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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645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42分钟

  

  战事仍在进行,仗打得大致还算顺利,不过,“只要再打一场胜仗就可结束战争’之类的话,人们已经再也不说了,他们也不再说北佬都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已经看得很清楚,北佬决不是什么胆小鬼,要征服他们也决不是打一场胜仗所能解决问题的。可是南军的摩根将军和福雷斯特将军在田纳西毕竟还是打了几场胜仗,布尔伦河的第二次战役也取得了大捷,这些都是狠狠揍了北佬的明证,还是可以得意一番的。只是这几仗虽然揍了北佬,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亚特兰大的医院里和收容所里伤员病员人满为患,穿丧服的女人也愈来愈多。奥克兰公墓里一排排尽是划一的阵亡士兵墓,行列一天长似一天。

 

  南部邦联的市值大跌特跌,食品衣着的价格因而猛涨。军需部门不断大量征粮的结果,终于使亚特兰大居民的餐桌受了累。白面粉既少又贵,精白面包和各色糕饼都看不见了,餐桌上成了玉米面包的一统天下。肉店里简直没牛肉卖,连羊肉都极少,就有也贵得只有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好在猪肉还有的是,鸡肉和蔬菜也还不缺。

 

  北佬进一步加紧了对南方港口的封锁,一些奢侈品如茶叶、咖啡、绸缎、鲸骨箍、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之类,无不成了奇货可居。连本来是最便宜的棉织品价格也扶摇直上,太太们怀着遗憾的心情,只好把旧衣服拿来再对付着穿一阵。积了多年灰尘的织布机又从阁楼上搬下来了,几乎家家户户的客厅里都可以看到在那里自己织布。不管是士兵、平民、妇女、孩子还是黑人,大家都穿起土布衣服来了。南军的军服按说是灰色的,现在也名存而实亡,白胡桃色的土布已经取而代之了。

 

  医院里早已在闹缺药:奎宁、甘汞、鸦片、哥罗仿、碘叮,什么都缺。绷带如今己成了珍贵的物资,布的也好,纱的也好,用过了都舍不得丢掉;在医院里做看护的每一位太太都要带上一篓血污的绷带回家,洗过熨过之后,再拿回医院去给别的伤员包扎用。

 

  可是,斯佳丽是刚从孀居的茧子里钻出来的,她对战争没有别的感受,只觉得这一阵子过得快活、兴奋。就是衣食方面有些小小的困难,她也不以为苦;能够重新出来抛头露面,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一想起过去一年日子过得那么乏味,日复一日几乎难分昨天与今天,她就觉得现在的生活真像一下子把节奏加快了千百倍。每天天一亮,也就是一场富于刺激的奇遇开了场:她在这一天里总会遇上几个新认识的男人,他们会提出要来专诚拜访她,会称赞她如何如何漂亮,会向她表示为她而战斗,乃至为她而牺牲,是很荣幸的事。她只要一息尚存,对阿希礼就不会变心,事实上她也的确没有变心,可是那也并不就能使她不去招惹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战争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头上,社会上的交往也渐渐乐于从权了,可是老一辈的人看到这种乱了规矩的现象却吓了一跳。做母亲的发现居然有陌生男子来登门拜访自己的女儿了,来客既没有带上介绍信,也不知其先世究是何等样人。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跟这些男人手搀着手,那才真叫那些做母亲的吓坏了。譬如说梅里韦瑟太太吧,她跟丈夫是直到举行过婚礼以后才第一次亲了嘴的,如今无意中撞见梅贝尔在跟那小个儿义勇兵勒内·皮卡尔亲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梅贝尔居然还不以为羞,这就越发使她的娘慌了手脚。虽说勒内马上向她求了婚,可还是无补于事。梅里韦瑟太太觉得这样下去,南方人的道德势必会彻底崩溃。这话她是常常放在嘴上的。那些太太们也都表示由衷的同意,一致认为这事都怪打仗。

 

  可是那些小伙子知道自己恐怕过不了一周半月就有送命的可能,他们不能等上一年,再来求中意的姑娘允许他们不称她的家姓而叫她的芳名(当然“小姐”两字还是不能少的)。他们也不能按照战前通行的礼法,去履行那旷日持久的正规的求婚手续。一般认识了不过三四个月,他们就向姑娘求婚了。做姑娘的呢,虽然明明知道淑女照例要经过一拒、再拒、三拒而后才能接受绅士的求婚,现在也只等对方一开口,就忙不迭地应允了。

 

  斯佳丽看到这种乱了规矩的现象,觉得打仗倒也满好玩儿。就是看护伤员的活儿太脏、卷绷带太乏味,不然的话,这仗就是永远打下去她也觉得无所谓。事实上,她现在对医院里的一切所以还能坦然承受,也无非是因为医院是个猎取男人的绝妙的地方。那些困苦无依的伤员哪里抵挡得了她的魅力,一个个都乖乖拜倒在她的脚下。只要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拍枕头,打打扇,他们就都爱上她了。啊,凄凉难受了一年,如今真像一步登了天!

 

  斯佳丽又成了出嫁前的那个斯佳丽了,她仿佛根本就没有跟查尔斯结过婚,根本没有受到过失去丈夫的打击,也根本没有生下过韦德。战争、结婚、生育,这些都不过像吹过了一阵风,没有触动过她的半根心弦,她还是原先的她。她固然有个孩子,可是那座红砖宅子里自有人把她的孩子照看得好好的,她简直连想都用不到去想他。她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心儿里有这样的感觉:她又是斯佳丽·奥哈拉了,又是县里的一枝花了。她的思路、她的活动,又跟当年一般无二了,但是她的活动范围却远比当年大得多。她不管佩蒂姑妈的朋友在背后如何非议,还是我行我素,完全与结婚前无异。她照样出入宴会,照样跳舞,照样跟当兵的一起去骑马,照样调情卖俏,总之,凡是做姑娘的时代玩过的花样她什么都干,就差没有除去丧服而已。她知道这丧服要是一除去,好歹已经忍受到现在的佩蒂帕特和玫兰妮就要再也受不住了。她虽然替丈夫戴着孝,却还跟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只要一切都顺着她的意,她总是满面春风;只要遇不到麻烦,她总是和和气气。总之,一味卖弄她仪态出众、八面玲珑。

 

  几个星期前她还是那么心情愁苦,如今却一下子快乐了,乐的是身边又有了许多“护花使者”,又能听到赞美她如何可爱的恭维话了。阿希礼已经跟玫兰妮结婚了,且又生死难料,此时此地她所能找到的最大的快乐,也就至多是如此了。不过阿希礼虽然已经属于他人,毕竟身在远方,这样一想,倒也就不至于那么难受了。正是由于弗吉尼亚同亚特兰大之间隔着这好几百英里地,所以她有时候会觉得,阿希礼既然能算是玫兰妮的,也就能算是她斯佳丽的。

 

  就这样,1862年的秋天匆匆过去了,她成天也不外乎就是当当看护、跳跳舞、赶赶马车、卷卷绷带,此外还到塔拉庄园去小住过几次。这几次去结果却很失望,因为在亚特兰大时她巴巴儿盼着回家去跟母亲好好说说悄悄话,可是到了家里却找不到机会。她本打算趁母亲做针线的时候去坐在母亲身边,听听母亲的裙声窸窣,闻闻随声飘来的那美人樱香囊的阵阵清香,母亲轻软的手伸来时,还可以仰起面庞去领受她亲切的爱抚,可是,这个打算根本无从实现。

 

  母亲现在心事重重,人也瘦了,她从清早忙起,一直要到满庄园的人睡熟好久以后,才能得空坐下歇歇。南部邦联的军需部门征粮征税一月比一月重,塔拉庄园要生产出东西来应付,担子自然都在她身上。连父亲也多少年第一次忙了起来,因为他找不到监工来填补乔纳斯。威尔克森遗下的空缺,每天得骑了马亲自到地里去巡查。斯佳丽看母亲忙得只有在临睡前才有空亲她一下,父亲又整天在地里,觉得自己在塔拉住着也乏味。连两个妹妹都有自己放不开的心事。苏埃伦如今已经跟弗兰克·肯尼迪“谈成”了,唱起《无情战火结束后》来都有一种诡秘的味道,叫斯佳丽听着真有点受不了;卡丽恩则成天沉迷在布伦特·塔尔顿为她点化的美梦里,斯佳丽觉得跟她作伴也很无趣。

 

  虽然斯佳丽每次都是怀着一颗兴奋的心回到塔拉庄园,但是等到佩蒂和玫兰妮终于来信催她归去时,她也从不感到难受。倒是母亲总不免要长叹一声,想起自己的大女儿和唯一的外孙就要离她而去,心里无限沉重。

 

  “可既然亚特兰大那边要你去帮忙当看护,我也不能只顾自己,把你留着不放,”她说。“只是——只是,我的宝贝,我总觉得我还不曾有空好好跟你说说话儿,好好再疼疼你这个亲闺女,你却就要走了。”

 

  “我到哪里也是你的亲闺女,”斯佳丽说着总要把脸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她心中有愧,很不自安。因为她没有实话告诉母亲:她之所以想回亚特兰大去,其实只是为了跳舞,为了那帮“护花使者”,而不是真要去为南部邦联出力报效。近来她有许多事情瞒着母亲。特别有一件事她更是绝口不提,就是:瑞特·巴特勒还常去佩蒂帕特姑妈家。

 

  那次义卖会后一连几个月,瑞特每次到城里,就总要来看看斯佳丽,用自己的马车接了她,只要哪儿有舞可跳或者在举行义卖,就送她去哪儿,要不就等在医院外边,用车送她回家。本来怕他会把她的秘密捅出去,这一点现在倒已经不必担心了,可是她心底深处总隐隐有些不安,忘不了他见过自己出乖露丑,了解她跟阿希礼还有这段纠葛。正因为她有这样一块心病,所以一旦被他惹恼了,就是想骂也骂不出来。被他惹恼可偏偏又是常事。

 

  他三十早已出头,斯佳丽的男朋友里从来也没有这么大年纪的。对年纪跟自己相差不远的,斯佳丽是早已摆布惯了,可是要驾驭他、摆布他,斯佳丽却拿不出一点办法。他的神气总像从来也不知道吃惊,倒是看什么都觉得好玩儿;特别是看到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时他的一副样子简直就像见到了天下第一等的好玩事似的。他挑逗撩拨无所不能,常常惹得她勃然大怒,当场发作,因为从表面上看她虽然从母亲那里承袭了一副悦人的外貌,可是骨子里得到的却是父亲的爱尔兰脾气。以前她除了在母亲的跟前以外,一向是脾气想发就发,根本无需克制。如今却唯恐见到他那种看好玩儿的冷笑,所以受了气不能回嘴,这又有多痛苦!他要是也发发脾气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也不至于会这样一筹莫展了。

 

  她也跟他斗过气,却总是斗不过他,斗过几次以后她就赌神发誓说,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下流家伙,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理他了。但是迟早等他下次又到了亚特兰大,他总会找上门来(大概说是来拜访佩蒂姑妈的吧),以不怕过火的殷勤,给斯佳丽献上一盒特意从拿骚带来的夹心糖。有时则在音乐会上抢先在她旁边占个座,或者在跳舞会上死死钉住她不放。看他这样厚颜无耻、行若无事,她总是给逗得哈哈大笑,把他过去的无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下一次再斗气。

 

  尽管他有这许多惹人恼火的毛病,斯佳丽倒渐渐变得很希望他上门了。她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什么气质让她看着感到兴奋,她也说不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她所认识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具有这样的气质。那高大的个子自有一种威仪,让人看得惊心动魄,他一进屋里,屋里的人自会觉得身上像猛然受到一阵冲击。那一对黑眼睛里是一派目中无人、冷漠中带嘲弄的神气,似乎是在那里激她:看她敢不敢来把他降伏。

 

  “这么说我倒像是爱上他了!”她想,心里也搞糊涂了。“可我并不爱他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可是那种兴奋的感觉却始终存在。他一上门,就带来了一股十足的阳刚之气,使佩蒂姑妈那个温文尔雅的家立时显得局促而暗淡,似乎都闻得出点霉味了。家里的人见他来了,反应异样、陪笑应酬的,也不独斯佳丽为然,佩蒂姑妈见了他就总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佩蒂明明知道,埃伦要是晓得有这样的人来看她的女儿,是肯定要不以为然的;也明明知道,查尔斯顿上流社会对此人拒而不纳的禁令,是不可轻易抛在脑后的;但是,见他这样恭维备至,吻手如仪,她的心也不能不动,正如苍蝇见了蜜糖罐不能不动心一样。而且,他还往往会给她送上几件从拿骚带来的小礼物,并再三声明这是特地为她买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偷越封锁线弄进来的——都是整板的别针、缝衣针、钮扣、发夹,以及丝线团之类。这些小商品现在都已成为很难搞到的贵重物品了——眼下太太们戴的可是手工削成的木质发夹,用布包了橡果当做钮扣。对这样难得的东西,佩蒂实在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能够拒绝。何况,她还有个小孩子脾气,最爱拆“有彩糖果袋”,所以对他的礼物也总忍不住想打开看看。一旦打开以后,就更不好意思再拒绝了。接受了他的礼物以后,也就鼓不起勇气来对他说“先生如此名声,不宜来看三个没有男性保护人的孤身妇女”了。每当瑞特·巴特勒找上门来的时候,佩蒂姑妈总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男性保护人。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搞的,”她往往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可是一一唉,我本来倒也认为他为人和气,讨人喜欢,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吃不准——唉,不知道他心底里对妇女究竟是不是尊重。”

 

  玫兰妮自从瑞特给她赎回了戒指以后,就觉得他是个极高尚、极细心的上等人,所以一听这话吃了一惊。瑞特对她始终谦恭有礼,而她见了瑞特则总不免有点胆怯,这主要是因为她跟对方并非自幼相识,对这样的男人她总是这么怕生。心里,她倒是暗暗为他感到十分惋惜——这事他当然不会知道,知道了的话他一定又要觉得好玩儿了。她相信他一定是情场失意,丧失了人生的希望,所以变得又冷又狠,她觉得他所缺少的是一个善良女人的爱。她从小一直在庇荫下生活,生平没有见到过什么坏人坏事,简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坏人坏事存在,因此听到人家在背后嘁嘁喳喳,说瑞特跟那个查尔斯顿姑娘的闲话,她不由得感到一震,心里并不相信。她并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反感,倒是在胆怯之余待他格外客气了,因为她总以为他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枉,这样冤枉人也太岂有此理了!

 

  斯佳丽暗里却是跟佩蒂姑妈看法一致的。她也觉得这人对妇女并不尊重,也许只有对玫兰妮是例外。她至今还觉得只要他的眼睛在她身上骨碌碌一打转,自己似乎顿时就有一丝不挂之感。倒不是他说过了什么难听的话。要是说了,倒也可以狠狠地把他臭骂一顿。可恶就可恶在他那张黑黝黝的脸上,一副侮慢的神气让人看着都会冒火,两只眼睛瞅起人来肆无忌惮,仿佛天下的女人都是他一己的私产,他高兴起来就可以随时受用。只有对玫兰妮,才不摆出这样的脸色。他瞅着玫兰妮时,眼睛里就从来没有那种冷冷的品评的神气,就从来没有一点嘲弄的意思;他对玫兰妮说话时口气都特别: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巴不得能为她效劳似的。

 

  一天下午,玫兰妮和佩蒂午睡去了,留下斯佳丽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她就气忿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待她那样好,待我就不如她?”

 

  刚才玫兰妮在绕毛线准备编织毛衣,瑞特一直在替她当下手,斯佳丽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了足有个把钟头。她注意到,瑞特始终是脸挂一副莫测高深的漠然的表情,在那里听玫兰妮得意的叨叨,讲阿希礼和他的升迁。斯佳丽知道,瑞特对阿希礼是并不十分赏识的,阿希礼升了少校他也不见得就会喜欢。不过他还是很有礼貌地有一句应一声,在该开口的地方还轻轻说上两句,称赞阿希礼的勇敢。

 

  “可我只要一提起阿希礼的名字,”斯佳丽当时看得很冒火,心里想,“他的眉毛就会往上一挑,马上露出了那种心照不宣的笑脸,讨厌极了!”

 

  “我人都比她漂亮得多,”她又接下去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待她反倒好些?”

 

  “我看你是妒忌了吧?”

 

  “啐,别胡说!”

 

  “你还是让我失望。如果说我待韦尔克斯太太‘好些’,那是因为她当之无愧。像她这样厚道、真诚、没有一点私心的人,我见到的还真不多。不过这些好品德你大概是不会注意到的。而且,别看她年轻,她倒是我有幸认识的那么几位绝顶高贵的夫人之一。”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依你看我就算不上一位绝顶高贵的夫人?”

 

  “依我看,我们在初会的时候就已经取得一致的意见了:你是连高贵的夫人都挨不上的。”

 

  “哎呀,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竟敢这样无礼,又提起那件事来!我那不过是发了点小孩子脾气,你怎么能揪住不放,跟我过不去呢?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我现在人也老成啦,要不是你老是这样明一句、暗一句的一再提起,我早就忘记得干干净净啦。”

 

  “我倒并不认为这是小孩子脾气,我也不信你真会有什么长进。你现在还不是跟那时候一样,事情一不遂意,照样会拿起花瓶来扔。只是你现在事事都很顺心罢了。所以也没有砸古董的必要了。”

 

  “好啊,你这个——我只恨自己不是个男人!不然我就一定要跟你决斗,一定要——”

 

  “决斗的话送命的反而是你哟。我可以在五十码外把个一角的银币打个对穿窟窿。还是用用你自己的武器吧——酒窝、花瓶之类才是你的武器。”

 

  “你简直是个无赖。”

 

  “你以为骂我一声无赖我就会发火么?抱歉,我只能叫你失望了。你骂我骂得对,再骂我也不会跳。我的确是个无赖,为什么就不好做无赖?这是个自由的国家,谁愿意做无赖就可以做无赖。只有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我亲爱的夫人,心里虽然也是一样黑,却总想遮遮盖盖,一旦被人骂到了痛处,就暴跳如雷了。”

 

  他笑得那样但然自若,讲话还是那样慢声慢气,斯佳丽简直拿他没有办法,因为这样打不痛、撼不动的对手,她以前还从来没有碰到过。她挖苦、冷淡、谩骂,诸般武器全用上了,结果倒落得刀枪都卷了口,因为她的话说得再厉害,他的脸也决不会红一红。根据她一向的经验,说谎的人最怕人家说他不老实,胆小的人最怕人家说他不勇敢,没教养的人最怕人家说他欠高尚,粗鄙的人最怕人家说他没体面。然而瑞特则不然。他什么都承认下来,哈哈一笑,反倒要她“再说,再说”。

 

  在这几个月里,他来来往往不断,来不通报,去不告辞。斯佳丽始终摸不透他到亚特兰大来有什么事,因为一般偷越封锁线的商人都不大有路远迢迢来到内地的必要。他们把货卸在威尔明顿或查尔斯顿。南方各地的商人和投机贩子自会蜂拥而来,聚集在拍卖场上,把运来的货物一下子全买了去。如果他风尘仆仆是专为看她而来,她倒也可以沾沾自喜一番,可是即使虚荣心膨胀到如她,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他来向她求过爱,或者曾对簇拥在她身边的那帮男人表示过妒忌之意,乃至只要来捉过她的手,要过照片、手帕留作纪念,那她倒也可以得意得意,把他看成是已为她的风采所俘虏了。然而可恼的是他却始终没有露出过一点有情的样子,特别还有一点最气死人,那就是她用尽了一切手段想降伏他,看来都被他一一识破了。

 

  他每次来到亚特兰大,那些小姐太太心里就要扑扑跳上一阵。因为他不仅头上有个“偷越封锁线勇士”的神奇光轮,而且身上还有“碰不得的大坏蛋”那样的恶名,叫人听着倒是心里痒痒的。他的名声实在太坏了!亚特兰大的那些太太们常常聚在一起闲磕牙,她们每聚会一次。他的名声就要格外多抹上一层黑,然而在那些年轻小姐的眼里,他却越发魅力无穷了。那些年轻小姐多半天真无邪,只听说过他“老跟女人乱搞一气”——至于到底怎样才叫”乱搞一气”,她们可就不清楚了。她们还听见人家窃窃私议,说姑娘家跟他在一起谁也保不了险。尽管他的名声如此不堪,可是说也奇怪,他自从在亚特兰大初次露面以来,却始终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有亲过一次。不过这也帮不了他的忙,反倒使他显得更加神秘、更加耐人寻味了。

 

  除了部队里的战斗英雄以外,亚特兰大人谈论得最多的也就数他了。大家都知道得一详二细;他是因为喝醉了酒,又”犯了男女关系的错误”,才被开除出西点军校的。他又坏了一个查尔斯顿姑娘的名声。还杀死了姑娘的哥哥:这件骇人听闻的丑事也是家喻户晓。有人向查尔斯顿的朋友写信一问,又进一步打听出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位可爱的老绅士,性子刚强,极有骨气,他二十岁的那年父亲就把他逐出了家门,不但一个子儿没给,连家用《圣经》上儿子的名字都一笔勾销了。此后他就流浪四方,随着1849年的淘金热到过加利福尼亚,其后又到了南美和古巴,传闻他在这些地方干得也很不体面。亚特兰大的人听说,他不但闹过桃色纠纷,枪伤过几个人,还给中美洲的革命党走私过军火,而最糟糕的是,他一度还曾堕落到靠赌博混饭吃。

 

  赌博在佐治亚本来并不希罕,家家户户都难免不幸而有男人犯这样的毛病,少则一个多则几个,本家里没有亲戚里准有,不光有输了钱的,还有连房屋、土地、奴隶都一起输掉的。但是他们的情况不一样。爷们即使赌得倾家荡产,依然不失其绅士的地位,可是靠赌博混饭吃的,就只能是社会的渣滓了。

 

  要不是战争打乱了一切,要不是他本人现在对邦联政府有用,瑞恃·巴特勒在亚特兰大本来会不到处尝闭门羹才怪呢。可是如今,连一些最古板矜持的人也觉得出于爱国之心,自己应该放宽些度量了。心肠比较软些的,则以为巴特勒家的不肖子已经痛悟前非,正在改侮,好将功补过。所以那些太太们都感到自己责任所在,应该通融办理,何况他来往于封锁线上又是如此奋不顾身。现在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南部邦联的命运不仅系于前方的将士,也有赖于偷运船躲避北军舰队的高超本领了。

 

  据传闻,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有本事的船老大之一,干这一行向来是火里来水里去,天不怕地不怕。他从小在查尔斯顿长大,熟悉卡罗来纳沿海,不但对查尔斯顿附近的一切小港小湾、暗礁浅滩都了如指掌,就是对威尔明顿一带的海域也同样摸得熟透。他从来没有丢过一条船,也从来没有迫不得已而弃过一船货。战争初起时,他只是个无名之辈,凭手里的钱买了一条小快船,可是只要偷越成功,每一船货就有二十倍的利润,所以如今他手里的船已有四条之多了。他出大钱雇了有本事的船老大,趁星月无光的黑夜悄悄驾船驶出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把棉花运往拿骚、英国和加拿大。英国的纱厂都在停工待料,工人也都快饿得没命了,所以谁的船只要能够哄过北佬的舰队,到了利物浦简直可以爱卖什么价钱就卖什么价钱。一方面替南部邦联把棉花运出去。一方面再把南方亟需的军用物资运进来,瑞特的几条船在这两方面都一再得手,运气好得出奇。所以,那些太太们觉得,对于这样一个勇敢的人,再大的旧恶也可以恕而不论了。

 

  他是个风头十足的人物,到哪里都会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花钱大手大脚,骑一匹野性难驯的黑公马,身上的衣服无论式样、做工,永远都是首屈一指的水平。光是这一身衣服,就已经是够惹人注目的了,因为时下士兵的军装都已又脏又旧,老百姓就是穿出最考究的衣服,也难免有精心织补、缝补过的痕迹。斯佳丽觉得特别是他的裤子,其式样之优美真使她大开眼界:浅黄的颜色,苏格兰牧人呢的料子,棋盘格子的图案。他的背心也是气派好得难以形容,尤其是白彼纹绸的那一件,上面还绣着粉红色小小的玫瑰花苞。他穿着这样光彩夺目的衣服.神态之间却似乎丝毫也不以为意,所以那风度也就越发潇洒了。

 

  他的浑身魅力要是一旦施展起来,那班太太就没有几个能够招架得住,所以到最后连梅里韦瑟太太也变得随和起来,请他星期天上家里去吃饭了。

 

  原来梅贝尔·梅里韦瑟跟那个小个子义勇兵已经商定,等他下一次休假就举行婚礼,为此姑娘一想起来就直哭,因为她一心想要一套白缎子的结婚礼服,可是现在跑遍南方也别想买到白缎子。借吧,又无处可借,因为各家各户历年的缎子结婚礼服都已经捐出去做军旗了。爱国心切的梅里韦瑟太太责备女儿,说是在南部邦联的旗帜下做新娘,要穿土布做的结婚礼服才是正理,可说也是白说,梅贝尔就是要缎子的。她说,为了正义的事业,她没有发夹、没有扣子、没有漂亮的鞋子、没有糖果和茶,都愿意将就,甚至还引以为荣,可是缎子结婚礼服她却非要不可。

 

  瑞特从玫兰妮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就从英国带来了一大匹精光闪亮的白缎子,外加一方提花面纱,一起送给梅贝尔作为结婚礼物。他送礼的手法也绝,使对方根本就不好意思开口提还钱的事,梅贝尔更是开心得差点儿就要去亲亲他。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个礼送得太重了——何况送的又是衣着之类——实在很不应该收受,可是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推辞,因为瑞特用了最华丽的词藻向她表示:新郎是我们的一位勇敢的英雄,新娘自当打扮得愈漂亮愈好,谈不上什么过分。因此梅里韦瑟太太才请他到家里吃饭,自以为作出这个让步,代价还超过了这份厚礼呢。

 

  他不但给梅贝尔送了缎子,而且在结婚礼服的裁剪上还能出些极好的点子。时下巴黎流行的式样,裙箍稍大,裙摆稍短,裙于已经不打褶裥,只在边上打上一圈扇形小褶,露出了里面衬裙的镶边。他还说。他在巴黎的街头上看不到女人裙子里边有衬长裤的,所以想来已经“不时行”了。事后梅里韦瑟太太对艾尔辛太太说,她当时要是赞他两句的话,他只怕连巴黎女人时下穿什么样的衬裤都要一股脑儿说出来了。

 

  要不是他的阳刚之气这样触目,如果光听他把女人的服装式样、帽子式样、头发式样报得这样如数家珍,人家一定会说这个男人真是婆娘气十足。太太们总觉得问他这许多时装方面的问题未免有点”那个”,不过毕竟还是问了。她们跟时装界已经隔膜得不下于困在荒岛上的失事海员了,因为偷越封锁线带进时装书来到底是不大有的事。谁保得定现在法国妇女就不是时行剃光头、戴烷熊皮帽呢,所以瑞特凭他的记忆说的裙子褶边式样,眼下也大可替代《戈岱氏妇女时装录》了。对一些女性心理所特别重视的细小关节,他都肯加以留意,也都细细留意。所以每次从海外归来,他总会被一群太太团团围住,说这说那,什么今年时行帽子小.戴得高,罩住大半个头顶啦,什么眼下都不插帽花,改插羽毛啦,什么法兰西皇后的晚装已经不绾脑后的发髻,改为斜盘在头顶上,把两耳全露在外边啦,什么晚礼服又流行低领,低得可吓人啦,等等,等等。

 

  在这几个月里,他就成了亚特兰大头一位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人物,尽管他以前的名声那样难听,而且现在又微有传闻,说他不仅干封锁线上的买卖,还搞粮食投机。不喜欢他的人都说他到亚特兰大来一次,粮价就要涨五块。但是,即使私下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在悄悄传播,他要是觉得自己的红人地位值得保持的话,还是完全可以保持下去的。可他偏不,他跟那帮死脑筋的爱国公民打了一阵交道、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勉强的好感以后,好像突然坏脾气大发,就是要故意冒犯冒犯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以前的为人行事只是一种伪装,现在可不想再伪装下去了。

 

  他仿佛对南方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抱着鄙夷的态度,却又绝非出于个人的恩怨,他似乎特别看不起南部邦联,而且对此也根本不想加以掩饰。正是他有关南部邦联的一些言论,引得亚特兰大人对他先是瞠目而视,继之以冷眼相看,最后是怒不可遏。1862年都还没有过尽,男人们对他鞠起躬来已经故意表现出冷淡了,太太们看见他出现在社交场合,也都把女儿赶紧往自己的身边拉了。

 

  他却似乎乐此不疲,不但对亚特兰大人的一片赤胆忠心敢于当面诋毁,而且还极力败坏自己的形象,仿佛巴望人家把自己看得愈不像话愈好。有时一些人出于好心,恭维他偷越封锁线胆气过人,他却偏不领情,回答说他遇到了危险哪一次不是怕得要死,怕得也不亚于前线的英勇战士。南军的士兵从来没有怕死的,这个谁不知道,所以对方听了他这句话觉得怪可气的。他总把南军士兵叫做“我们的英勇战士”,或者“我们穿灰军装的英雄”,而且总要故意使个怪腔,极尽轻侮之能事。有时一些大胆的年轻小姐有意卖俏,恭维他是保卫她们的英雄,向他表示了谢意,他听罢总是鞠上一躬,声明情况决非如此,说只要赚的钱不少一文,要他为北佬的女人干这种勾当他也一样会干。

 

  从斯佳丽来到亚特兰大,在举行义卖会的那天晚上第一次遇到他起,他跟斯佳丽讲起话来本来就是一贯使用这种腔调的,但是现在他跟大家说话也都带着挖苦的味道,很少加以掩饰了。人家要是赞扬他为南部邦联出了大力气,他总是回答说偷越封锁线在他不过是一种买卖。要是眼睛一溜,看到在场有人是向政府揽了订货合同的,他就会又接着说:如果搞上几个订货合同也能赚这么多钱的话,他当然不会拼着性命去偷越封锁线了,再生布、搀沙糖、霉面粉、烂皮革,都可以向邦联政府卖钱,何乐而不为呢。

 

  对他的话他们多半也无可奈何,所以心里就越发怀了恨。社会上对这些专做政府生意的承包商早就颇有些小小的公愤了。前方士兵的来信经常抱怨,说皮鞋穿一个星期就坏,火药就是发不了火,马笼头使劲一拉就断,肉是发臭的,面粉里都出了虫。亚特兰大人总往好处设想,以为把这种劣质货卖给政府的承包商一定不是亚拉巴马人就是弗吉尼亚人或田纳西人,佐治亚人是决不会于这种勾当的。因为你看,佐治亚有许多承包商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吗?他们不是带头捐出钱来兴医办药、赡养烈士遗孤吗?他们不是首先起来为“狄克西”①的诞生而欢呼吗?他们慷慨陈辞起来,不是最恨不得要北佬的命吗?社会上掀起愤怒声讨的巨大浪潮谴责一些人承接政府订货从中牟取暴利,那可还是后来的事;瑞特当时说这些话,不过被看作是他本人没有教养的一个证据罢了。

 

  他不仅含沙射影攻击政府要员贪污受贿,给前方的英勇将士脸上抹黑,由此而开罪了全市人民,而且还以戏弄有体面的公民为乐,一心要给他们难堪受。他只要看到面前有人自命不凡,假充正经,把爱国两字放在嘴上乱吹一气,就忍不住要拿话去刺,好比小孩子忍不住要拿针去刺气球一样。他自有巧方儿,对摆臭架子的人则灭尽其威风,对愚昧无知、冥顽不灵的人则使之原形毕露,而且他干起来可以不着一点痕迹,表面上殷殷叩问,彬彬有礼,实际是要逗得对方把话一股脑儿吐出来,等到对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带着三分可笑的夸夸其谈、目空一切的狂态早已暴露无遗了。

 

  斯佳丽则早在亚特兰大人把他奉为上宾的时候就已对他不抱幻想了。她知道,他的百般殷勤、花言巧语,都是假心假意。她知道,他之所以要扮演那么一个来往于封锁线上的英勇爱国的船长角色,不过是因为觉得这个角色有趣。有时候她觉得他倒也很像从小跟她在一起长大的县里的那帮小伙子,比如塔尔顿家的那一对任性的孪生兄弟就专爱跟人恶作剧,方丹家的那几位都是满肚子的鬼点子,一味耍淘气、捉弄人,卡尔弗特几兄弟宁可晚上不睡觉,也要算计怎样弄个圈套叫人上当。不过瑞特跟他们也有不同之处:瑞特貌似漫不经心,而实则心怀恶意,温文尔雅之中含着残忍,简直可说包藏着祸心。

 

  她虽然明知他并无真心实意,却又很巴不得他扮演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封锁线商人的角色。别的不说,单凭他这个身份,自己跟他交往就要少很多麻烦。因此,如今见他摘去了假面具,看来是故意要干一下子,跟本来对他很友好的亚特兰大人闹翻了,她心里感到恼火透了。所以会这样恼火,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她觉得这种行为愚蠢,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人家对他的严厉指责,有一些却落到了她的身上。

 

  瑞特自甘彻底见逐于亚特兰大人,其事发生在艾尔辛太太为康复伤员筹募捐款而举办的银市音乐会上。那天下午艾尔辛家宾朋满座。有回来度假的士兵,也有还在医院疗养的伤员,有自卫队和民团的成员,也有太太小姐和阵亡将士的遗孀。屋里座无虚席,连那长长的螺旋楼梯上也挤满了客人。艾尔辛府上的男管家捧着个雕花玻璃大酒缸恭候在门口收受来宾捐献的银币,缸满一次就倒一次,先后已经倒过两次了。单凭这一点,今天的音乐会就已经成绩不小了,因为现在一块银元要值到南方的纸币六十块。

 

  自以为有一点艺术造诣的小姐们唱的唱,弹钢琴的弹钢琴,都表演过了;演“雕塑剧”②的也都博得了捧场的掌声。斯佳丽扬扬自得,因为她不但和玫兰妮一起表演了一曲动人的二重唱《花上露水在》,又在观众的要求下加唱了一首较为轻快的《女士们,千万别管斯蒂芬!》,而且本人还被选中在最后一场雕塑剧里扮演了“邦联之魂”的角色。

 

  她在雕塑剧里的形象是极动人的,穿一件线条朴实的白粗布希腊式长袍,腰里束一条红蓝相间的腰带,一只手里拿着邦联旗,另一只手伸向跪在跟前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上尉,把查尔斯父子两代人佩过的那把金柄马刀授给他。

 

  雕塑剧表演完以后,她情不自禁地就想去跟瑞特会一眼,看看他可还欣赏她刚才的这个动人的形象。一看之下她简直气坏了,原来他只顾在跟人争论,对她恐怕根本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斯佳丽从他周围人们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话,引得群情激愤。

 

  她就向他们那里走去。大庭广众之中有时偶尔也会有静下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一个人声顿息的间隙里,听见民团的威利·吉南不客气他说:“先生,照你这么说,我们的英雄舍命捍卫的正义事业也没有什么神圣咯?”

 

  “万一你被火车压死了,铁路公司该不会由于你的死而就变得很神圣吧?”瑞特的口气听起来很谦逊,像是在向对方讨教。

 

  “先生,”威利的声音都发抖了,“要不是此刻我们是在别人家里作客一”

 

  “是啊,不然那还了得!”瑞特说。“你先生的勇敢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哟。”

 

  威利面红耳赤,满屋子的人都停止了谈话。大家都弄得很窘。威利身强力壮,正是参军的年龄,可是他却没上前线。当然,他母亲就只他这么一个儿子,再说州里也总得有人参加民团来保卫家乡吧。不过,瑞特说到勇敢两字时,几个还在养伤的军官却不敬得很,暗暗扑哧一笑。

 

  “哎呀,这个人就是多嘴!”斯佳丽看得火冒三丈,心里想道。“今天这个会就生生的让他给搅了!”

 

  米德大夫皱紧了眉头,脸色阴森可怕。

 

  “年轻人,在你的眼里也许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他摆出了平日作演讲时惯用的那副腔调。“可是南方爱国的男男女女却认为神圣的东西多得很。比如我们就有神圣的权利把侵占我们国土的外来势力赶出去,州就有神圣的州权,还有——”

 

  瑞特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话也是随声附和的口气,像是都厌烦了。

 

  “战争就没有不是神圣的,”他说。“对有义务去作战的人来说自然是神圣的。如果发动战争的人不把战争说得十分神圣,哪个傻子还肯去打这个仗?但是,不管演说家们把战斗口号向出战的傻子喊得有多动听,也不管他们把战争的宗旨标榜得有多崇高,其实战争的动机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钱。一切战争实际上无不是为了争钱。可是自古以来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他们满耳都是战鼓号角,以及稳坐后方的演说家们的漂亮话。战斗口号时而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里救出来!’时而又是‘打倒教皇制度!’时而成了‘要自由!’时而又成了‘棉花,奴隶制度,加州权!’”

 

  “咦,那跟教皇又有什么相干?”斯佳丽心想。“跟基督的坟墓又有什么相干?”

 

  可是就在她向那一堆怒容满面的人急步赶去时,只看见瑞特很有风度地鞠了一躬,举步穿过人群,便向门口走去。她正想去追他,艾尔辛太太却一把抓住她的长袍下摆,把她拦住了。

 

  “让他走吧,”艾尔辛太太清晰的声音传遍了这肃静中透着一派紧张气氛的厅堂。”让他走吧。他是个叛徒,是个投机分子!只怪我们在自己怀里养了这么一条毒蛇!”

 

  这话可是存心要让瑞特听见的,瑞特手里拿着帽子,人还没有走出穿堂,正好听见了这句话。他就回过身来,把满厅的人细细打量了一阵。他两道尖利的目光落在艾尔辛太太平坦的胸脯上,可又突然咧嘴一笑,鞠个躬,走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佩蒂姑妈的车回家,娘儿四个在车厢里刚一坐定,她就嚷嚷开了。

 

  “你看你看,佩蒂帕特·汉密顿!这一下我想你总该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呀?”佩蒂急得也直叫了。

 

  “你对那个十恶不赦的巴特勒小子一味包庇,今天你倒看看他这副德行。”

 

  佩蒂帕特如坐针毡,对方这一通指责对得她心曲大乱,她一时竟也忘了梅里韦瑟太太自己就曾请瑞特·巴特勒到她家作过好几次客。斯佳丽和玫兰妮倒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她们是有教养的,懂得对待长辈得讲规矩,所以也就忍住了,没有点明。她们就故意低下了头,只顾瞅着自己手上的长手套。

 

  “他侮辱了我们大家,也侮辱了南部邦联,”梅里韦瑟太太一说开,那肥硕的胸部就一阵阵剧烈起伏,镶嵌在衣服上的金丝也闪烁成一片。“竟说我们打仗是为了钱!竟说我们的领袖是哄了我们!这么个人,还不该叫他蹲大牢?对,决不能饶了他。我要去跟米德大夫说说。可惜我家梅里韦瑟先生已经不在,不然他是决不会放过这家伙的!你就听我说一句吧,佩蒂·汉密顿。以后你可千万不能再让这个恶棍踏进你的家门啦!”

 

  “嗯,”佩蒂勉强应了一声,她无话可说,看她那样子真像恨不得死了才好。她以恳求的目光瞧了瞧两个姑娘,两个姑娘还是连头都不抬,于是就转而把希望的目光投向彼得大叔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她知道车厢里说的每一句话大叔都听得很仔细,她真希望他会转过头来说上几句,那在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她希望他会说:“好了,多莉小姐,你就别再难为佩蒂小姐啦,”但是彼得大叔也一无动静。可怜的佩蒂明白,彼得大叔根本打心眼儿里不喜欢瑞特·巴特勒这个人。她只好叹息一声,说道:“好吧,多莉,如果你真是认为——”

 

  “那还会有假!”梅里韦瑟太太斩钉截铁地抢着回答。”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是叫什么魔鬼附了身,竟会把这么个人待为上宾。今天下午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这城里只要是规矩人家,谁家也不会再跟他来往了。你得拿出点勇气来,今后绝对不许他进门。”

 

  她严厉的目光盯住了两位姑娘。“我希望你们两个也听仔细了,”她又接着说,“因为你们也有不是,你们待他太殷勤了。你们要客客气气告诉他,可说得不能有一点含糊:你们家决不欢迎他那样的人、不要听他那一套大逆不道的话。”

 

  斯佳丽心里早已在翻腾了,她仿佛一匹马,被一只陌生的粗鲁的手拉了一下宠头,真想打个立柱发发威。可是她怎么敢开口呢。弄得不好,梅里韦瑟太太又要写信去向母亲告状了。

 

  “你这条老肥牛!”她心里直骂,由于压着一腔怒火,所以涨得满面通红。“我真恨不得痛痛快快把你当面骂一顿,你这条霸道的老肥牛!”

 

  “真想不到我老而不死,今天竟会听到有人对我们的正义事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梅里韦瑟太太愈说愈激动,此刻已是义愤填膺了。“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谁说不是,就该死!你们两位姑娘,希望你们今后干脆别再答理他——哎呀,玫荔,你这是怎么啦?”

 

  玫兰妮脸色发白,两眼睁得好大。

 

  “要我别再答理他我办不到,”她低声说。“我可不能待他无礼。要我从此不许他上门我也办不到。”

 

  梅里韦瑟太太有如挨了重重的一拳,噗的一下泄了气。佩蒂姑妈肥厚的嘴巴呼的一下张开了,彼得大叔回过头来看得傻了眼。

 

  “嗨,我怎么就没有勇气说这话呢?”斯佳丽又妒又羡,想道。“那小兔子哪儿来这么大的胆量,居然敢顶梅里韦瑟老太?”

 

  玫兰妮的手都在发抖了,不过她还是急急忙忙接着往下说,好像生怕时间拖得一久,自己就会失去勇气似的。

 

  “我不能因为他说了这样的话,就待他无礼,因为——他把这种想法公然直说出来固然太冒失了点——太欠考虑了——可是这——这跟阿希礼的想法却是一致的。既然这人跟我的丈夫想法一致,我也就没有理由不许他上门。不然就未免太矫情了。”

 

  梅里韦瑟太太已经缓过气来,这时便又发动了进攻。

 

  “玫荔·汉密顿,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胡说八道!韦尔克斯家是从来不出胆小鬼的——”

 

  “我没有说阿希礼是胆小鬼,”玫兰妮的眼睛里渐渐透出了怒火。“我说他的想法是跟巴恃勒船长一致的,只是话说得并不一样。他也不至于会跑到音乐会上,把自己的想法到处乱说。不过他在信上都跟我说了。”

 

  斯佳丽一想起那些信,良心就又觉得一阵不安。她是在拼命回想:阿希礼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啦,玫兰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她偷看那些信,多半是看完就忘。所以当下就想:玫兰妮准是疯了。

 

  “阿希礼在信上对我说,我们实在不应该跟北佬打仗。我们打这个仗是上了政治家和演说家的当,他们满嘴口号,宣扬的都是偏见,”玫荔说得飞快。“他说,这场战争给我们造成那样大的损失,实在说什么也不值得。他说,我们打这个仗根本没有什么可值得自豪的——得到的只是苦难和屈辱。”

 

  “啊,原来是那封信!”斯佳丽想。“信里的意思难道真是这样?”

 

  “我不信,”梅里韦瑟太太的口气还是很强硬。“你准是误解他的意思了。”

 

  “我才不会误解阿希礼的意思呢,”玫兰妮尽管嘴唇在哆嗦,回这句话还是沉住了气。“我对他是再了解不过的。他的意思跟巴特勒船长完全一致,只是他不会冒冒失失对人乱说罢了。”

 

  “你真不害臊,拿阿希礼这样的正人君子去跟巴特勒船长那样一个无赖相比!我看你大概也认为我们的正义事业连个屁都不值吧!”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玫兰妮的口气犹豫了,她的火气消了,刚才只管说个痛快,现在心里倒慌了起来。“我——我也跟阿希礼一样,为了我们的正义事业死都不怕。不过一一我总觉得,要用脑筋想想的事还是让男人家去想吧,男人家的脑筋要管用得多。”

 

  “真是天下奇谈!”梅里韦瑟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快停下,彼得大叔,我的家过啦!”

 

  原来波得大叔只顾贪听背后的谈话,一时走了神,把车赶过了梅里韦瑟家门前的下车台,于是只好再倒退回去。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帽上缎带乱抖,好像船上的帆遇到风暴一样。

 

  “你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一扬鞭,马又起步了。

 

  彼得大叔埋怨起来:“两位小姐也真是,你看,叫佩蒂小姐急得又晕过去了。”

 

  “我没有晕过去,”佩蒂应声说道。这倒是颇出意料,因为她平日只要受些小小的刺激,往往就要昏厥过去。“玫荔我的宝贝,我知道你这么着完全是为了保我,说实在的,能有人出来下下她的面子,我见了心里也高兴。她也太霸道了。你哪儿来这么大胆量的?可你刚才说了阿希礼那么些话,是不是好呢?”

 

  “可这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呀,”玫兰妮说完,禁不住轻轻哭了起来。“而且,他有那样的想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他虽然认为打这个仗大错特错,可还是愿意去打、***,这可比不得打理直气壮的仗,没有百倍的勇气哪儿行呢。”

 

  “哎呀,玫荔小姐,这儿桃树街上可不能哭啊,”彼得大叔一边催马快行,一边哼哼着说。“人家要在背后说坏话了。要哭等到了家再哭吧。”

 

  斯佳丽什么话也没说。玫兰妮想来寻求安慰,把手搁在她掌心里,她却连按都没有去按一下。她以前偷看阿希礼的来信,目的只是要寻找根据,想证明阿希礼还是爱她的。现在玫兰妮给信中的一些话赋予了新的含义,可她斯佳丽,却简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她感到震惊:敢情像阿希礼这样完美无缺的人,居然也会跟瑞特·巴特勒那样的恶棍具有共通的思想。她心想:“他们两人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真相,但是阿希礼投身战争虽死不辞,而瑞特就不愿意。这样看来,瑞特倒还真有些见识哩。”想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太不像话:对阿希礼怎么可以这样想呢。“他们两人都一样看到了不愉快的真相,但是瑞特愿意正视,敢于谈论,就是犯众怒也在所不惜——而阿希札却一看到就受不了。”

 

  实在弄不明白!

 

  ①“狄克西”在这里借指南部各州脱离联邦后组成的“南方国家”(邦联)。

  ②“雕塑剧”是十八、十九世纪间创始在法国的一种艺术表演形式。表演者在舞台上表演一个静态场景,没有动作,也下说话,好似一组雕塑,故称“雕塑剧”,或“造型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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