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珠奶奶又一次走出草棚棚,望望天,数不清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着。好像星星也感到在深夜里有些儿疲乏了,一闪一闪的光芒仿佛䀹着惺忪的睡眼似的。
草棚棚附近的人家都熄了灯,只有一盏路灯照亮了那条狭小的潮湿的泥土的道路。路上非常安静,看不见一个人影。路两边的草棚棚里不时发出舒适的鼾声,劳动了一天的工人们都沉入甜蜜的睡乡。只有巧珠奶奶精神焕发,没有一丝儿倦意,眼睛里闪着奕奕的光芒,时不时向小弄堂口望去。马路上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都吸引了她的注意,可是每一次从小弄堂口走过的脚步声都给她带来了失望。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喃喃地说: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梧桐细雨文学网)
巧珠奶奶今天的晚饭吃得特别晚。她做好了菜饭,像往常一样,等候张学海和汤阿英回来一同吃饭。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巧珠又一个劲闹着肚子饿,奶奶几次三番哄她白相,劝她等爸爸妈妈回来一道吃,好不容易挨过一分一秒的时辰。直等到巧珠不再叫饿了,小小的上眼皮搭拉下来,慢慢快睡觉了,奶奶才热好了菜饭,和孙女一道先吃了。可是桌子上还是放了四份碗箸,奶奶希望学海和阿英能够赶到。她们慢腾腾地吃完了,他们的影子也没看到。
奶奶给巧珠擦擦嘴,要她先上床去睡。巧珠吃饱了,精神来了,她站在奶奶跟前不肯睡,对奶奶说道:
“我不睡。”
“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等爸爸妈妈。”
“谁晓得他们啥辰光回来,先睡吧。”
“不,”巧珠嘟着嘴,歪着头,向奶奶要求,说,“他们啥辰光回来,我啥辰光睡。”
“他们不回来呢?”
这句话问住了巧珠。巧珠知道爸爸妈妈每天都回来的,有时爸爸先回来,有时妈妈先回来,有时爸爸妈妈一道回来。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不回来的。今天爸爸妈妈为啥不回来呢?奶奶这句话是真的吗?她怀疑地问:
“爸爸妈妈不回来,到啥地方去哪?”
“谁晓得啊。”
“我找他们去。”
“上海这么大,你到啥地方去找?”
“厂里。”
“厂里那么大,生人进去了都认不得出来。你这个小鬼就找得到?”
“奶奶陪我去。”巧珠仰起头来,两颗小眼睛珠子盯着奶奶。
“你想得倒好,我陪你去,这个家交给谁呢?”
“这个家交给谁?”巧珠歪着小脑袋瓜子想了一想,头角上的小辫子垂在右边的肩膀上。等了一会,她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了,说,“交给秦妈妈。”
“秦妈妈也没回来。”
“那,”巧珠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一边咬着一边又想出了一个人,说,“交给余妈妈。”
她知道余妈妈是个好人,喜欢她,碰到她都要摸摸她的头,还给她一块两块糖哩。余妈妈不做工,现在一定呆在家里没有事体,把家交给余妈妈再好也不过了。
“亏你想得出!”奶奶望着巧珠笑了,抚摩着她的小辫子,安慰她道,“不用去找,爸爸妈妈自己会回来的。”
巧珠听到这句话放心了。她问:
“啥辰光回来呢?”
“就要回来了,快睡吧。”
“不。”巧珠嘟着小嘴,摇摇头。
“快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要念书哩。”
巧珠不肯,可是也没再言声。
奶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小手,向床边走去。奶奶要她上床,她站在床边没动,转过身子,向房门斜视了一眼:门紧紧关着,门外没有一丝人声。奶奶把她抱上了床,她要求:
“再等一歇,奶奶。”
“不早了,你先睡,爸爸妈妈回来,我叫你。”
“好,一定叫我啊!”
奶奶帮她脱了衣服。她的头刚放到枕头上,一霎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奶奶收拾好饭菜,抹干桌子,坐在靠门口的那条木凳子上,闭着眼睛,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在等候儿子和儿媳妇回来。等了一阵,她站起来,走出草棚棚去看看;过了一会,又出去望望,这回是第三次出来了。
她顺着草棚棚前面的那条小道,一步步移去,走两步,停停,望望,听听,又走两步,走到弄堂口那边,朝马路两头望去,也没有人影,十分静寂。她觑起老花了的眼睛,踮起脚尖,向马路南头仔细地看去,还是没有人影。在弄堂口呆了许久,她有点累了,给夜风一吹,倒精神了些,可是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了。她叹息了一声,走回弄堂里。
这时,弄堂里越发静寂,只有那盏路灯像是一个守夜的人,注视着宁静而又有点黑暗的弄堂。她低着头,嘴里不断地在唠叨,踏着熟悉的泥土的道路走去。
在静寂的弄堂里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咳嗽的声音。这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站了下来,朝两边低矮房屋和草棚棚望去,辨别咳嗽声音来自哪一家。咳嗽声音消逝了,但不久又传来两声。她这一次特别留神谛听,从那熟悉的声音里,她知道是余妈妈。
她𠳐𠳐地敲了两下余妈妈的门。
余妈妈在里面一边开门,一边说:
“这么晚才回来!”
余妈妈开门,见是巧珠奶奶,兀自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这么晚,还没睡?”
“人还没回来,哪能睡得着?”
“怎么,阿英他们还没回来?”余妈妈让巧珠奶奶坐下来,她自己也坐到小方桌子旁边。在电灯光下,桌子上有一个针线盒,它旁边有一双脚跟破了的淡绿色的
细纱短统女袜,上面插着一根针。余妈妈拿起那双没有补好的袜子,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厂里忙,有事体绊住了脚。”
“现在啥辰光哪?天大的事体也办完啦!”巧珠奶奶絮絮不休地把等候阿英她们回来的情形说了一遍,不解地说,“你说,这么晚哪,到啥地方去啦?”
“不会到别的地方去的,这一阵厂里‘五反’忙,大概在厂里开会吧。”
“开会,开会,整天开会,觉也不睡,像个啥样子!”
“有事体才开会……”
巧珠奶奶打断余妈妈的话:
“有啥大事要开到现在?在家里就别想看到阿英的影子,很晚才回来,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把家丢给我这个老婆子,她倒放心,啥也不管!”
余妈妈听她这些不满的话,有意缝了两针袜子,慢腾腾地说:
“她不是常在家里帮你忙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早几天我还看见她收拾屋子哩。”
“哎哟,那是难得的呀!”
“不回来,总是厂里有事,不能怪她!”
“做厂么,就是上工,下了工,不回来,还有啥事体呢?”巧珠奶奶摇摇头,说,“阿英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整天不晓得疯疯癫癫地到啥地方去!”
她这些话并没有引起余妈妈的惊奇和同情,只是随随便便搭讪了一句:
“年轻的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可不是吗,就说余静这孩子吧,不到睡觉的辰光,她总是不回来的。解放前,白天有时也在家里,可是,你晓得她做啥?开会!这个厂的,那个车间的,一来总是五六个,还要我在门口给她们看着哩。有生人走进弄堂,我就高声咳嗽一下。她们会开完了,一个个走了,连余静也走了。我哩,赶紧给她们收拾茶碗,扫扫地。她们不到我家来开会,白天就不大容易看到余静的影子。余静和国强结了婚,也是这样,回来比从前更晚。有时,国强干脆不回来,整天在外边奔跑,那两条腿,就没停过。你说,哪家的年轻人不是这样?”
“阿英同学海差不多,才不爱在外边乱跑哩。”巧珠奶奶对着吊在半空中的电灯注视,在仔细回想阿英从啥辰光开始起常常迟回来的,她的思想有点乱,心里很焦急,一时竟想不起来。许久,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浮起,是细纱间的张小玲。她愤愤地说,“就是张小玲这丫头,常常来勾引阿英,一会要去参加啥团日活动呀,一会要去上夜校呀,她又当上了青年团员,……把阿英的心弄野了,家里再也蹲不住了。”
余妈妈放下手里的淡绿色的细纱袜子,劝她道:
“这些都是好事哇,怎么怪起张小玲呢?”
“好事,唔,不是她,阿英不会这样的。”
“阿英当了青年团员多好啊,”余妈妈笑眯眯地慢悠悠地说,“年轻人总爱和年轻人在一块,让她们在外边跑跑,开动开动脑筋,多做点工作多晓得一些事体,也是好的。”
“多少晓得,还不是一样拿那么多的钞票,我就不指望学海阿英他们晓得多少事。他们回家从来也不给我说。”
“不给你说,就不指望他们多晓得事体吗?我的老奶奶,年轻人在外边跑跑有道理哩。国强余静他们过去闹罢工闹革命,大伙闹,上海就解放了,我们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让他们出去开开会,把事体办好,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
“真的吗?”
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望着余妈妈。她不相信学海阿英他们出去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也不能说国强余静他们闹革命没有功劳,她支支吾吾地说:
“学海哪能和国强比?阿英更赶不上余静。我听他们说,国强和余静都是党员哩!”
“党员倒都是党员,可是,他们和学海阿英不都是工人吗?”
“这个,唔,这个,学海阿英不是那号材料。”
“不,”余妈妈的眼睛里露出赞扬的光芒,笑着说,“我听余静说,阿英当了青年团员,比过去更积极。她参加‘五反’劲头可足哩!”
“她参加‘五反’?”
“可不是,斗资本家哩!”
“啊!”巧珠奶奶的眼睛里也露出赞扬的光芒,但她嘴上并不透露出内心的喜悦,还是说,“不管怎么的,这么晚还不回来,总是不对的!你晓得,她肚子有喜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弄堂口传进来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有愉快的讲话声浮起,在静寂的深夜里听得特别清晰。她霍地站了起来,朝门口望去。余静在门口对人说了一声“再见”,便跨进大门。巧珠奶奶见了余静,劈口问道:(www.wtxy.net)
“学海阿英呢?”
“一道回来的,他们刚回去。”
余静的话刚落音,阿英听见巧珠奶奶的声音,知道她在余妈妈家,拉着学海也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巧珠奶奶说:
“今天可真高兴,奶奶,把徐义德斗倒了!”
“阿英今天在会上发的言很好,很有力量。”余静赞赏地拍了一下汤阿英的肩膀。
“全靠你和杨部长的帮助。”
“不,你讲得好,质问得有力量。”
汤阿英想把刚才在铜匠间的情况告诉巧珠奶奶,不料巧珠奶奶把脸一板,生气地说:
“这么晚才回来,还笑哩,快给我回去!”
她过去一把拉着阿英径自往门外走去。余静盯着他们慢慢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进了草棚棚。她奇怪地问母亲:
“啥事体?”
余妈妈把今天晚上的经过从头叙述了一遍,余静会意地说:
“哦,怪不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