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进那天从“五反”办公室出来,心里一直不能平静。他没想到自己竟然那样回答黄仲林同志,会计部主任对福佑药房的事会一点不知道吗?黄仲林同志问得好:那些检举数字怎么得出来的呢?他不能自圆其说。奇怪的是黄仲林不再一一追问下去,这更增加他的不安。
他懊悔那天不该上朱经理家里去,也不该等那么久,更不该上楼。马丽琳是百乐门的舞女,他怎么忘记了呢?舞女会有好人吗?自己太粗心大意了。一脚陷进了烂泥坑再也拔不出来了!他想找叶积善商量商量,可是这样的事哪能张开嘴呢?给自己妻子谈谈呢?绝对不行。不能叫她知道,那是非绝对弄不清了。把冤枉吞下去吗?那他一辈子要无辜地承担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向谁诉说呢?上海滩上有七百万人,竟找不到一个人倾吐他这一肚子冤枉。如果把他胸膛打开,他肚子里的冤枉和愤恨一定可以淹没了整个上海滩。现在给闷在肚子里,多么难受哟!
他在店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想找个知心人谈谈,一碰到别人,又主动悄悄离开了,怕接触任何人。他回到写字台上,埋头在乱纷纷的传单和密密麻麻的数字里。
打烊以后,别人纷纷回家去了。他留在店里,一连三天没有回家,感到不好意思见自己的妻子。他蹲在店里时间很难挨过,坐在写字台跟前东张西望,望到墙上挂的那些“开张之喜”的贺幛贺匾,仿佛都在笑他:童进呀,“五反”检查队没有到福佑药房的辰光,你不是很积极吗?要大家检举朱延年吗?你也写了检举信给陈市长。怎么“五反”检查队来了反而消沉呢?就是因为你受了冤枉,想到自己的前途和名誉,便丧失了勇气,不敢和朱延年斗了。你不是一个青年团员吗?青年团员都像你这样,哪能进行“五反”呢?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怎么对得起青年团员光荣的称号?是呀,青年团员,货真价实,一点不假啊。将来还要争取做个党员哩。党员,像他这样的人能当上党员吗?他的眼光盯着那些红艳艳的贺匾贺幛,讨厌这些东西,恨不能把它们都摘下来,扯个稀烂,仿佛这样可以泄一泄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他甚而至于想把面前看到的一切东西砸个粉碎。
他两只手扶着头,眼光注视着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绿色台灯的照耀下,从玻璃板上的反光,看见自己愁眉苦脸,怎么也排解不开心头的郁闷。
马路上喧哗的人声早已听不见了,车辆的喇叭声也没有了,连不时传来的先施屋顶花园的锣鼓声也消逝了,汉口路这一带静幽幽的,仿佛整个上海都睡觉了。童进却睡不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板和玻璃板上的自己的面影。
吱的一声,办公室的门开了,黄仲林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他以为童进扶着头睡觉了,想退回去明天再找他。童进抬起了头,一见是黄仲林,兀自吃了一惊,在这夜深沉的时刻,怎么忽然来找他,有啥紧急的事体吗?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问:
“黄队长,你还没睡?”
“唔,没睡,我在看材料。”黄仲林跨过栅栏的小门,走了进来,说,“刚才看到一封检举信,不了解这个人。看到这边屋子里灯还亮着,晓得你没睡,想向你打听一下。”
“好的。叫啥名字?”
“蕙蕙。”
“哦,刘蕙蕙,是朱延年从前的老婆。朱延年的材料上有的。”
“这个我晓得。”
“她写了检举信吗?”
“唔,”黄仲林又看了看信,说,“她提供的材料很有价值,对我们研究朱延年的问题有帮助……”
“朱延年最初就是靠她发起来的。”
“她的信写得很不错。她说,朱延年是新社会的害虫,他害了很多人,请求政府好好查清朱延年的罪恶。她并不是因为离了婚才检举他,就是不离婚,一定也要检举他。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坏人,要害死很多人。只有检举他,重重的办他,才能救活许多人。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你看,这话说得多好哇。”
“唔,这话说得好。”
“每一个人都像刘蕙蕙这样,别说一个朱延年,就是一万个朱延年也躲藏不了。”
他没有表情,低声答道:
“那是的。”
“你觉得刘蕙蕙这个人怎么样?”
“她吗,是个老实人,原来在电台工作,爱唱歌,天真活泼,就是没有经验,上了朱延年的当。”
“她的话很可靠?”
“她从来不说瞎话。”
“你可以找她谈一谈,鼓励鼓励她,一定还有许多材料。”
“我去找她?”童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两天情绪不正常,黄队长不知道吗?黄队长要他提供福佑的材料,他推脱了。黄队长忘记了吗?黄队长不但不怀疑他,还要他去调查材料,这是真的吗?
“是的。你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黄队长要我去,还有不好的。”他怕让朱延年知道,心里虽想去,可是又有点迟疑,说,“刘蕙蕙和朱延年离婚以后,我没有见过她。不晓得她现在住在啥地方。”
“那不要紧,信上有地址,”黄仲林把刘蕙蕙的信递给他,说,“你看。”
童进接过来信,没有办法再推辞了,只好说:
“那我明天去。”
黄仲林点点头,对他说:
“你该休息了。”
黄仲林退了出去,童进又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了。窗外传来黄浦江边海关的有节奏的钟声,已经是深夜一点了。附近人家的电灯都熄了,只有马路上路灯还亮着,但是光线很弱,好像有点疲倦,在打瞌睡哩。童进却不疲倦,精神充沛,思潮如同黄浦江的水,汹涌澎湃。刘蕙蕙那封检举信,仿佛是面明亮的镜子,连一粒尘埃也可以照得清清楚楚。他在这封信面前,显得矮小而又懦弱,为啥一名光明正大的青年团员,还不如一位家庭妇女呢?刘蕙蕙说的多好:就是不离婚,也要检举他。只有检举他,才能救活许多被害的人,才能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这是多么高尚的思想!他没想到离了婚以后,刘蕙蕙在里弄工作,居然有这样重大的变化,太令人崇敬了!他把刘蕙蕙的检举信扔在自己的写字台上,不敢正视它一眼。他在栅栏里走来走去,走到墙边退了回来,再往前走,碰到栅栏又退了回来,好像找不到一条出路。最后,他走到写字台那里,刘蕙蕙的检举信像是黑暗里的一颗宝石,在闪闪发出夺目的光辉。他对着那封信望了又望,毅然地拿起来,放在灰布人民装的口袋里,到隔壁卧房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他就起来了。他比谁都起得早,眼圈有点红,因为昨天夜里根本没有合上眼。他匆匆吃了早点,便找刘蕙蕙去了。
他从外边回来,没有到办公室,径自走进“五反”办公室,激动地向黄仲林报告他和刘蕙蕙谈话的经过。黄仲林一点也不焦急,要他坐下来,并且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
“坐下来,慢慢谈。”
童进上气不接下气还想说,黄仲林用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
“忙啥,我们有的是时间,先喝口茶,喘口气再谈。”
他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定了定心。
黄仲林走过去,把门关了,回来,坐在他斜对面,舒缓地说:
“现在你谈吧。”
他详详细细地报告谈话的经过。黄仲林一边仔细地听,一边用铅笔在拍纸簿上记着要点,夸奖他:
“你这一次工作做得很好。”
“不是我做得好,是刘蕙蕙说得好。”
“不,你也有功劳。”
“过奖了。”
“谈完了?”
“谈完了。不——”他又喝了一口茶,鼓足勇气说,“刘蕙蕙的谈完了,还有我自己的哩。”
“你的?”黄仲林惊异的眼光盯着他。
“是我的。”他回到福佑药房以前,在电车上就下了决心:他这个青年团员不能落在刘蕙蕙的后面,她啥都敢讲,童进为啥不敢讲呢?他要告诉黄仲林。
“你谈吧。”黄仲林用微笑欢迎他。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和盘托出,谈到后来,头渐渐低了下去,说:
“怪我没有经验,我不够做一个青年团员,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我的处分。”
“经验吗?你确实没有。这不怪你。这是朱延年设下的陷阱,他不但想改造国家的干部,还想改造你这个青年团员。我到福佑以后,就发现你神情有异,晓得你一定有心事,可还没有料到朱延年的手段这么毒辣。他想拖你下水。你很好,有勇气把这些事报告组织,敢于和恶势力斗争,应该受到表扬,怎么谈到处分呢?”
“不要处分?”
“当然用不着处分。”
“这些事谈得清楚吗?朱延年和马丽琳勾结起来乱造谣……”
“真金不怕火。组织上帮你解决。马丽琳这人看上去还不错,我今天就派人去做她的工作。你放心好了。”
童进听了这一番话,感到浑身忽然轻松了,心里也舒畅了,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黄仲林的手,眼眶润湿,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