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白的情感生活
我们先说李白的情感生活。
据魏颢的《李翰林序》,李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宋”;——那么,李白是结了四次婚的。所谓娶于许,就是指在安陆为许相公妻以孙女的事,明女奴就是伯禽,那个女孩就是平阳,还有一个男孩则是天然。加上颇黎,李白一共是四个小孩,最年长的乃是平阳,明月奴次之。李白很爱这些小孩们。
我们知道李白抒情的作品,特别是写儿女之情的,往往不太出色,即像“玉阶生白露,夜久生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那样的作品也很少很少。他所写的往往是很露骨的一类,例如:“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三五七言》),“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寄远》);他所对于异性的感觉都是很具体的,你看: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展上足如霜,不著鸥头袜。
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笑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肯来。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越女词》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成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对酒》
不是眉毛怎么样,就是脚怎么样,穿得怎么样,总之,李白对于爱情是很感官的,是很物质的;用广泛的说法,就是宁是肉的,而不是灵的。往根本去看,这又是和他的道教思想有关,我说过,道教的第三个根本概念是自然,从自然的概念出发,遂发现了世界之物质的方面,从而对于八生也就有一种唯物的色彩,所以表现在别方面之现世主义、富贵主义者,在爱情上也就是着重感官的、肉的了。
不过,李白有一个好处,就是真。因为真,虽所写的具体而不碍其具体,虽露骨而不碍其露骨,有时非常过分了,例如“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相逢行》),“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赠段七娘》),甚而显得很急切了:“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飞阳台”(《寄远》),但这些都毫没有关系,我们也毫不觉得鄙近,也毫不觉得俗恶,这就是因为,过分与急切是李白的本色,写到本色,就是真,“真”便可以原谅了一切了。
可是相反的,李白却不善于写常情,他的许多寄内诗,都不佳。李白对于色情的观念,有时竟是卑视的,例如他说:“陈王徒作赋,神女岂同归,好色伤大雅,多如世所讥”(《感兴》);在这些地方,他和李商隐实在相反,李商隐对于爱情的观念是灵的,这不必说了;李商隐写到夫妇的情感处,则甚精彩;李商稳对于性爱,也从来不卑视。
很奇怪的是,以李白那样漂泊而没有定性的人,一会从政了,学鲁仲连,一会隐退了,学神仙,但是他之父子的感情却很浓。他在诗中时常流露,例如“穆陵关北愁爱子”(《万愤词》),“爱子隔东鲁”(《赠武十七谔》)等等都是,更如:
我固侯门士,谬登圣主筵,一辞金华殿,蹭蹬长江边。二子鲁门东,别来已经年,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
——《送杨燕之东鲁》
六月南风吹白沙,吴牛喘月气成霞,水国郁蒸不可处,时炎道远无行车。夫子如何涉江路,云帆袅袅金陵去。高堂依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归空断肠,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
——《送肃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
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桃今与楼齐,我行尚未旋,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裂素写远意,因之汶阳川。
——《寄东鲁二稚子》
他这方面的感情实在太浓烈了,“因君此中去,不觉泪如泉”,可知他平日的挂念为何如了,这还不过和他的爱子们才别了一年而已!至于“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这便都是在别了他的爱子们三年以后写的了,那印象更多么具体,字句更多么给人刺戟!没得到过家庭的温暖的诗人,但并没因此令他对于子女的慈爱有所欠缺。在一般目李白为狂人,为不近于人情的人,在这里要反省的罢,漂泊的李白,没有家的李白,狂歌度日的李白,他却是有着一颗多么与通常人逼近的,相通的心!
(二)李白的友谊
李白对于友情,自然也很重视,他所歌咏的“若惜方寸心,待谁可倾倒,虞卿弃赵相,便与魏齐行,海上五百人,同日死田横”(《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便是他所向往的。不过他的交游,除了游侠与“神仙交”之外,在士大夫中而有真切的友情的却只是寥寥可数,他和杜甫的来往,我说过,是杜甫的关切于李白者多,李白关切于杜甫者少的,此外,恐怕只有孟浩然和贺知章了: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从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重忆》
只有他对这两人可算敬爱备至。
至于一般士大夫,我觉得远不如村夫俗子可以唤起他的感情,所以他有《赠汪伦》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汪伦就是安徽泾县桃花潭的一个村人,常款待李白的;他又有《哭宣城善酝纪叟诗》: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
纪叟当然也是一位“普洛”。在这两首诗中所流露的情感,却都极其深挚,极其浓厚。我想这也是因为李白的性格和教养之故罢,因为性格的豪放,他便不爱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士大夫来往;因为道教的教养,他便对于这些淳朴率直的人们特别合得来了。至于游侠和神仙交,说得幽默一点,则似乎有点职业的意味,所谓同行,自然另当别论。
以情感那样丰盛的诗人李白,对于友情的要求,大,当然很大,然而失望也就不免了,所以李白才有“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箜篌谣》)的叹息,并且又有“(《谷风》)刺轻薄,交道方岭喊,斗酒强然诺,寸心终自疑”(《古风》》的愤慨了。
(三)了解李白之杜甫
不过,却终于是杜甫极了解李白。我们先看杜甫和李白的游踪、过从处: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余亦东蒙客,冷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入门高兴发,侍立小清童,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向来吟橘颂,谁欲讨莼羹?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
——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可以见他们的亲密。杜甫又有《春日忆李白诗》: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
这些时候都在公元七三七年左右,李白快四十岁了,杜甫不够三十,杜甫很赏识李白文学方面的天才,差不多他每首有关李白的诗里都提到。对于李白的性格,“飘然思不群”,自然也在羡慕着。
后来李白以四十二岁而得从政了,但是不久就又失败,杜甫这时便又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诗,其中有“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的句子,这是说李白在长安和贺知章相识的事的,附带的却又提到了李白诗上的天才。其中又说:
“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这便是得到退休,政治上失败的时候了。接着,“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滨,才高心不展,道屈善无邻”。这乃是李白失意后的情况,同时也见这时杜甫对于他之同情了。
本来就有神仙的向往的李白,经政治上的失败以后便更热心起来,同时他的豪气也不惟不减,反而也更肆无忌惮起来,但是他内心里是焦急着,苦闷着,有一缕苦无主宰的悲感在;这时了解他的也便惟有杜甫。看见他“秋来相顾尚飘萍”了,知道他“未就丹砂愧葛洪”,在别人以为李白“痛饮狂歌”为热闹者,独独杜甫明白这是“空度日”,在别人所只见李白之乱蹦乱跳,自负自赞者,杜甫却独独明白李白内心的深处却是空虚,所以说“飞扬跋扈为谁雄”了!范传正为李白作《唐左拾遗翰林李公新墓碑并序》中有:“脱屣轩冕,释羁缰锁,因肆情性,大放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富;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不可求之事求之,欲托壮心,遣余年也。”这了解也未尝不深刻,但却稍微过了些,我便觉得有点失真了。因为李白之好神仙实在是早年以来所抱有的一种志愿,说因政治上之失败,而更重理旧业则可,说这只是一种寄托就不合实际了。杜甫则不然,却以为李白政治上的失败之外,再加上神仙也没有成功,因此有“丹砂未就愧葛洪”之叹,双重的幻灭,笼罩着李白内心的苦闷,这恐怕是再对也没有了。
李白的情形却越发不好下去。到了晚年,又因为永王璘的事件几乎送了性命,终于遣了流放。李白是将近六十的老头儿了,杜甫也快半百,这时杜甫便有《不见》一诗,原注:“近无李白消息,”那诗是: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距李白之死约三四年。别人以李白的佯狂为不近人情,别人以李白的佯狂为可以取笑,杜甫却感触到那是很深的悲哀;在一群愚妄者无不觉得必得李白而后甘心时,知道爱惜这一位天才诗人的恐怕也就只有杜甫。
杜甫对李白时时不放心,那深挚的友情尤其表露在此际: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天末怀李白》
虽然不知道李白的生死,但是觉得恐怕消息不会好了,“文章憎命达”,说得哀愤极了!之外,则杜甫又作有《梦李白》: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常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十青,魂返关塞黑,君既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匆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就直然是两首挽歌了!诗里头真凄怆欲绝,现在不复是了解李白不了解李白的问题了,乃是情感上的震悼受得了受不了的问题了!“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这点多么可珍贵的友情,我想或者多少可以补偿我们诗人所受的撼轲了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这是李白一生的缩影。李白在文艺上的亘古不朽的成绩,杜甫也早早感觉到了,不过这热闹只在身后而不在眼前,眼前所有的却是寂寞和萧条!
(四)李白之身后
这真是不可思臆的事,李白常说“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李白常怕“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然而李白所有的却偏偏是他所没在意的!
是宝应元年(公元七六二)十一月乙酉,李白死在当涂,当涂是他族叔李阳冰的所在。他是病死了的;在病榻上他把许多没加整理的手稿交给了李阳冰;据李阳冰说:“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所谓避地八年者正是自安禄山之乱(公元七五五)算起,话说得颇含蓄,把李白参加永王璘的事,入狱的事,放逐夜郎的事,便都包括了。李阳冰对于他推崇备至,称为“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然而生气活泼,飞扬跋扈的李白,却终于逢到像一般人一样的平庸的归宿!在他死后四五十年,有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到当涂一带来,因为崇拜李白的缘故,便按着地图找到了李白的坟墓,他不让人去随便樵采,并且打扫干净。他又竭力访求李白的后人,求了三年,于是找到李白的两个孙女,这时都出阁了,一个嫁给陈云,一个嫁给刘劝,都是农人。范传正把那两个孙女招呼来的时候,看她们衣服也很村俗了,面目也很粗糙了,只是举动还安详些,范传正便问她们的景况,她们说:“父伯禽以贞元八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无桑以自蚕,非不知机杼;无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穑。况妇人不任布裙,粝食何所仰给,俪于农夫,救死而已。久不敢闻于县官,惧辱祖考,乡闾逼迫,忍耻来告。”说罢便哭了,范传正当时听了也只有凄然。所说贞元八年是公元七九二年,距李白之死已三十年了,这位伯禽便是李白生前所惦记着的“应驾小车骑白羊”的爱子了。李白四个小孩,平阳出嫁就死了,天然和颇黎没有下文,所知者只有这位伯禽了。代大诗人的下场如此,不是“寂寞身后事”是什么呢?
李白的两位孙女觉得他祖父是喜欢青山的,便请求范传正为她们帮忙,要把李白改葬。范传正立刻允许了,以元和十二年(公元八一七)正月二十三日把李白改葬在旧坟六里以西的地方,北边就是青山,青山是谢脁曾筑屋幽居过的,所以又叫谢公山,在当涂县东南。李白一生所在文学造诣上顶服膺的人物是谢脁,所顶喜欢的地方就是青山,现在可以多少得到安慰了。
范传正觉得大诗人的孙女嫁给农夫不免有点辱没,于是便劝她们改嫁给士族,但是她们答道:“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穷,既失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门,生纵偷安,死何面目见大父于地下,欲败其类,所不忍闻。”因为这样便只好听从了她们,只是免了她们的赋税和徭役,也算是对她们先人的敬意。
(五)李白和山东
因为要求仙访道和从政之故,李白的足迹在国内便非常普遍。倘若把他的生活分三期,以公元七〇一年到七四一年为第一期,这就是从他诞生到四十一岁,是他还没登政治舞台,过一种漂泊生活的时期,则在这一时期里,便有关系他非常之大的三个地域,这是蜀、安陆和齐鲁;蜀是他在儿童时所受教养的所在,安陆是他结婚和游说的所在,齐鲁是他求仙学剑的所在。李白第二期生活可以从七四二年到七五五年(包括他四十二岁到五十五岁)。作一个段落的话,便是他登政治舞台,然而失意,然而终于又过着漫游的生涯的时代,对他意义重大的地域也有三个,这是长安、梁和金陵;长安是他做官和发挥酒兴的所在,梁是他交游最痛快的所在,金陵是他凭今吊古的所在。七五五年的安禄山之乱,划分了李白的末期生活,这就是从他五十五岁到他逝世(七六二)的一段了,在这一时期里有他第二次政治上的失败,其生活更为愁惨,谁也不想他的晚年是结束在迁徙流亡中。这时期我认为重要的地域便也有三个,这就是:寻阳、江夏和当涂;寻阳是他下狱的所在,江夏是他流亡被赦后盘桓的所在,当涂是他羡慕谢家山水,就死在谢家山水之旁的所在。倘若我们牢记得李白这三个时期,我们对于李白的一生就可以得到一个粗略的轮廓了,有这每一时期里的三个地域,则李白一生的足迹所至,也就不难统统记忆,补缀起来了。
在这许多地域中,我却要特别提出齐鲁,这是因为我见他特别说得亲切,关系他又特别大的缘故。在他第一期生活中吧,他到山东来学剑,曾经久住,第二期生活中他到齐来受道篆,而且因为家寓鲁中,虽然漫游,却常往来于齐鲁间,第三时期他虽然不得到齐鲁来了,但他“穆陵关北愁爱子”,爱子还在山东,于是常常系在他的慈肠。
李白对于齐鲁,真是再熟悉没有了,他熟悉山东的酒: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琬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客中作》
兰陵就是山东峄县。这种酒大概常是他的好友,所以他又有《鲁中都东楼醉起作》:
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篱,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
他当然就是喝的这种酒了。他又熟悉山东的鱼:
鲁酒若琥珀。汶鱼紫锦鳞,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酒来我饮之,鱼作别离处,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刺银盘欲飞去。呼儿拂机霜刃挥,红肥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看金鞍上马归。
——《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
他还熟悉山东人的生活,他知道:“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拓青,鲁人重织作,机杼鸬帘栊”《五月东鲁行答沅上翁》;他也熟悉山东的气候,他知道:“鲁国寒事早,初霜刈诸蒲,挥镰若转月,拂水生连珠”《鲁东门观刈蒲》;他更熟悉山东的风光,看他形容:“朝登大庭库,云物何苍然,莫办陈郑火,空睹邹鲁烟”(《大庭库》),这也的确是中国北方的景色。
他到过华不注山(现在俗称华山),他有:“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古风》);他到过鹊山湖(现在的大明湖就是鹊山湖的一部分),他有:“湖阔数千里,湖光摇碧山,湖西正有月,独送李膺还”以及“水入北湖去,舟从南浦回,遥看鹊山转,却似送人来”(《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只因为这地方是我从小就常玩的,所以读了便尤其感到活泼泼的兴致了。
我们还不要忘了,是在山东,李白和杜甫发生了深挚的友情,在集中有《送杜甫》和《寄杜甫》诗: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来,飞蓬各自远,且尽林中杯。
——《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醉不可醉,齐歌空后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沙丘城下寄杜甫》
这都是在山东作的。好了,也不必多说了,在山东,有他的爱子,有他的知友;他爱游侠,在山东可以学剑术,他好神仙,在山东可以受符篆,著道书;他佩服鲁仲连,逢巧鲁仲连也正是齐人;况且这里有他熟悉的酒,爱吃的鱼,手种的桃树,说得更根本一点吧,李白在性格上的风流、豪爽、诚坦、率真,也很近乎山东人的性格,所以无怪乎杜甫诗中有:“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苏端薛复筵简薛华碎歌》)元稹的文中有:“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誉”(《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了,甚而《旧唐书·李白传》也称李白为山东人,错当然是错了(这是因为有李白自己的文字证明之故,一般人之否认李白为山东人则有二说,一认为齐鲁称山东乃自元始,唐时之山东乃关东通称,二认为说李白为山东人乃是根据杜诗,而杜诗别本作东山:实则这二说却都不巩固,因为李白明明有“学剑来山东”之语,而山东便确乎指齐鲁,可知说唐诗中山东不指齐鲁是不可靠了;其次杜集纵错,何以元稹也错,难道也是东山印倒了吗?),然而不能不说是一个颇有意义的错!
(六)李白的风度和勤学
在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有李白的一幅画像,是采自南薰殿所藏《圣贤画册》的,看样子,气度很轩昂,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大概不很逼真,倒不如日本松平直谅氏所收藏的南宋梁楷画的《李太白图》,虽然像一般的中国人物画一样,脑袋总是格外大,大到和全身不称了,但是那眼光望着高处,胡须撅着,披着像布袋一样的衣服,却真是如《旧唐书》所谓“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出世之心”的神气。
从崔宗之赠李白的诗看起来,李白一定很善谈,所谓:“玄谈又绝倒”,同时李白的眼睛一定很特别,因此又有“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之语。
当时崇拜李白的就很多,其中有一人是魏颢(这人先名万,次名炎),他曾经跑了三千多里路,即为的是赶着访李白,最后他们相会于金陵,李白作有《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魏万也作有《金陵酬翰林谪仙子》,这时已在李白政治上失意之后,受过道篆,久住过梁宋,大概五十多了,魏颢形容他说:“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篆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副。”这可以同崔宗之的话相印证。魏颢也是很自负的人,也有狂名,与李白一见就相欢洽。李白曾经说魏颢以后一定有大名于天下,到那时候只不要忘了他和他的明月奴就好了,当时说得很当真,立刻“尽出其文,命颢为集”,说得魏颢也高兴极了,后来魏颢便曾说:“颢今登第,岂符言耶?”就是指有大名的话的。在上元末(公元七六一),就是李白之死的前一年,魏颢把散失了的李白的诗文又集起来,他把他们两人的赠诗放在卷首,算是纪念他们的友情。这应当是李太白最早的诗文集吧,当时魏颢未尝不希望“白未绝笔,吾其再刊”的,但是次年李白就死了。
正像大家以为李白“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应该没有常人的情感了,然而他家人父子的情感却非常之浓,会使人惊讶一样,漂泊流徙的李白却也非常用功,这恐怕更出人意外。我的证据是,他在送《张秀才谒高中丞诗序》中有:“余时系寻阳狱,正读《留侯传》,”可见他虽然被捕入狱了,都还在读书,则平时更可知了,又如他在《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序中则有:“青阳县南有九子山,山高数十丈,上有九峰,如九华,按图征名,无所依据,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古老之口,文阙名贤之纪。”就更见出他不但用功,而且很仔细;再如他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诗序》中也有“按仙经”如何如何的话,可知他关于道教的书也是常在手头。所以倘若说李白不像普通人读书那么死,则可;倘若说他不读书,就不对了。因此只是自命不凡,不肯努力的人,并不能以李白为借口。
在裴敬作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中曾说到“于历阳郡得翰林与刘尊师书一纸,思高笔逸”,这是李白的书法的一斑。
(七)李白与一般诗人之共同点
李白虽然喜欢游侠,热中从政,但他也像一般的诗人一样,反对战争,他说:“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
李白的自负,完全由于他真。普通人未尝不自负,不过不说出口来。“真”也是一般诗人的共同点。
他常记住别人的赞语,他在《冬日于龙门送从弟京兆参军令问之淮南觐省序》中有:“常醉目吾曰:‘兄心肝五脏,皆锦绣耶?不然何开口成文,挥翰雾散?’吾因抚掌大笑。”这在普通人也未尝不能遇到,遇到也未尝不能记在心上,但又是不敢像他这样直说的。
李白常在诗中忽然提起自己的名字来了,“李白与尔同死生”,这也是他的天真可爱处。
(八)李白之痛苦
不过,在说过一切话之后,李白却还是一无所有:空虚和寂寞而已,渺茫和痛苦而已。
他自己的一切,是完全失败了,“我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留别西河刘少府》)!
就根本处说,李白不能算矛盾,他有丰盛的生命力,他要执著于一切。但是就表现上说,就不能不算矛盾了,因为他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结果我们看见他非常热中,却又非常冷淡了。·会是“人生在世须尽欢”,一会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会他以孔子自负:“我志在删述;”一会他又最瞧不起孔子:“凤歌笑孔丘,”矛盾多么大!
李白的精神是现世的,但他的痛苦即在爱此现世而得不到此现世上,亦即在想象保留此现世,而此现世终归于无常上。他刚说着:“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酸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少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傍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说得多么高兴,然而马上感到“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虚无了!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从来现世主义者必须遇到的悲哀就正是空虚。想到这地方便真要解放了,所以,接着是:“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又如他作的《古风》:“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和这意思是一模一样的。倘若想起:“名利徒煎熬,安得闲余步”来,当然会有“抚已忽自笑,沉吟为谁故”的不知所以之感了。
从虚无就会归到命运上去,“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李白是有道教信仰的人,更容易想到个人的力量之小,大运的力量之大。由现世虚无而解脱固然是一种反应了,由现世虚无而更现世,也是一种反应,所以又有:“人生达命岂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的话。
然而人生既为命运所操持,倘若不然而能够操持命运,岂不更好么?符合了这种理想的,便是神仙,你看:“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飘然成衰蓬,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便恰恰说明了从受命运支配到要支配命运,因而学仙的心理过程。
但是我们却不要忘了,像李白这样人物的求仙学道,是因为太爱现世而然的,所以他们在离去人间之际,并不能忘了人间,也不能忘了不得志于人间的寂寞的。所以他虽然上了华山,“虚步蹑太清”了,但他并没忘了“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让我再重复的说吧,李白对于现世,是抱有极其热心的要参加,然而又有不得参加的痛苦的,他那寂寞的哀感实在太深了,尤其在他求仙学道时更表现出来,他曾经说:“桃李开何处,此花非我春,唯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他曾经说:“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不笑亦不语,宜栖在岩穴……铭骨传其语,竦身已雷灭,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我们大可以相像吧,这是一种什么况味!
然而,怎么样呢?神仙也未尝不仍是渺茫,也未尝不仍是虚无,所以在有一个时候,便连这一方面的幻灭也流露出来了,他说:“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那么,便只有酒了!酒者是糊里糊涂,一笔勾销罢了,那么,还能怎么样呢?就只有寂寞和虚无了!
同时,李白是深感到天才被压迫的痛苦的,“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试为巴人唱,和者乃数千,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流俗多错误,岂知玉与珉”,这些现象更都与他的本怀相刺谬。他所愿意的是天之骄子,他愿意受特别优待,他希望得到别人特别敬重可是呢,“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置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又是一种痛苦了。
他颇痛苦于没有真正同情者,没有真正合作者,“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结果他反映在别人心目中当然是如他自己所说“白,钦崎历落可笑人”了,这也就是李华所谓:“嗟君之道,寄于人而侔于天,哀哉”(《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了。他之常想归隐,不也正因为不能和庸俗协调,所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么?
一般人越发看他相远了,越发不能理解他,因此不能亲近他,但是一般人却反而以为是他不近人情,甚而以为是他不愿意和人接近的,这真令我们诗人太委屈了。他已经很感慨于汉朝的严君平,“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只是果然如此,也还公平,不过在李白却并不是如此,他其实是:“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可说所有李白的痛苦,都没有这一句话说得清楚的了!凡是诗人,无时不想用他自己的热情来浇灌人世,无时不想用他自己的诚坦表白自己,然而人们偏偏报之以冷水,偏偏报之以掩耳不理!
我们总括了看,李白的痛苦是一种超人的痛苦,因为要特别,要优待,结果便没有群,没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李白的痛苦也是一种永久的痛苦,因为他要求的是现世,而现世绝不会让人牢牢的把握,这种痛苦是任何时代所不能脱却的,这种痛苦乃是应当先李白而存在,后李白而不灭的,正是李白所谓“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愁是万古无已的了;同时李白的痛苦又是没法解决的痛苦,这因为李白对于现世在骨子里是绝对肯定的。他不能像陶潜一样,否定一切,倘若否定一切,便可以归到“达观”了;他也不能像屈原的幻灭只是现世里理想的幻灭,但屈原却仍有一个理想没有幻灭,这就是他的理想人物彭咸,而且他也果如所愿的追求到了。李白却不然,他没有理想,名,他看透了,不要;他要的只有富贵,可是富贵很容易证明不可靠;那么,他要神仙,便是神仙也还是恍惚。那么,怎么办呢?没法办!在这一点上,他之需要酒,较陶潜尤为急切,那么就只有酒了,也就是只有勾销一切了!
根本看着现世不好的人,好办;在现世里要求不大的人好办;然而李白却都不然,在他,现世实在太好了,要求呢,又非大量不能满足;总之,他是太人间了,他的痛苦也便是人间的永久的痛苦!这痛苦是根深于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放过的。不过常人没有李白痛苦那样深,又因为李白也时时在和这种痛苦相抵抗之故(自然,李白是失败了的牺牲者),所以那常人的痛苦没到李白那样深的,却可以从李白某些抵抗的阶段中得到一点一滴的慰藉了!这就是一般人之喜欢李白处,虽然不一定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