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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5153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8分钟

  

  普莉西走后,斯佳丽疲惫地走到楼下穿堂里去点了盏灯。整幢房子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晌午的全部暑气都留在墙壁里边了。她的麻木状态此刻已有所消退,肚子正嚷着要吃东西。她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什么也没吃过,只喝了一汤匙玉米粥,于是便掌着灯走进厨房。灶下火已熄灭,可屋子里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发现长柄锅内有半块变硬的玉米饼,当即猴急地啃了起来,同时继续搜索,看有没有其他食物。罐子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粥,她等不及把粥盛在盆子里,就用一柄烹调用的大勺子舀着吃。玉米粥淡得厉害,但她委实饿极了,也懒得再去找盐。吃了满满四大勺以后,她觉得这儿实在太热,便一手掌灯,一手拿着没吃完的玉米饼,出厨房走到穿堂里。

 

  她情知应当上楼去陪伴玫兰妮。要是出了什么问题,玫兰妮是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的。然而,重又到她捱过了这么多恶梦般时光的那间屋子里去,只要一出现这个念头她就忍不住恶心。即便玫兰妮马上要死了,她也硬不起头皮回到楼上去。她但愿永远不再跨进那个房间。斯佳丽把灯放在窗旁的烛台上,仍然回到前门廊。这儿凉快多了,虽则夜沉浸在软绵绵、暖烘烘的空气之中。她在台阶上油灯投下的一圈微光之中坐下,继续啃那块玉米饼。

 

  啃完以后,她觉得有点儿力气了,随着体力的恢复,恐惧又开始不断地螫她。街上远远传来模糊的声响,但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事情。除了声音忽高忽低之外,她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她探身凝神静听,可是很快就觉得肌肉因紧张而酸痛。此刻她最切望听到马蹄得得之声,看到瑞特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的眼神笑她给吓成这样。瑞特会把她们带走的,带到别的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儿。哪儿都行,她不在乎。

 

  就在她侧耳谛听市内动静的时候,一片淡淡的红光出现在树梢头上。她愣住了,眼看那片红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先是变成粉红色,继而转为深红,突然,只见树顶上方一条巨大的火舌高高腾向空中。斯佳丽霍地一跃而起,她的心又开始扑通通打起鼓来,简直有一种反胃的感觉。

 

  北佬来了!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此刻正在烧城。火光看来在市中心以东。火舌愈窜愈高,很快就在她慌了神的眼前扩展成红彤彤的一大片。看样子有整整一个街区在燃烧。刚刚起了一阵微弱的热风,所以还有冒烟的气味向她这边飘来。

 

  斯佳丽飞步上楼到自己屋里,探身窗外以期看得更清楚些。天空是一片可怕的血红色,大团大团的涡状黑烟盘旋升起,形成汹涌的云涛在火焰上空翻滚。烟味儿现在更浓了。无数念头在她脑袋里左奔右突乱成一团:这火是不是很快就要蔓延到桃树街来把这幢房子烧毁?北佬是不是马上要冲进来收拾她?她该往哪儿逃?该怎么办?好像地狱里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际发出凄厉的尖叫,她感到天旋地转、心慌意乱,不得不扶住窗台,以免摔倒。

 

  “我得想个办法,”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我一定得想个办法。”

 

  但是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像一群受惊的蜂鸟四散乱窜,刚闯进脑海又飞了出去。就在她扶住窗台站着的当口儿,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直冲她的鼓膜,这比她听到过的任何炮声都响。冲天的烈火撕破了夜空。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大地在摇动,她头顶上方的窗玻璃先是格啷啷一阵晃荡,随后乒乒乓乓碎落在她的周围。

 

  震破耳膜的爆炸接连不断,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响充斥、凶焰肆虐、大地颤栗的炼狱。火星像洪水一般向空中喷射,然后懒洋洋地穿过血红色的大团烟云徐徐落下。她依稀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但是她并不在意。这会儿她无暇顾及玫兰妮。她什么都顾不上,只觉得恐惧像她看到的火焰一样迅速地在血管里乱窜。她此刻是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孩子,只想把脑袋埋在母亲的两膝之间,不愿看见眼前的景象。她多么希望这时候能在自己家里!在家里,在母亲身边。

 

  透过这片震颤神经的轰鸣,她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为惊慌所驱、一步跨三磴上楼来的脚步声,还听到像一条失群的猎狗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声。普莉西闯进屋来,径直扑到斯佳丽跟前,死死抓住她的胳臂,仿佛要把上面的肉一片片掐下来似的。

 

  “北佬——”斯佳丽惊呼。

 

  “不,小姐,是我们自己的人!”普莉西边喘边嚷,同时她的指甲更深地掐入斯佳丽的胳臂。“他们在烧铸铁厂,烧军需仓库,烧货栈,哦,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他们还把七十车皮的炮弹和火药统统炸飞,主耶稣啊,眼看我们全都要给烧死啦!”

 

  她重新开始尖声哭叫,还使劲掐斯佳丽的胳臂,斯佳丽又痛又火,忍不住喊了起来,把她的手甩掉。

 

  北佬还没有进城!要跑还来得及!于是斯佳丽把吓懵了的精力重新聚集拢来。

 

  “如果我不定下神来,”她心想,“我会像一只给沸水烫着的猫那样没命地叫起来!”看到普莉西吓成这样一副可怜相,倒有助于斯佳丽恢复镇静。她揪住那黑丫头的双肩抖了几下。

 

  “别再这样号丧,好好说话。北佬还没有来呢,你这蠢东西!你见到巴特勒船长没有?他怎么说?他来不来?”

 

  普莉西算是停止了哭喊,但她的牙齿却在上下捉对儿磕碰。

 

  “是的,小姐,我总算找到他了。在一间酒吧里找到的,正像你对我说的那样。他——”

 

  “别管是在哪儿找到的。他来不来?你有没有叫他坐他的马车来?”

 

  “天哪,斯佳丽小姐,他说我们的人把他的马车赶去拉伤兵了。”

 

  “我的老天爷!”

 

  “不过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莉西缓过一口气来,稍稍定了定神,不过她的一对眼珠子仍睁大了骨溜溜转个不停。

 

  “对,正像你对我说的那样,我在一间酒吧找到了他。我站在外边叫他,他走出来。他看见了我,我刚要跟他说话,这时我们的兵把迪凯特街的一个货栈给炸了,火一下子烧得满天通红,他说:‘快来!’并且一把抓住我就往五角场跑,到了那里,他才问:‘什么事?快说!’我把你的话对他说了,我说:‘巴特勒船长,你快点儿来,把你的马车也赶来。玫兰妮小姐生了个孩子,斯佳丽小姐急着要逃出城去。’他说:‘她打算去什么地方?’我说:‘我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来,因为北佬就要进城了,她要跟你一起走。’他笑了起来,说他的马车已经给带走了。”

 

  斯佳丽听到她最后的一线希望落了空,心猛地往下一沉。她真够愚蠢的,竟然没有考虑到军队撤离时自然要把城里尚余的车辆和牲口统统带走。她一时气懵了,连普莉西在说些什么也顾不上听。但她旋即打起精神来听普莉西把经过情形说完。

 

  “后来他又说:‘你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叫她放心。我会给她从军队里偷一匹马出来,哪怕就剩这一匹了也要弄到手。’他还说:‘我偷马可不是个生手。你告诉她,即使我会给枪毙,也一定要为她弄到一匹马。’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然后催我赶紧回家。我刚要撒腿,又是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我差点儿当场摔倒,他对我说:‘别害怕,那只不过是我们的人在把弹药炸掉,不让北佬得到——’”

 

  “他要来?他要带一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

 

  斯佳丽宽慰地吁了一大口气。只要还有办法——不管什么法子——弄到马,瑞特·巴特勒一定会弄到一匹的。瑞特就有这等能耐。她什么都可以原谅瑞特,只要他能带他们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逃出去!有瑞特在,她就不怕了。瑞特会保护他们的。感谢上帝送来了瑞特!看到了脱险的前景,她转而着手作具体安排。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服,再把我们各人的衣服拿几件出来。都装在小箱子里。别告诉玫兰妮小姐我们要走。先别说。你用两条厚毛巾把小宝宝裹起来,别忘了带他的小衣裳和尿布。”

 

  普莉西仍牢牢抓住斯佳丽的裙子,两眼直翻眼白。斯佳丽猛推了一下才使她松手。

 

  “快,”她喝道,于是普莉西像只野兔似地一溜烟跑了。

 

  斯佳丽心里明白,她应当去安慰玫兰妮,那持续不断的巨响和火光烛天的夜空,想必已经把产妇吓得不省人事。这景象、这声音实在太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然而,斯佳丽还是鼓不起勇气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她跑到楼下去,打算把佩蒂帕特小姐去梅肯避难时留下的瓷器和小件银器收拾一下。可是,她到了餐厅里,两只手哆嗦得厉害,竟把三只盆子掉在地上打碎了。她跑到门廊上去听了一会儿,回到餐厅里,又把银器稀里哗啦掉在地板上。她的手一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会掉下。匆忙中,她在破地毯上一滑,重重地摔了一跤。但很快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甚至不觉得疼。她听见普莉西像匹野马在楼上东奔西跑,这声音简直要使她发疯,因为她自己也在楼下东奔西跑,不知忙些什么。

 

  她大概是第十次跑到门廊上,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回餐厅去干那毫无成效的事情,索性坐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能收拾好,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坐等瑞特。好像已经好几个钟点过去了,可他还不来。最后,从大路上远远传来轮轴抗议不给上油的吱嘎声,还有缓慢而且带着几分犹豫的马蹄声。他为什么不赶紧点儿?为什么不让马儿跑快些?

 

  声音渐渐趋近,斯佳丽霍地站起来叫瑞特的名字。接着,她隐隐约约看见瑞特从一辆载货小四轮车的座上爬下来,听到前门卡嗒一声,知道他向自己走来了。到了近处,灯光把他清楚地照亮。他的穿戴齐楚大方,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一身做工讲究的白色亚麻布西服,灰色波纹缎的绣花背心,衬衫前胸略微打了些褶子。他的宽边草帽挺帅地歪向一侧,腰带后面插着两把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他的上衣口袋揣着子弹,沉甸甸地下垂。

 

  他踏着富有弹性的阔步从院中的石径上过来,动作有点儿野人的味道,他那漂亮的脑袋架势则像来自什么酋长国的王公储君。这天夜晚的种种险象,把斯佳丽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对瑞特·巴特勒来说,却好比平添了几分酒兴。他黝黑的脸部细心敛藏着凶狠的气质,倘若斯佳丽能洞察这份残忍的话,准会吓一大跳。

 

  瑞特·巴特勒的黑眼睛闪耀着顽皮的火花,似乎城里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相当可笑,似乎那地动山摇的轰响和凶险可怖的火光无非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当瑞特走上台阶时,斯佳丽扭扭摆摆迎上前去,她的脸色苍白,一双碧眼异样明亮。

 

  “晚上好,”瑞特用他带拖腔的语调说,同时脱帽潇洒地一摆行了个礼。“天气好极了。我听说你打算作一次旅行?”

 

  “你要是挖苦嘲笑,我就永远不再跟你说话,”她说这话的声音稍稍有些发颤。

 

  “你总不至于吓破了胆吧?”他装做大为吃惊的样子,并且微微一笑,斯佳丽看到这笑容,恨不得把他从很陡的台阶上倒推下去。

 

  “不,我确实吓坏了!我吓得要死,只要你有上帝赐给山羊的那么一点儿头脑,你也会吓坏的。不过,这会儿没时间扯淡。我们必须离开此地。”

 

  “愿意为你效劳,夫人,只是,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我上这儿来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纯粹想知道你打算往哪儿走。你不能往北,不能往东,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周围都是北佬。目前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佬还没有占领,南军正从这条路撤退。而且这条路不久就要停止通行。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马虎村一带打一场后卫战,以保道路通畅到军队撤走为止。你要是跟在军队后面走去麦克多诺的那条道,他们会征用你的马,虽然一匹马值不了几个钱,可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偷来的。那么,你到底想去哪儿呢?”

 

  斯佳丽站着浑身直哆嗦,尽管在听瑞特说话,却跟没听差不了多少。不过,瑞特一问及此事,斯佳丽马上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心里很清楚,在这倒楣的一天里,她自始至终都知道要去哪儿。只想去那个地方。

 

  “我想回家,”她说。

 

  “家?你是指塔拉庄园?”

 

  “是的,是的!去塔拉庄园!哦,瑞特,得赶快走!”瑞特瞅着她,那眼神好像认为她昏了头。

 

  “去塔拉?哦,天哪,斯佳丽!琼斯博罗一带整天都在打仗,难道你不了解?沿大路大约十英里的地段,从马虎村一直到琼斯博罗镇上,甚至那儿的大街小巷都有战斗,难道你不了解?这会儿塔拉庄园、整个县里也许到处都是北佬。谁也说不准他们已经打到什么地方,反正就在那儿附近。你不能回家!你不能愣往北佬的军队里闯过去!”

 

  “我要回家!”她嚷道。“我要嘛!我要嘛!”

 

  “你这个小傻瓜,”瑞特的语调干脆,口气粗暴。“那条路你不能走。即使你不闯到北佬手中,那儿的树林里也尽是掉队和开小差的士兵,南军和北军的都有。我们的军队还在大批大批地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也罢,北佬也罢,见了你的马都不会客气。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在队伍后面走去麦克多诺的那条道,并且求上帝保佑在黑夜里不让他们看见。你不能去塔拉庄园。即使你到了那里,八成会发现它已被烧成一片废墟。我不让你回家去。你这是在发疯。”

 

  “我要回家!”她嚷着,声音已失去控制,变成尖叫。“我要回家!你不能阻止我!我要回家!我要我的妈妈!你要是敢阻拦,我会杀了你!我要回家!”

 

  长时期的神经紧张终于把她压垮,充满惊恐和歇斯底里的眼泪像决堤一般顺着她的面庞哗哗直淌。她两手握拳捶击瑞特的胸膛,并且一再狂叫:“我要嘛!我要嘛!哪怕得一路走回去我也要回家!”

 

  忽然,她已在巴特勒的怀里,她泪湿的腮帮贴着瑞特衬衫前襟上浆的褶边,拳头也不再捶击,而是乖乖地放在瑞特胸前。巴特勒的手轻柔地、告慰地抚摩着斯佳丽蓬乱的头发,他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那么温和,那么柔婉,不带半点儿嘲弄,压根儿不像瑞特·巴特勒的声音,而是某一个不相识的精壮汉子的声音,此人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斯佳丽闻到这种气味心里很舒坦,因为这使她想起了父亲杰拉尔德。

 

  “好啦,好啦,亲爱的,”瑞特柔声说。“别哭了。我让你回家就是了,我勇敢的小姑娘。一定让你回家。别哭了。”

 

  斯佳丽觉得有什么东西触及她的头发,惶惑中模模糊糊地猜想这大概是他的嘴唇。他是那么温柔,令人感到无限的安慰,斯佳丽真想能永远偎在他怀里。有如此强壮的两条胳臂搂着她,什么也别想伤害她。

 

  瑞特在他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方手帕来,替斯佳丽擦擦眼睛。

 

  “听着,把你的鼻涕擤擤干净,得像个乖孩子的样儿,”他命令道,而眼睛里却闪烁着微笑,“然后告诉我该做什么。我们得抓紧时间。”

 

  斯佳丽顺从地擤了擤鼻涕,但仍然颤栗不已,也想不出要他做什么。瑞特见斯佳丽的嘴唇在哆嗦,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只得自行其是。

 

  “韦尔克斯太太刚生下孩子,是不是?带她一起走恐怕太冒险——坐这样一辆颠簸晃荡的破车赶二十五英里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是把她托付给米德太太为好。”

 

  “米德夫妇都不在家。我不能把她撇下。”

 

  “很好。那就让她上车。那个没头脑的小丫头在哪儿?”

 

  “在楼上把行李装进箱子。”

 

  “箱子?车上什么箱子也不能带。单是坐你们几个人还嫌太小呢,它的轮子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飞了出去。你叫她把屋里最小最小的一床羽绒被拿到车上去。”

 

  斯佳丽还不能动弹。巴特勒牢牢地抓着她的臂膀,洋溢在瑞特身上的旺盛的生命力似乎多少正在注入她的躯体。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镇定自若,那样满不在乎!瑞特把她往穿堂里推去,可斯佳丽依然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带着讥诮的表情撇了撇嘴,说:

 

  “难道这就是当初向我表示说她既不怕上帝、也不怕男人的那位大无畏小姐?”

 

  瑞特突然纵声大笑,放开了她的臂膀。自尊心被刺痛的斯佳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就是不怕,”她说。

 

  “不,你怕。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晕过去的,我身上可没带嗅盐。”

 

  斯佳丽无可奈何地跺跺脚;因为她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消气。然后,她一句话也不说,拿起油灯开始上楼。瑞特紧跟在她后面,斯佳丽听得见他在吃吃暗笑。这声音促使斯佳丽挺直腰板。她走进韦德的房间,见他衣服穿好一半,坐在普莉西怀里缩做一团,轻轻打着嗝儿。普莉西则在呜咽抽泣。韦德床上的羽绒褥垫倒是挺小的,斯佳丽便吩咐普莉西把它拿下楼去铺在车上。普莉西把孩子放下,遵命照办。韦德跟着她下楼去,由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吸引着这孩子的注意力,他也就不打嗝儿了。

 

  “上这儿来,”斯佳丽说着折向玫兰妮的房门,瑞特把帽子拿在手里跟着她走。

 

  玫兰妮静静地躺着,床单一直盖到下巴颏儿。她的脸呈死灰色,但是一双眍口的、围着黑圈的眼睛却安详而明净。看到瑞特·巴特勒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并不现出惊讶的神色,倒像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她试图露出笑容,但这一丝微笑几乎还没有触及嘴角便消失了。

 

  “我们回家去,去塔拉庄园,”斯佳丽用很快的语调向她解释。“北佬就要来了。瑞特带我们走。这是唯一的办法,玫荔。”

 

  玫兰妮虚弱地点点头,朝新生的小孩那边做了个手势。斯佳丽把婴儿抱起来,赶紧用一条厚毛巾裹好。瑞特走到玫兰妮床前。

 

  “我尽量不碰痛你,”他轻声说,并把床单在玫兰妮身下掖好。“试试看,你的胳臂能不能勾住我的脖梗儿。”

 

  玫兰妮试了一下,可是胳膊软绵绵地掉了下来。瑞特俯下身去,把自己的一条胳臂插到她肩膀下面,另一条胳臂插到膝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托起来。玫兰妮没有叫喊,但是斯佳丽看到她咬住嘴唇,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斯佳丽掌灯给瑞特照路,正欲向门那边走去,这时玫兰妮朝墙上做了一个有气无力的手势。

 

  “你要什么?”瑞特轻轻问她。

 

  “请等等,”玫兰妮低声说,一边竭力想指给他看。“查尔斯。”

 

  瑞特俯视着她,似乎以为她在说胡话,但斯佳丽明白这意思,心里非常恼火。她知道玫兰妮要查尔斯的相片,那相片挂在墙上他的军刀和手枪下边。

 

  “请再等等”玫兰妮又说“还有刀。”

 

  “哦,知道了,”斯佳丽应道。她拿着亮儿照瑞特步步留神地下楼以后,又回到屋里,从钩子上取下指挥刀和插着手枪的皮带。抱着婴儿掌着灯,还要拿这些东西,那副狼狈相也真够瞧的。这件事不折不扣是玫兰妮的本色:自己顶多只剩半条命了,北佬又马上就要进城,可她旁的不操心,单单惦着查尔斯的遗物。

 

  斯佳丽取下相片时,对查尔斯的面部瞥了一眼。他的棕色大眼睛与她的目光相遇,于是斯佳丽稍停片刻,带着好奇的心情注视这张相片。这个人曾是她的丈夫,曾有几个夜晚与她共眠,她给这个人生了一个有着跟他同样温顺的棕色眼珠的孩子。可是她几乎已经想不起这个人来。

 

  她抱着的婴儿摆动着小拳头,像小猫叫似地哭了起来。斯佳丽低下头去瞧瞧。她头一遭意识到这是阿希礼的孩子,忽然,她以身上剩下的全部激情希望这是她的孩子,她和阿希礼的。

 

  普莉西连跑带跳上楼来,斯佳丽把婴孩交给她。她们匆匆下楼,灯光把晃动不定的影子投在墙上。在穿堂里,斯佳丽看见一顶女式软帽,便胡乱拿来戴在头上,把帽带系在颔下。这是玫兰妮的黑色居丧帽,跟斯佳丽的脑袋尺寸不合,但她记不起把自己的帽子搁哪儿了。

 

  斯佳丽走出屋子,掌着灯下台阶,尽可能不让那柄军刀啪哒啪哒碰在她腿上。玫兰妮直挺挺地躺在车厢后部,她旁边是韦德和毛巾裹着的婴儿。普莉西爬进车厢,把婴儿抱在自己怀里。

 

  车厢实在太小,车帮的木板又非常矮。轮子都向内侧倾斜,仿佛一转动起来就会飞出去似的。斯佳丽向那匹马一瞧,她的心就沉了下去。这畜生又瘦又小,它垂头丧气站在那儿,脑袋几乎夹在两条前腿之间。马背上皮开肉绽,尽是给挽具擦破的伤痕,而且它喘得那么厉害,任何一匹健康的马都不会这样。

 

  “这畜生不太起眼,是不是?”瑞特咧嘴笑道。“看样子它会死在车杠里的。不过,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添油加醋告诉你,我是从什么地方、使什么招儿把它偷来的,以及我怎样险些挨了枪弹。这纯粹是出于我对你的一片赤忱,杏则我决不会在我一生的这个当口变成盗马贼——而且盗的又是这样一匹马。让我扶你上车。”

 

  他接过斯佳丽手里的灯,把它放在地上。前座只不过是搁在车帮上的一块木板,窄得很。瑞特把斯佳丽整个儿抱起来一转,放到这块板上。斯佳丽一边把她宽阔的裙裾掖好,一边在想:做一个男人,而且有瑞特那么大的力气,该有多好哇!有瑞特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无论这大火、这巨响还是北佬,她全不怕。

 

  巴特勒爬上她旁边的座位,拿起缰绳。

 

  “哦,等一下,”斯佳丽惊呼道。“我忘了把前门上锁。”

 

  瑞特发出一阵狂笑,然后便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你笑什么?”

 

  “笑你想把北佬锁在门外,”他说,这时马慢腾腾地、老大不乐意地勉强起步。放在便道上的灯还亮着,形成小小的一圈黄光。车渐渐去远,那一点光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瑞特赶着那匹怎么也跑不快的马由桃树街往西拐弯,晃荡的车厢猛地一震,蹦人一条尽是坑坑洼洼的小巷,颠得玫兰妮想要忍住呻吟都来不及。黑魆魆的树木枝杈相接,在他们头顶上方形成拱弧;两侧依稀可见一座座房屋的轮廓,暗沉沉、静悄悄;栅栏的白色尖桩若隐若现,像是一排墓碑。这狭窄的巷子委实是一条昏暗的隧道,然而透过密叶的拱顶仍朦朦胧胧映出天上可怕的红光,憧憧黑影在什么也看不清楚的路上互相追逐,犹如许多疯狂的鬼魂。浓烟的气味越来越强烈,随着热烘烘的微风从市中心传来纷乱杂沓的喧嚣:有叫喊声,有辎重车辆沉闷的滚动声,有行军队伍咚咚着地的脚步声。当瑞特把缰绳一扯,马车折入另一条街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把耳朵都快震聋了,只见西边空中倏地腾起一柱令人丧胆的烈火浓烟。

 

  “想必是最后一车弹药给炸了,”瑞特镇定地说。“他们干吗上午不把车开走,这些笨蛋!时间充裕得很。这下苦的是我们。我原先考虑,只要绕过市中心,我们就可以避开火场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太太平平从西南角出城。可是我们总得穿过玛丽埃塔街,而刚才这一声爆炸,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不会离玛丽埃塔街太远。”

 

  “非得——我们非得从火场那儿过吗?”斯佳丽发出的是颤音。

 

  “不一定,只要我们抓紧时间,”瑞特说罢,从车上跳下去,随即消失在一个院子的黑暗中。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开始用它狠抽伤痕累累的马背。那畜生打着趔趄小跑起来,马鼻子喷出痛苦而费力的呼哧声,车厢给颠得向前倾斜,里边的人简直像在爆玉米花的罐子里那样翻过来倒过去。

 

  婴儿呱呱直哭,普莉西和韦德给车帮碰得生疼,都叫了起来。可是玫兰妮却一声不吭。

 

  将近玛丽埃塔街时,树木比较稀疏,在建筑物上空咆哮的烛天火光,把街道和房屋照得比白昼更亮,并且投下触目惊心的阴影,这些影子狂扭乱舞,像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上许多破帆在疾风中飘摇。

 

  斯佳丽的牙齿在打架,但她吓懵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冷得浑身直哆嗦,尽管大火的强热已经烤得他们的脸上发烫。这是地狱,而她就在其中,倘若她能克服两腿的颤抖,一定会从车上跳下去,尖声狂叫着从他们来时走的那条黑咕隆咚的路往回跑,重新躲到佩蒂帕特姑妈的房子里去。斯佳丽向瑞特挨得更近些,用颤悠的手抓住他的胳臂,两眼望着他,等他说些定心宽慰的话。在那邪恶的血红色火光背景映衬下,他黝黑的侧影显得分外清晰,宛如铸在古钱币上的头像,英俊、冷酷、玩世不恭。当斯佳丽碰到他时,他转过脸来,眼睛射出的光芒跟火光一样吓人。在斯佳丽看来,他显得很兴奋,有一股蔑视一切的神气,似乎眼前这局面为他提供了强烈的刺激,似乎在他们一步步临近的炼狱里他将得其所哉。

 

  “听着,”他说时准备把插在腰带后面的两支长筒手枪中的一支拔出来。“要是有人,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从你坐的那一边过来想要抢马,你先朝他开枪再说。不过,看在上帝份上,可别慌了神把这匹宝马给打死。”

 

  “我——我有枪,”她悄悄他说,同时牢牢握着放在腿上裙幅里的手枪,其实她深信不疑:一旦死神真的逼到她面前,她肯定吓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哪儿还顾得上扣扳机。

 

  “你有枪?你是哪儿弄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丈夫的。”

 

  “难道你真的有过丈夫,亲爱的?”他低声说,还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怎么就不能正经点儿!怎么不加紧赶路!

 

  “那你认为我的儿子是哪来的?”斯佳丽怒喝一声。

 

  “哦,除了丈夫,还有别的办法——”

 

  “请你闭嘴,快点儿赶路,好不好?”

 

  但是,刚快到玛丽埃塔街,在一座尚未着火的堆栈墙外,巴特勒突然勒住缰绳。

 

  “快!”斯佳丽头脑里只有这一个字。快!快!

 

  “有兵!”瑞特说。

 

  一支队伍,沿着玛丽埃塔街开来,以行军的步伐走在两排燃烧的建筑物之间,样子十分疲惫,扛枪的姿势七扭八歪的,他们搭拉着脑袋,没有力气加速通过火场,也顾不得烧着的木头从左右两旁哗喇喇塌下来,顾不得四周浓烟滚滚。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也分不出谁是官、谁是兵,只有个别人的破帽檐向上翻起,用一枚“C.S.A.①”的花环状帽徽扣住。好多人光着脚,有几个还用稀脏的绷带缠着脑袋或手臂。他们经过时既不向左边看,也不朝右边望,不声不响,要是没有那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完全可以被当做一群幽灵。

 

  “仔细瞧瞧吧,”斯佳丽耳畔响起瑞特嘲讽的声音,“将来可以告诉你的孙儿、曾孙,说你当年看见过光荣的义师后卫如何撤退。”

 

  骤然间,斯佳丽痛恨瑞特·巴特勒这个人,这种强烈的憎恨一时竟压倒了她的恐惧,使恐惧显得卑下渺小。她知道,她的安全以及车厢后部其他人的安全,都系于瑞特一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恨瑞特不该挖苦这些军容不整的队伍。她想到了已经阵亡的查尔斯和可能阵亡的阿希礼,想到所有那些正在荒冢浅坟里化为朽骨的英武青年,然而她忘了自己有一回也曾在心中骂他们是脓包。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横眉逼视瑞特的那一双眼睛却射出仇恨和憎恶的凶光。

 

  最后几名士兵也快走完了,一名殿后的小个儿让枪托在地上拖着,只见他身子一晃,停下来,望着别人的背影。大概实在太累了,他肮脏的脸上毫无表情,简直像个梦游者。他的个儿小得跟斯佳丽相仿,所以步枪差不多与他一般高,一张满是尘垢的脸还没有胡子。斯佳丽头脑里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顶多十六岁,大概是一名自卫队员,或者是从家里逃跑的中学生。

 

  就在斯佳丽看着的当口,那少年的两条腿慢慢地弯下来,然后他倒在尘埃地。从前面队伍的末尾一排闪出两个人来,他们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到少年跟前。其中一个又高又瘦,长长的黑须一直垂到腰间,他默默地把自己的和少年的枪交给另一个人。然后,他俯下身去把少年举起来扛到自己肩上,其动作之轻松熟练简直像在变戏法。他不慌不忙地跟在撤退的行列后面走去,承受重量的肩背稍稍弓起,而那个虚弱的少年却像遭大人耍弄的小孩给激怒了,拼命叫喊:“放我下来,你这该死的!放我下来!我能走!”

 

  大胡子什么也没说,径自不紧不慢地走,不久便在马路拐弯处后面从视野里消失。

 

  瑞特放松手里的缰绳,静坐不动,望着士兵们去远,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不悦之色。突然,近处响起木头塌落的折裂声,斯佳丽看见一条细长的火舌冒穿了堆栈的屋顶,而他们的马车就停在堆栈墙外的阴影中。紧接着,大大小小的火焰,在他们上空如旌旗招展欢庆胜利。浓烟直往她的鼻子眼儿里钻,韦德和普莉西给呛得咳起嗽来。那婴儿则轻轻打着喷嚏。

 

  “哦,天哪!瑞特,你发什么呆呀?快走!快!”

 

  瑞特并不答话,只用树枝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下,抽得那畜生向前直蹦出去,竭尽全速拉着车连簸带晃地开始穿越玛丽埃塔街。在他们前面,通铁路线的狭窄短街两旁房屋都在燃烧,形成一条火的隧道。他们的车就向这隧道中间冲了进去。比十二个太阳更亮的强光使他们睁不开眼睛,灼热的高温几乎要把他们的皮肤烤焦,轰隆隆、哗喇喇的巨大声浪震得他们的耳朵生疼。他们在这火海中间忍受熬煎的一会儿工夫,好像长得永无终止似的,此后,他们一下子又进入一片幽暗。

 

  当马车沿街狂奔并且剧烈颠晃着越过铁轨的时候,瑞特一直机械地挥舞着代替鞭子的树枝。他面部的表情呆滞,心不在焉,仿佛忘记了身在何处。他宽阔的肩膀向前倾斜,下巴颏儿往外突出,似乎他头脑里的思绪并不愉快。在大火的强热辐射下,汗水从他的脑门和两颊涔涔直淌,但他却不去擦。

 

  马车走进一条小街,又折入另一条,就这样从一条狭街到另一条陋巷绕过来转过去,直至斯佳丽完全迷失了方向,而烈火的吼声也远远地消逝在他们后面。瑞特依旧不开口。他只是疾徐有节地抽打着马背。天上的红光这时正渐渐消退,道路却变得漆黑漆黑的,十分吓人,斯佳丽盼着能听到他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冷嘲热讽、尖酸刻薄的话也行。可他就是不开口。

 

  他开口也罢,不开口也罢,斯佳丽反正得感谢上苍,因为跟他在一起终究是一大安慰。旁边有一个男子汉真好,可以紧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他臂上硬邦邦的肌肉,知道在自己与种种无以名之的恐怖之间隔着他这么个人,即便他光是坐在那里发愣,也是好的。

 

  “哦,瑞特,”斯佳丽紧握他的胳臂,轻轻说道,“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没有入伍,我实在太高兴了!”

 

  巴特勒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看竟使斯佳丽放开他的胳臂,朝后一缩。这会儿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嘲意,而是赤裸裸的恼怒以及某种近乎茫然的表情。他把嘴一撇,又扭过头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随着马车颠簸前进,一语不发,只有新生儿的嘤嘤哭泣和普莉西抽鼻子的唏嘘之声打破寂静。当斯佳丽再也耐不住这抽抽搭搭的声音时,便转过身去狠狠地拧她,把普莉西拧得没命地叫起来,接着便噤若寒蝉。

 

  后来,瑞特终于赶着马向右拐弯,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车上了一条比较宽阔,也比较平坦的路。房屋模糊的轮廓间距越来越大,道旁的树木连绵不断,隐约组成两堵林墙。

 

  “现在我们已经出了城,”瑞特勒住缰绳简短他说,“这就是通往马虎村的大路。”

 

  “快走!别停下!”

 

  “该让牲口喘口气了。”然后,他转向斯佳丽,一字一顿慢慢地问:“斯佳丽,你是不是仍拿定主意要干这丧失理智的蠢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仍旧想要闯回塔拉庄园去?这是自杀。在你和塔拉庄园之间隔着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佬的军队。”

 

  哦,老天爷!她好不容易熬过如此可怕的一天,到了这个时候,难道瑞特准备拔短梯,不送她回家了?

 

  “是的,当然想!当然想回家!求求你,瑞特,快走吧。我看这马还不算太累。”

 

  “等一等。你不能由这条路前往琼斯博罗。不能沿着铁路线走。从马虎村向南,铁路线上整天都在交火。你知道有没有别的路能绕过马虎村或琼斯博罗?反正是车过得去的小路就行。”

 

  “哦,有的,”斯佳丽欣慰地急忙应道。“只要能到马虎村附近,我知道有一条小路从通向琼斯博罗的大路上岔开,弯弯绕绕有好几英里。爸和我经常骑马走这条路。走到底便是麦金托什田庄,那儿离塔拉只有一英里。”

 

  “那好吧。你也许能平安绕过马虎村。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一直在那里掩护部队撤离。也许北佬还没有到那里。也许你能平安通过,只要史蒂夫·李的人不把你的马抢去。”

 

  “你是说我——我能通过?”

 

  “对,你。”他的语气相当生硬。

 

  “可是,瑞特——你——你难道不送我们去了?”

 

  “是的。我在这儿和你们分手。”

 

  斯佳丽茫然四顾,看看后面青灰色的天空,看看两旁像牢墙一般把他们围在中间的阴森树木,看看车厢后部那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影,最后又看看瑞特。莫非她神经错乱了?是不是她听错了?

 

  现在瑞特咧嘴笑了。朦胧中,斯佳丽依稀看到他的一口白牙,他眼睛里又闪起惯有的嘲意。

 

  “分手?你打算去哪儿?”

 

  “亲爱的小姐,我打算跟部队一起走。”

 

  斯佳丽吁了一口气,既感到宽慰,又有些着恼。为什么他偏偏挑这个时候打哈哈?瑞特去参军!他常说,那些傻瓜会给一阵鼓声和鼓动家的几句豪言壮语招去送命,好让聪明人发财。可现在,他自己要去入伍!

 

  “哦,你可别这样吓我,小心我把你掐死!我们赶路吧!”

 

  “我不是开玩笑,亲爱的。我感到很伤心,斯佳丽,你竟把我英勇的舍身精神当做一句戏言。你的爱国心哪里去了?你对我们光荣伟大的事业的热爱又到哪里去了?现在正是机会,你可以对我说:要么凯歌荣归,要么沙场玉碎。不过,你得赶快说,因为我需要时间发表一篇激昂慷慨的演说,然后出发去打仗。”

 

  他那拖着长腔的声音在斯佳丽听来分明是放肆的讥笑。瑞特在嘲弄她,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斯佳丽觉得他也在嘲弄他自己。他这番话不可能是当真的。很难相信他会那么轻飘飘地声称准备在这黑咕隆咚的路上撇下她不管,连带着撇下一个也许会死的半道上的产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低能的黑丫头和一个吓呆了的孩子,让她——斯佳丽——带着他们穿过好几英里的战场,那里尽是掉队的士兵、北佬、战火,天知道还会遇上什么。

 

  很久以前,那时候她才六岁,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趴在地上动不了。她至今仍能回忆起在一口气缓过来以前那片刻间要命的感受。此时,她望着瑞特,和当年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气顺不过来,脑袋昏昏沉沉,而且恶心想吐。

 

  “瑞特,你在开玩笑!”

 

  斯佳丽抓住他的胳臂,只觉得惊恐的眼泪扑簌簌洒在自己的手腕子上。瑞特把斯佳丽的手举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你也太自私了点儿,亲爱的,难道不是吗?光考虑你自己的千金贵体,把邦联的壮烈伟业丢在脑后。你想想,要是我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出现在我们的军队里,这对他们将是多么大的鼓舞!”他的语调洋溢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柔情。

 

  “哦,瑞特,”她哭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他爽朗地笑道。“也许出于潜藏在所有我们南方人身上、

 

  可是总会露马脚的情感冲动。也许……也许因为我感到惭愧。谁也说不准。”

 

  “惭愧?你应当羞死才对!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亲爱的斯佳丽!你怎么会走投无路呢?任何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而又果断的人决不会走投无路的。要是你给北佬抓去,倒是他们要靠上帝保佑了。”

 

  他突然从车上跳下去,斯佳丽目瞪口呆地看他绕到车的另一边——斯佳丽坐的一边。

 

  “下来!”他命令道。

 

  斯佳丽直愣楞地瞧着他。瑞特不客气地举起手臂往她腋下一夹,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放到自己身旁的地上,然后一把抓住她拖着走到离车若干步的地方。斯佳丽感觉到便鞋内渗进了砂土和碎石扎着她的脚掌。寂静而闷热的黑夜像一个梦把她紧紧裹住。

 

  “我不想请求你理解或原谅。你能否理解、能否原谅,我都看得一文不值,因为我永远不会理解、也不会原谅自己干的这档子蠢事。我恼恨自己身上居然还残留着这么多的堂吉诃德精神。但是,我们美丽的南方现在需要每一条汉子。我们那位勇敢的布朗州长不正是这样说的吗?这是题外话。我要打仗去了。”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得那样响亮、那样肆无忌惮,在黑暗的树林里激荡起阵阵回响。

 

  “‘若不是荣誉对我更可贵,亲爱的,我就不会这样爱你。’②这话正用得上,可不是吗?比我自己此时此刻所能想到的任何话语更贴切。因为我爱你,斯佳丽,尽管上个月一天晚上我在门廊上说了那样的话。”

 

  他的拖腔蕴含着爱抚,他的手顺着斯佳丽裸露的臂膀向上滑移,那是一双温暖而强壮的手。

 

  “我爱你,斯佳丽,因为我们俩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你我都是叛徒,亲爱的,都是自私的坏蛋。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太平、舒服,哪怕全世界给砸个稀巴烂,也毫不在乎。”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说着、说着,斯佳丽听见他的话,但没有把意思听进去。她的思想正在费劲地接受一个铁的事实:瑞特要在这里把她撇下,由她单枪匹马去对付北佬。斯佳丽头脑里反复盘旋着一句话:“他要撇下我走了。他要撇下我走了。”但是感情没有被搅动。

 

  随后,瑞特的手臂搂住了她的腰和肩膀,斯佳丽感觉到瑞特两条大腿坚硬的肌肉抵着她的身体,瑞特上衣的扣子嵌入她的胸脯。一股情感的热浪从心底涌向全身,令她迷惘、惊慌,使她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形势怎样。她觉得自己软得像个布娃娃,通体温暖、四肢乏力、身不由主,让他的两条胳臂扶着那真叫舒服。

 

  “关于上个月我说的那件事,你不想改变主意吗?没有什么比危险和死亡更能增添刺激的了。献出你的爱国热情吧,斯佳丽。好好想一想,你该怎样送一名战士带着甜蜜的记忆走向死亡。”

 

  现在他吻着斯佳丽,他的小胡子刷得斯佳丽的嘴怪痒的,灼热的嘴唇从容不迫,仿佛他有整整一宿的时间可以享用。查尔斯可从没像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双胞胎和卡尔弗特兄弟的吻,也从未像这样使她又热又冷又哆嗦。瑞特让她的身体稍稍后仰,驱使嘴唇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游动,游向一件浮雕玉饰扣住她紧身上衣领口的地方。

 

  “宝贝儿,”他低声说。“宝贝儿。”

 

  斯佳丽看见黑暗中马车模糊的轮廓,听到韦德尖细发颤的声音在叫:

 

  “妈妈!韦德害怕!”

 

  猛然间,冷静的理智回到了她迷离恍惚的意识中来,她记起了自己一时忘怀的事情,那就是:她也害怕,而瑞特要离开她,扔下她不管,这该死的无赖!最最可恶的是:他居然有这么一张无与伦比的厚脸皮,站在这儿大道上说下流话侮辱她。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她顿时挺直背脊,身子猛地一扭,从瑞特怀抱里挣脱出来。

 

  “哦,你这个无赖!”她喊道,一边在记忆中拼命搜索,想用更加厉害的字眼骂他,她曾听到父亲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骂麦金托什一家,骂犟住不走的骡子,可那些话就是想不起来。“你这个下流东西、胆小鬼、又脏又臭的家伙!”由于她想不起任何具有足够杀伤力的名堂来,便抡起胳膊,把剩下的全部力气一齐使上,扇了他一个嘴巴子。瑞特倒退一步,把手举到脸上。

 

  “啊,”他镇定他说,有一会儿工夫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在黑暗中。斯佳丽听得见瑞特粗重的呼吸,也听到她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好像刚跑了一段急路似的。

 

  “难怪人们这么说!难怪人人都这么说!你不是一位君子!”

 

  “我亲爱的小妞儿,”他说,“真不够味儿。”

 

  斯佳丽明白瑞特在取笑她,这个想法在她的火上浇了油。

 

  “滚!‘快滚!马上给我滚!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但愿炮弹直接命中你,把你炸成一百万块碎片!但愿——”

 

  “不必说下去了。你的基本意思我明白。等我为国捐躯以后,我希望你将多少受到一点儿良心的责备。”

 

  斯佳丽听到他笑着转身向马车那边走回去。斯佳丽看见他站在车旁,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已变得谦恭有礼,他一向就是这样跟玫兰妮说话的。

 

  “韦尔克斯太大!”

 

  车上应答的是普莉西惊慌的声音。

 

  “上帝啊,巴特勒船长!玫荔小姐在里头晕过去了。”

 

  “她没死吧?还有气儿没有?”

 

  “是的,先生,她有气儿。”

 

  “也许这样对她反倒好些。她要是神志清醒,我怀疑她是不是受得了这份痛苦。你好好照看她,普莉西。这点儿钱给你。你已经够傻的了,小心别干出更傻更蠢的事来。”

 

  “是,先生。谢谢先生。”

 

  “再见,斯佳丽。”

 

  斯佳丽知道他已经转过身来,此刻正面朝着自己,但她没有则声。憎恨堵塞了所有的发音器官。路上的碎石给瑞特踩在脚底下嚓嚓作响,有一会儿工夫黑暗中现出他双肩宽阔的轮廓,后来就看不见了。斯佳丽还有若干时间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最后连脚步声也渐渐消失。斯佳丽慢慢地回到车前,两膝颤抖不已。

 

  他为什么要走,走进这一片黑暗,走向战场,去打一场已经输掉的仗,进入一个疯狂的世界?喜欢醇酒妇人的瑞特,懂得如何享用精美的食物、柔软的床铺、讲究的衣料、上等的皮革,他明明讨厌南方,嘲笑为南方战斗的人都是傻瓜,现在他足登擦得锃亮的皮靴,自己踏上了苦难的征途,这条路上饥饿、创痛、疲劳、悲伤比比皆是,犹如狼群横行,嗥声不绝于耳。而这条道路的尽头则是死亡。他没有必要走。他既安全、又富有,满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然而他走了,把她撂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在她和她的家中间还隔着北佬的军队。

 

  此刻,她想用来骂瑞特的那些恶毒的名目,一下子全记起来了,但为时已晚。她把头靠在弯下的马脖子上,哭了。

 

  ①“南部邦联”的英文缩写。

  ②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理查·拉夫雷斯(1618—1658)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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