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宝把升工办法草案的事详详细细地给余静说了。谭招弟紧紧站在余静旁边,只等她一点头,准备到车间报喜去了。余静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走到她自己办公桌面前坐下,困惑地说:
“这桩事体,好古怪!梅厂长为啥忽然要给工人升工?”“这倒是有原因的。”钟珮文自命熟悉厂里各方面的情形,肯定地说,“最近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我在筒摇间看到要求增加工资的标语,写的不错,简直是诗,可以上黑板报哩!”
“这儿是工会办公室,不是黑板报编辑部。小钟,你三句话不离本行,怎么又谈起黑板报来了呢?”赵得宝要梅佐贤等余静回来再谈升工办法。梅佐贤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升工办法草案塞在他手里,使得他像是赤手空拳捧住了一盆火,放没放处,搁没搁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处理对不对。谭招弟一个劲要试行,越发叫他放心不下,感到没有把握,一心盼望余静回来商量。他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余静,肩胛轻松了,可是这事还没有了,等待余静拿个主意,生怕给钟珮文把话题岔开,接着说,“还是谈正经的。”
“过去工人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为啥总是推三推四呢?”
余静一边说一边想,“我看,问题没那么简单。”
“是呀,”秦妈妈说,“我也奇怪。”
“这有啥奇怪?”谭招弟急于想让余静同意升工办法,她解释道,“经过‘五反’,资本家转变啦。现在工人提出的要求,他有几个脑袋,敢不答应?”
“你把徐义德看得太简单了,工人一要求,他就答应,有这样的好事体!一年不缺勤,凭空升七十二个工,他为了啥?”
余静没有问住谭招弟,她顺口答道:
“为了不缺勤呀!”
“除了升工,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徐义德为啥要给每一个工人多发两个多月的工资呢?”
“余静同志,不是我说你,徐义德做坏事,我们反对;徐义德做好事,我们又不赞成。不是叫人为难吗?”
“招弟,你忘记‘五反’辰光揭露的那些事了。我们上够了徐义德的当,得到很多教训。资本家的话,不能轻易相信,要仔细想想。”
“他把升工办法草案都拿出来了,难道是假的吗?怕他赖掉吗?”
“不是假的。”
“那是真的?”谭招弟从心里高兴起来,以为有希望了。
“也不是真的。”
“不是假的,又不是真的,支部书记可把我给说糊涂了。”谭招弟望了望赵得宝和秦妈妈,说,“你们说,是不是?”
赵得宝没有啧声。秦妈妈只是微微笑了笑,她等余静回答。余静没有马上回答,谭招弟急了:
“我看这个草案不是假的,工会同意了,看酸辣汤哪能办?”
“他照办?”秦妈妈问。
“那很好。”谭招弟毫不含糊地说。
“不照办呢?”
“我们斗他!”
“斗他?”赵得宝看了谭招弟一眼。
“不怕他是孙悟空,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谭招弟伸出右手来,加重她的语气说,“是他自己拿出草案来的,说话不算话,不斗倒他,我们工人不放他过去!”
“你说的倒有理。”赵得宝望着她。
“没理的话,我不说。”
“酸辣汤完全听你的?”秦妈妈有点怀疑。
“不听也得听!”谭招弟越说越有把握。
在谭招弟她们一来一往的谈论中,余静坐在办公桌前面,深深陷入沉思里。往事一幕又一幕在她脑海里出现,特别是一九四八年初冬那次罢工,为了要求按期发工资发现钞,花了多大的力气,大家摆平了,几次三番交涉,徐义德才勉强答应。没有多久,外甥打灯笼——照旧,不是过期,就是又发本票。要想从徐义德身上多拿一张钞票,比糠里榨油还要难上十倍。为啥他现在这么慷慨呢?是不是他身上的钞票太多了,化不完了,大发慈悲,要分点给工人呢?他这号子人,从来没有嫌钞票多过。他的欲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大坑,钞票越多越好。解放这几年来,他违法所得有四十二亿多。啥地方能剥削工人刮钞票,他没有不挖空心思刮的。现在为啥把钞票往工人的荷包里塞?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凭空给工人升七十二工?徐义德钞票多,为啥不退补违法所得四十二亿多款子呢?一提到退补的事,他就设法闪开,要末就哭穷。有钞票不退补,反而要塞给工人,这里头一定有花样经。余静越想越觉得不对头,仿佛她已经走到徐义德设下的阴谋陷阱的边缘,再前进一步就要掉下去了。她在陷阱的边缘稳稳地站住了,注视那深邃得好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陷阱。她静静听秦妈妈和谭招弟谈。秦妈妈问:
“资本家那么老实?”
“‘五反’过后,哪个资本家敢不老实?调皮的话,他不怕再来一次‘五反’?”谭招弟显得浑身是劲。
“你说的倒轻巧!”秦妈妈不以为然。她凭着在沪江纱厂挡车多年的经验,猜想梅佐贤这帮人不会这么老实。她说,“这里头有鬼把戏。”
“有啥鬼把戏?”谭招弟不服气,说,“人家拿出钞票来升工,有啥不好?只要余静同志一点头,我保险工人举起双手赞成!”
“你和全厂的工人都商量过了吗?”余静插上来问。
“这倒没有。”谭招弟气鼓鼓的,给余静一回,泄了气似的,连讲话的声音也低沉了。
“你们还记得吗?过去我们要求增加工资,梅厂长总是说啥集体合同的规定呀,厂方没有利润,勉强维持,不能增加工资呀……为啥现在主动提出升工办法呢?”余静沉思的眼光望着大家,说,“秦妈妈说的对,这里头一定有鬼把戏。要升工,事先不和工会商量,就把草案打印出来,在职工当中传开了。没有鬼把戏,为啥要这样做呢?”
谭招弟觉得余静的话也有道理,但还想不通是啥原因。
余静出神地凝思了一阵之后,肯定地说:
“这是徐义德的大阴谋!”
她这一句话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都围到她办公桌的周围,眼光注视着她,连谭招弟也不得不凝神谛听。余静没有马上说出来,她指着敞开的办公室的门,对钟珮文低声地说:
“先把门关起来!”
钟珮文迅速关好了门,扶在桌子角上的右胳臂放在桌面上,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静静地听余静说:
“一定是徐义德想分化工人和工会的关系,要是我们答应了,别的厂哪能办?是不是也照样增加工资?全上海的工人都增加工资?目前不可能,也不应该。老赵晓得的,区委讲过,上总办事处①也传达了,工人的工资福利要在提高生产的基础上逐步提高。生产长一尺,福利长一寸。大家想想,现在生产的情形,该不该提高?”她喘了一口气,把声音放得更低,说,“我们不同意呢?工人一定反对我们,特别是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更要反对我们,工会就很被动。徐义德这一手,厉害极哪,工会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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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总办事处指上海总工会长宁区办事处。
大家给余静这番话说得大吃一惊,哑口无言,想不到徐义德玩的是这一套鬼把戏。谭招弟尤其心中难过,脸上发热,感到余静讲的“那些经济观点浓厚的工人”就是指的她。她不完全心服,但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她望着余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秦妈妈一边点头,一边说:
“余静分析的对,徐义德这个老狐狸肚里不会有好心眼的。我听了升工办法就奇怪,可是想的没那么远,也没有那么周到。”
“老赵刚才没有表示态度,做的对,你们想想,这桩事体哪能对付呢?”余静对大家说。
“工会不同意好了。”谭招弟赌气说。
“那工人会反对我们的。”赵得宝说。
谭招弟对于升工办法的希望还不完全甘心放弃,听了余静的分析,又不好再开口,赵得宝这句话给了她一个机会,又想起郭鹏说的那些话,紧接上去说:
“老赵说的对,工人会反对我们。说不定工人晓得这桩事体,不满意工会,会闹事的。”
“闹事?”钟珮文感到她说的很奇怪,“你说的倒新鲜,工人不斗资本家,反而要斗工会?天下有这样的怪事?”
“大家议论纷纷,说啥资本家再坏,还想到工人升工;工会再好,连升工也不同意。工会不代表工人利益,工人要闹,有啥办法!”谭招弟认为升工的事又有点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要余静同志同意?”
谭招弟闪开钟珮文尖锐的质问,婉转地说:
“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说,工会不同意,怕职工不答应。”
“能同意吗?”余静认为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不能。”秦妈妈首先反对。
“不能。”赵得宝摇摇头。
钟珮文把肩膀一耸:
“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进退两难,哪能办法?”
钟珮文发觉谭招弟坚持要工会同意升工办法草案也有一定的理由,秦妈妈坚决反对,余静似乎也没有说死,这问题难于决定了。他望着谭招弟。她的期望的眼光对着秦妈妈,好像只要秦妈妈一赞成,余静就可以同意了。秦妈妈正注视着余静,盼望她拿个主意。余静心里想徐义德真棘手,把一本难念的经掼在工会面前。她想拿起电话来向区委报告请示,但杨健熟悉的声音马上在她耳际回旋:你看哪能办法?杨健和区委负责同志照例要先征求提问题的人的意见。她不能不经过分析研究,就把这本难念的经送到区委负责同志面前。她凝神望着窗户外面,不断有工人走过,住在单人宿舍里的夜班工人已经起来了。她从那些热情亲切的面影上得到了启示,好像也得到了力量。她对赵得宝他们说:
“我们现在分头到车间里去摸思想情况,然后开党支部扩大会议,吸收少数工人代表参加,专门讨论这桩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