意之中,就总是这样夸大惯了罢了,然而另一方面看,却可以见出有他的性格所以使之然者在,正因为他内心里的要求是往往强烈的,所以他即使在不经意的时候也就如此流露而出了。

 

      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Ideal)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Frciheit)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Menschlichkeit)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Liebe)、为美(Sch?nheit)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Leben)。

 

      就表面上看,似乎李白所表现的不是人间的,杜甫所表现的才是人间的,然而倘若更进一步看;却不禁令我们惊讶地会发现出:李白诗的人间味之浓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观的,只是被动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当然,杜甫的成功不为不伟大,不过,李白却同样伟大,只是被铸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这里乃是,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

 

      只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利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的泛滥似的,冲决了堤岸,超越了常轨。因此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赏其过分夸张,出奇者有之,得到一鳞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觉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与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最接近的,换言之,他是再普遍也没有了,甚而说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个坏意思)也没有也可以了(看本书第六章)。有一颗滚热的心,跳跃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

 

      我们姑且这样说吧,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

 

      (三)异国的精神教养

 

      一般人没有他要求得那样强大,这尤其和一般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单就这一点论,他倒有点像屈原,那精神乃是有点欧洲意味的。

 

      逢巧又是他从小生长在国外,这是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因此有人怀疑到他的国籍上去了,不过我看倒是没有好大问题的,关于他的籍贯的种种记载,我看除了后来太凭想象的以外,大都可信,而且没有冲突。因为现在我们所据的材料,除了他自己说过的话以外,可靠的就是李阳冰的《草堂集序》,魏颢的《李翰林集序》,刘全白的《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和范传正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他自己的话当然是最可信的。李阳冰和魏颢也都是和李白同时代,而且很熟悉的人,尤其李阳冰,乃是李白的族叔,到李白死时,他们还在一块,他这序文,即作于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这年和月就是李白死的年和月,可见是马上作的了,不会他不知道的事情,隔了多少年,后人却更能够详细起来。刘全白的《谒记》作于贞元六年(公元七九〇),也相隔不久,他是为崇拜李白的当涂县令顾游秦作的,当涂这地方也就是李白死的地方,因此见闻也不会太差。范传正的碑文作得稍后,在元和十二年(公元八一七)正月,不过他也还见到过李白的孙女,他的先人和李白还是朋友,那么他的见闻也不能不算真切了。

 

      李白自己在与《韩荆州书》里说:“白,陇西布衣。”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又在《赠张相镐》的诗里说“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富年颇惆怅。”这不但是说他的籍贯,并且还及于他的先人,看语意大概是指李广的,李广正是陇西人。他又有《送舍弟诗》:“吾家白额驹,远别临东道,他日相思一梦君,应得池塘生春草。”萧士赟关于白额驹有注,说是用凉武昭王的故事,武昭王属,正是李广的十六世孙。金陵大概是他远祖上偶尔居住的地方罢了。那么,据他自己承认的是陇西人了。

 

      李阳冰、魏颢、范传正的记载也都相同,只有刘全白说他是广汉人(广汉在四川,指唐代的绵州,汉时绵州属广汉郡,现在在成都以北绵阳附近),不过这也没有大冲突,陇西是他的原籍,广汉是他的寄居。在他自己所谓遭难奔流的话,在李阳冰、范传正也都有记载,李说:“……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初,逃归于蜀。”范说:“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唐)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条支、碎叶都是现在属于苏俄中亚细亚,楚河(ChuRiver)的地方。在李白只说奔流咸秦,他们却说到条支、碎叶,我想这一看李阳冰、范传正所谓“逃归”,所谓“潜还”就可明白,大概有多少违犯禁令的意味,因此我们的诗人便不愿意直说了。

 

      我们就现在所知道的事实论,倘若像从前人所认为的李白是纯粹受本国文化教养而生长起来的,固然是粗疏,然而像现代人所猜想他是外国人的,也不免武断,我们现在对他只有一个最近事实的看法,便是认为他是“华侨”。

 

      是唐武后长安元年(公元七〇一),李白生于苏俄属的中亚细亚。家庭迁于广汉的时候,他已经五岁,是中宗神龙元年(公元七〇五)了。(生年据宋薛仲邕《年谱》,迁还之年参范、李二文。)我们明白他是华侨,我们就可了解许多事情,例如他后来能够在朝廷作答蕃书,证明他精通外国文字了,这在一个华侨的子弟是当然有这种方便的;又如他的小孩子有叫颇黎的,有叫明女奴的,有叫天然的,这似乎希奇古怪了,但我们一看现在华侨家小孩的名字,什么约翰、保罗,也就觉得李白正是这种情形,很平常了。

 

      不管李白远祖上是多么显贵的来历,但到了李白的父亲这里,大概已是迁徙流离,不遑宁居了。李白从来没谈到他的家庭,他亲密的友人也没谈到过,所以我们很少有什么凭借,用以知道他曾经受过如何的家庭教育。他很早就度一种奇异而漂泊的生活,他似乎是没有家,好像飘蓬。从这里也可以发掘他有一种隐痛,使他很深的怀着一种寂寞的哀感,支配他全生。

 

      我虽然不赞成马上武断到李白的国籍上去,但是他这早年生长在外国,有一个华侨的资格的事,已经在他生命史上立下一个不同于普通中国诗人的基础了。他的追求格外强,他的痛苦格外深,都和这有关。

 

      他也未尝没有国家民族的思想,(许多以为他不关怀国家民族的,只是读诗不仔细!)例如他在天宝之乱以后,就有诗道:

 

      俗变羌胡语,人多沙塞颜,

      申包唯恸哭,七日鬓毛斑。

      ——《奔亡道中》

 

      不过,他不自觉地对于当时的外国有一种羡欣之感,他很赞成外国人那种野性。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趣,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鸽并落连飞酵。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垂帷复何益!

      ——《行行且游猎篇》

 

      同是女人,他便也特别神往于异国的: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行》

 

      此外,也还有:“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前有樽酒行》),“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那种有慕于胡人的神情,都溢于言表。

 

      倘若中国的儒教是相当于西洋的基督教(Christin)的话,则可以一般地说,中国诗人的思想乃多半是异教徒(Pa-gan)的。这异教徒的色彩顶显明的就是李白了。在别人,无论骨子里是多么反抗儒家的,但很容易披上一层儒教的外衣,我不敢说李白绝对没有,然而即便有,这外衣也是再稀薄再透明也没有了。儒教色彩曾经笼罩了陶潜,曾经遮掩了杜甫,但是却把李白几乎整个漏掉了。

 

      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讥讽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不用说了。自然,他有时也以孔子自比,例如他说:“我志在删述,重辉映千春”(《古风》),“天未丧文,其如余何”(《雪谗诗赠友人》),或者谦虚了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并且有时候他对孔子也颇有同情和敬意:“西过获麟台,为我吊孔丘,念别复怀古,潸然空泪流”(《送方士赵叟之东平》),然而他对于孔子是仿佛处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是一般拘束于儒教思想之下的人所不敢的,他对于孔子,与其说赞成,无宁说羡慕,只是羡慕孔子的事业和地位而已。孔子在李白的心目中,远不如他所崇拜的谢脁(看本书第五章)、谢安、鲁仲连(看本书第四章)。

 

      你看他对于普通的儒家吧,他一则说:“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登广武古战场怀古》),再则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然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头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嘲鲁儒》),挖苦得真够可以了,所以他又说:“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淮阴书怀寄王宗成》)。他的态度何等显明!

 

      凡是一个人反抗一种东西,一定是先有一种东西占据着他才行,在李白也正是的,这就是他的道家思想。关于这,我们不必忙着说(看本书第二章,第三章)。现在所要指明的,是他有一种异国的情调主宰着他的精神,使他对于中国正统的儒家小看着,这就够了。

 

      (四)游侠

 

      从“儒生不及游侠人”一句话看起来,知道李白喜欢游侠。他曾说他“十五好剑术”(《与韩荆州书》),范传正也记他“少以侠自任”。

 

      在他的作品中,赞美游侠的,是太多了: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赢。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侠客行》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

      感君恩重许然诺,太山一掷轻鸿毛。

      ——《结袜子》

 

      ……由来万夫勇,挟此英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徒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武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结客少年场行》

 

      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宜山虎,手按太山猱。酒后竞风彩,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发愤出函谷,从军向临洮,叱咤经百战,匈奴尽波涛。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羞入原宪室,荒淫隐蓬蒿。

      ——《白马篇》

 

      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长剑既照耀,高冠何艳赫。各有千金裘,俱为五侯客,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相知在急难,独好亦何益。

      ——《君马黄》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已,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循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亲姻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少年行》

 

      在这种游侠思想里是表现着一种现实主义的,和儒家精神又正好作一个对照了:儒家叫人要名,他这里偏说用不着名,儒家说富贵如浮云,他这里偏说只要眼前富贵。李白不甘于寂寞,所以像扬雄那样“白首《太玄经》”,他是不耐的;像儒家所赞美的原宪那样安贫乐道,他是不屑的。他要钱,要酒,所以是“十千五千旋沽酒”;他要女人,所以是“兰蕙相随喧妓女”;他要穿好的,所以是“浑身装束皆绮罗”;又要朋友,所以是“赤心用尽为知己”,“三杯吐然诺”;愿意结交阔人,所以是“王侯皆为平交人”;不如意,还要杀,所以是“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三杯弄宝刀,杀人如剪草”。这都是他的理想。倘若理想达到,他一切不想,因为那便是“纵死侠骨香”了。

 

      由于他的游侠思想,他很赞成杀人犯。你看他作的《秦女休行》,其中有“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又有什么“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素颈未及断,摧眉伏泥沙……何惭聂政姊,万古共惊嗟”。可见他多么击节叹赏了。

 

      李白什么事都很认真。例如读史,在别人不过是当典故,在他却不然,凡是历史上和他抱负相同的或者遭逢相类的,他便都好像认为是自己的事情一样。他的求仙学道是如此了,他要作谢安、鲁仲连是如此了,他的任侠也是如此。传说上称他曾经手刃数人,可见他的剑术也真正用过。他说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在维扬(就是现在的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是他的“轻财好施”。又说他曾经同他蜀中的朋友吴指南一块游楚,指南在洞庭死了,他便大哭,像死了自己的弟兄一样,当时路旁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他守着尸首,甚而老虎来了,他都一步不退,暂且埋下;以后他到金陵,过了些日子再来看时,骨头却还好好的,他便自己又用刀刳洗了一番,又借了钱,才正式地再给葬了一个好的地方。这是他的“存交重义”。

 

      这不都是他那游侠思想的实行么?

 

      说到朋友,他的朋友也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就中就有武侠。他在三十五岁这一年(公元七三五),曾经到太原,便认识郭子仪。郭子仪这时还是一个小兵,逢巧郭子仪这时犯了法了,他便设尽方法加以援救。又如在天宝的时候吧,中原大乱,他有《赠武十七谔诗》,那序文上说:“门人武谔,深于义者也,质本沈悍,慕要离之风,潜钓川海,不数数于世间事。闻中原作难,西来访余,余爱子伯禽在鲁,许将冒胡兵以致之,酒酣感激,援笔而赠。”我们可以知道他的门人也都有武侠一流。单看这两件事,也就知道他的交游,是确乎有着这一方面了。

 

      唐代的中华民族,的确有一点生气。真像一个新兴的少年民族似的,颇有野性,换言之,就是很有生命力。这盛况尤以开元时代为最。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除了周秦,就是盛唐了。吸收与创造,物质建设与精神文明,武功与文艺,这似乎是相反的东西,然而其发达必是在同一个场合之下的,二者虽若相反,然而乃是息息相关,究极了说,乃是一种根本东西的不同表现的。在外国,我们可以看希腊,他们的政治怎样,他们的教育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身体怎样,他们那时人民的精神怎样,科学怎样,文艺怎样,我们就大可觉悟了,原来一样发达的时候,正是别样也同样发达的时候。中国的周秦,盛唐却也恰恰似之。李白者,正是应运而生的一个时代产儿。人们之赞慕游侠,这是一种好现象,因为在游侠思想之中,充满了活力、朝气,流动着青年人的活泼泼的情感和新鲜的血液。当时也不止李白,就是杜甫、王维,也有时偶尔在诗篇中流露关于这方面的向往和憧憬了。不过,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当真,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实行,谁也没有李白那样发挥尽致!

 

      李白和杜甫的交情,大家都知道是很深的。但是我们倘若仔细去观察的话,则这交情并不来回相等,具体地说,就是杜甫很了解李白,很担心李白;虽不能如李白那样做法,但是很能同情李白、欣赏李白,又能深深地跳入李白的世界之中,而吟味李白、观照李白;反之,李白对杜甫并不能这样,李白看着杜甫很泛泛,他不甘于做杜甫,也不热心杜甫那样的性格和生活。我们由后来人的眼光看,自然是杜甫的精神可以包容李白,而李白不能包容杜甫了,就当时论,却实在可以说杜甫很瞧得起李白,而李白却并不同样看杜甫的。这关系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李白有他的游侠思想,对于“儒冠多误身”的人物很有点唾弃之故。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断言李白比杜甫浅薄,这因为他们的精神形式实在不同故,在杜甫,深而广,所以能包容一切;在李白,浓而烈,所以能超越所有,他们都达于极致了,同是文艺的极峰,同是人类的光辉!静夜有静夜的美,白昼有白昼的美,在孔子和屈原,我们不能轩轻于其间了,在杜甫与李白,我们也不能有所抑扬。

 

      很显然的,在游侠思想里,有一种犯罪心理的成分。这是不错的。只是,我也正要说了,人生的黑暗一方面,正足以见出人之所以为人来。所以,什么死啦,病啦,犯罪啦,这是人生最黑暗的角落,但是注意吧,不懂死,决不能懂生;不懂病,决不能懂康健;不懂犯罪,决不能懂圣洁。朵思退益夫斯基(Dostojewski)为什么要解剖人类的灵魂而专解剖到罪人上去?道理就在这里了。原来,就恰恰是那令人犯罪的同一生命力,乃是令人到达圣洁上去的。这种道理在西洋人是很懂得的,至少歌德(Goethe)、托尔斯泰(Tolstoi)很懂得,因为前者有《浮士德》,后者有《复活》。一般中国人却不很了然,尤其受了中国的传统深的人更不容易了然。

 

      李白当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不过他能发挥其当然。他直接地说要钱、要酒、要女人、要功名富贵、要破坏、要杀,所以我说李白在诗里所表现的,就是为生活而奋斗,为生命而战的。——其中有一种强烈的欲求在,这首先表现于他的游侠思想上!

 

      (五)所谓豪气

 

      现在让我有机会谈到一般人对于李白所感到的豪气。豪气是什么呢?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用一句成语说,就是以大观小,李白是颇有的。

 

      我们从他的作品以接近他的精神,觉得他处处有涌溢而出之势:

 

      帝子隔洞庭,青枫满潇湘,

      怀归路绵邈,览古情凄凉,

      登岳眺百川,杳然万恨长。

      ——《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既然所谓居高临下,所谓以大观小,其中自不能少却自负的意味,这在李白当然也很多:

 

      太公渭川水,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巍兔何足言?天张云卷有时节,吾徒莫叹羝触藩。于公白首大梁野,使人怅望何可论,既知朱亥为壮士,且愿束心秋毫里。秦赵虎争血中原,当去抱关救公子。裴生览千古,龙鸾炳天章,悲吟雨雪动林木,放书辍剑思高堂。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我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坦》

 

      既然自负,于是有些事情,便看得很轻,什么也都可一笑置之了。即如李白对于痛苦,竟也一笑置之,所以他说:“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书情寄从弟邪州长史昭》),甚而对于性欲,亦儿嬉视之,所以他说:“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春怨》)因此,他在这地方,显然和李商隐不同了,李商隐是针尖大的事情,也看着不得了,在李白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情,也看得不足一笑。这种风度,我们就称之为豪气。

 

      同时,豪气是一种男性的表现的。李白便也轻易不作儿女之悲,他有《江夏别宋之悌诗》: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

      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

      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平生不下泪”,我信是一句实话。以李白之豪气,写边塞文学便格外有声有色: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从军行》

 

      别人所写,纵然也很动人,但始终是不掩那第三者的立场的,独独李白,他是化在那所写的题材之中。而且即使不管内容,就是那字,那声音,也已经烘托出一种氛围,使人犹如设身处地于他所描绘的世界里了。有种先声夺人的光景在,这在从前人,就是所谓“气象”。气象是李白所特有的。

 

      虽然我们是由李白的文字表现而知其如此,但这不是文字问题了,而是精神。我已经说过,在李白的精神里,常有涌溢而出之势,所以我又说,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很小的一点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是如此了;例如他的诗里常有“忽然”的字样: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山人劝酒》

 

      烈士击玉壶,北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玉壶吟》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田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赠何七判官昌浩》

 

      醉来脱宝剑,旅憩高堂眠,中夜忽惊觉,起立明堂前。

      ——《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

 

      即在题目中,他也有《日夕山中忽然有怀》之类。这种字样正如他那笑煞、愁煞、狂煞、醉煞等等,是别人所不常有的。“忽然”的情调,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随时可以喷出熔浆来。在某一种意义上说,这种情形,正是为“灵感”一词下了一个具体的注脚。“灵感”不是由外而来的,却是自内而生的,只是似乎不能自己加以操纵似的,要来,却是不期而来,所以用“忽然”二字去描写那情景,便是再好也没有了。李白“忽然”的情调特多,换言之,也就是他写诗的材料——灵感——的临莅也最频繁。诗有作的、有写的,作的勉强,写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诗那么自然,冲口而出,真似乎妙手天成,却不知道这有一种根本的关系在,这就是他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

 

      他这充溢的生命力是时时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所以具体地表现而为游侠,抽象地表现而为豪气。当它能够得到什么东西当然好多了,否则便思破坏一切。所以同是一种生命力者,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现实主义,攫取目前的一切,但也有时表现而为极端的反现实主义,想对目前的一切施以报复。他要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州,正是这种表现。不特如此,即李白的挥金如土,也是同一个消息:

 

      马上相逢揖马鞭,客中相见客中怜,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江东风光不借人,枉杀落花空自春,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丈夫何事空啸傲,不如烧却头上巾,君为进士不得进,我被秋霜生旅鬓……

      ——《醉后赠从甥高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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