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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13397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34分钟

  

  火车晚点了好多时候,斯佳丽在琼斯博罗下车的时候,长长的、深蓝的六月的暮色正在渐渐落到田野上。村子里还剩下一些铺子和房子,不过很少,射出暗淡的黄色灯光。大街上,这儿、那儿的建筑物中间是一个个巨大的缺口,那儿原来的住所被炮弹轰掉了,或是烧掉了。一些屋顶或是半堵墙被毁掉的、弹孔累累的、破残了的房子盯着她看,悄无声息,黑黢黢的。几匹上了鞍鞒的马和几辆骡车拴在布拉德的铺子的木凉篷外。那条尘灰飞扬的红土路,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只有街上远处的一家酒馆里传来的几声喊叫和醉汉的笑声,飘浮在寂静的暮色中,这是村子里唯一的声音。

 

  自从战火毁掉了这个车站以后,一直没重建,只是搭了一个木棚来代替它,四面没有墙,没法挡风避雨。斯佳丽走进棚去,那儿摆着几个显然当椅子用的空桶,她在一个桶上坐下。她的眼光盯着街道移来移去地看,寻找威尔?本蒂恩。威尔应该上这儿来接她的。他应该知道,她一接到他的简明的信息:杰拉尔德已经去世,她就会尽量赶乘第一班火车回来。

 

  她来得那么匆忙,只在她那个毡制的小提包里塞了一件睡衣和一把牙刷,甚至一件替换的内衣也来不及带。她没有时间给自己置丧服,穿着那件向米德太太借来的绷得很紧的黑衣服,所以感到不舒服。米德太太现在瘦了,而斯佳丽怀的孩子却快要足月了,所以那件衣服格外叫人不舒服。甚至在她为杰拉尔德悲伤的时候,她也忘不了自己那副模样,厌恶地低头看她自己的身子。她的身段完全走样了,她的脸和脚踝浮肿。在这以前,她不很关心她的外貌,可是现在,在一个钟头内,她会遇见阿希礼,她就非常关心了。哪怕在极度伤心的时刻,她一想到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跟他见面,就不敢想下去了。她爱他,他也爱她,而现在在她看来,这个多余的孩子似乎成了她不忠于他们的爱情的一个证据。不过,尽管她很不喜欢让他看到她不再有苗条的腰身和轻快的步子,现在这件事情她却没法逃避了。

 

  她不耐烦地拍拍脚。威尔应该来接她的。不用说,要是她发现他来不了的话,她可以上布拉德的铺子去,问问他的情况,或是请人驾车把她送到塔拉庄园去。正好是礼拜六夜晚,没准儿,县里有一半人在那儿。她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黑衣服与其说遮盖、倒不如说突出她的走样的身段,她不愿穿着它抛头露面,让人看到她怀孕的模样。她也不愿听到别人倾诉对杰拉尔德的亲切的同情。她不要同情。她害怕只要谁向她提到他的名字她就会哭。她可不愿意哭。她知道她要是一哭开了头,就会像那一回,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瑞特把她撇在城外黑暗的路上,她号啕大哭,哭得心都碎了,眼泪直淌下来,再也遏制不住,都滴在马鬃上。

 

  不,她不愿意哭!她感到嗓子眼里又给什么堵往了,自从得到这个消息以后,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哭不会有什么用处。只会使她糊涂和软弱。干吗,干吗威尔,或是玫兰妮,或是那些姑娘不写信告诉她杰拉尔德生病了?一有火车,她就会赶到塔拉庄园去照看他的,如果需要的话,就从亚特兰大带一个医生去。那些蠢货——他们都是!没有她,他们什么都应付不了吗?她没法同时待在两地嘛,而老天爷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为他们在尽最大的努力办事。

 

  威尔还没有来,她坐在桶上,身子扭来扭去,心情紧张和烦躁起来了。他在哪儿呢?后来,她听到背后铁轨的煤渣传来嘎喳嘎喳的脚步声,就扭转身去,看到亚力克?方丹正在穿过铁轨,向一辆大车走去,他的肩膀上扛着一袋燕麦。

 

  “老天爷啊!那不是你吗,斯佳丽?”他喊叫,放下那袋燕麦,跑过来704跟她握手,他那张黑黢黢的、充满沉痛的小脸一下子显出了喜悦的神情。“我看到你真高兴。我刚才看到威尔在那边铁匠铺里,给马打掌。火车晚点了,他以为他还有时间。我跑去领他来好吗?”

 

  “好,请去吧,亚力克,”她说,尽管悲伤,还是微笑了。又看到了一个县里老乡的脸,哪会不高兴呢。

 

  “啊——呃——斯佳丽,”他神情尴尬地开口说,仍然握着她的手,“我为你爸爸感到非常难受。”

 

  “谢谢你,”她回答,巴不得他没有说这话。他的话使人那么清晰地记起了杰拉尔德那张红彤彤的脸和吼叫似的说话声音。

 

  “我们这一带都为他感到非常骄傲,斯佳丽,这对你也许多少是个安慰,”亚力克放掉她的手,继续说。“他——嘿,我们相信他像个士兵那样,在从事士兵的事业中去世的。”

 

  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心慌意乱地想着。一个士兵?有人开枪打死了他吗?他像汤尼那样跟支持北佬的叛贼干架了吗?可是她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她要是谈论他的话,就一定会哭出声来的。她一定不能哭,要哭也得等她安安稳稳地跟威尔一起坐在大车里,离开村子,来到没有陌生人能看到她的田野以后。威尔是不要紧的。他就像亲兄弟一样。

 

  “亚力克,我不想谈这件事情,”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一点也不责怪你,斯佳丽,”亚力克说,怒火上升,脸涨得通红。“她要是我妹妹的话,我会——嘿,斯佳丽,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说过一句狠话,可是我个人认为,应该有人用生牛皮鞭抽苏埃伦一顿。”

 

  他眼下在说些什么蠢话啊,她想不通。那一切跟苏埃伦有什么相干呢。

 

  “这儿的人个个对她都有同样的看法,我遗憾地说。威尔是唯一还跟她好言好语的人——不用说,还有玫兰妮小姐,不过,她是圣人,不会看到任何人身上有坏的地方,而且——”

 

  “我说过了,我不想谈这件事情,”她冷冷地说,可是看来亚力克好像并不觉得受到冷淡。他的神情似乎显示他了解她态度粗鲁的原因,这可真叫人恼火。她不愿意从一个外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自己家里人的坏消息,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威尔干吗不源源本本地把详细情形写信告诉她呢?

 

  她希望亚力克不这么紧紧地盯着她看。她觉得他察觉了她怀孕的情况,这叫她困窘。可是亚力克在苍茫的暮色中盯着她看的时候所想的是,她的脸完全变了,他想不通刚才他到底是凭什么把她认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她就要生孩子了。在这样的时候,女人看起来像什么似的。再说,当然喽,她当时一定在深深地怀念她爸爸奥哈拉。她从前是他的宝贝儿。可是,不对,变化不止这些。事实上,她的气色比他上一回看到的好。至少她现在看起来好像她一天吃得上三餐饱饭了。她眼睛里那种被追捕的野兽的神情消失一部分了。瞧,过去的恐惧和绝望的眼神变得严峻了。她现出一种发号施令、信心十足和有决断力的神态,哪怕她微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包管跟弗兰克日子过得挺快活!可不是,她变了。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那没错儿,可是她脸上那种妩媚、甜美的温柔的神情看不见了;那种他比全能的上帝还知道得更清楚的、抬起了眼睛看男人的、讨人喜欢的模样完全找不到了。

 

  得了,他们不是都变了?亚力克低头看他自己穿的粗陋的衣服,脸上又显出经常出现的沉痛的皱纹。有时候,在夜晚,他醒着躺在床上,想着***妈怎样才能得到一次手术治疗,可怜的、死去了的乔的小男孩怎样才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他怎样才能弄到钱去再买一头骡子,他希望战争仍然在进行,希望战争永远继续进行下去。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运气。在军队里总是不愁没有吃的,哪怕只有玉米面包,总是有人发布命令,绝对不会有面对没法解决的问题而产生的痛苦感觉——在军队里,除了被杀死以外,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后来,出现了迪米蒂?芒罗。亚力克想要跟她结婚,可是他知道他办不到,因为已经有那么许多人指望他供养。他爱了她那么久,现在她的脸颊上红润的容光和她眼睛里欢乐的神情都在渐渐消失。汤尼要是不逃到得克萨斯州去的话,那有多好。另一个男人在场,那么眼前的一切就会大不一样。他那个可爱的、坏性子的弟弟,流落在西部什么地方,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可不是,他们都变了。再说,干吗不变呢?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和弗兰克帮了汤尼忙,我还没有向你们表示感谢呢,”他说。“是你们帮他逃走的,对不对?你们真好。我拐弯抹角地听到他在得克萨斯州挺安全。我不敢写信问你——不过,你和弗兰克借钱给他了吗?我要偿还——”

 

  “啊,亚力克,请别说啦!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斯佳丽叫起来。就这么一回,她不把钱摆在心上。

 

  亚力克沉默了一会儿。

 

  “我去给你把威尔找来,”他说,“明天我们会赶来参加葬礼的。”

 

  他扛起那袋燕麦,转过身去,这时候,一辆车轮摇摇晃晃的大车从一条小路上歪歪斜斜地出来,吱吱嘎嘎地向他们驶来。威尔在座位上叫着:“对不起,我来晚了,斯佳丽。”

 

  他笨手笨脚地从大车上爬下来,噔噔噔地向她走来,弯下身去,吻她的脸颊。威尔以前从来没有吻过她,也从来没有忘掉过在她的名字上加上“小姐”这个称呼,所以尽管这个举动使她感到出乎意料,却使她的心感到温暖,使她非常高兴。他小心地扶她越过车轮,让她坐上大车。她往下看,发现就是她逃出亚特兰大那会儿坐的那辆陈旧的、不牢固的大车。这辆大车到底怎么能这么长久不散架呢?威尔一定维修得很好吧。看到这辆车使她记起那一夜的事情,她稍微有一点儿懊丧。哪怕她脚上穿不成皮鞋,或是佩蒂姑妈的饭桌上端不出饭菜来,她也一定要给塔拉庄园置一辆新大车,把这一辆烧了。

 

  威尔开头不说话,斯佳丽心里很感激。他把他那顶旧草帽扔到大车的后座上,向那匹马一声吆喝,他们就动身了。威尔还是老样子,身材细长而单薄,一头淡红色头发,眼光温和,跟运货的马一样好性子。

 

  他们出了村子,拐到通往塔拉庄园的红土路上。天边还剩有一点儿淡粉红的色彩。一朵朵巨大而软绵绵的白云染上了金色和极淡的绿色。宁静的乡下的暮色在他们周围降落,像祈祷那样使人心情平静。她在想,远离了乡下的新鲜空气和耕地的香味,还有可爱的夏夜,她到底是怎样挨过那几个月的?湿润的红土的气味是那么好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想下车去,抓一把土。大路两边红色的沟里铺满了绿色的枝条纠缠在一起的忍冬,跟往常一样在雨后散发出扑鼻的芳香,世界上最甜美的香味。一群在烟囱旁做窝的燕子突然迅速地在他们的头上飞过,时不时地一只兔子受到惊吓,急匆匆地穿过大路,它的白尾巴上下摆动,好像一个羽绒的粉扑。他们的马车在耕地中间驶过,绿油油的庄稼茁壮地立在红土地里,她高兴地看到棉花的长势很好。这一切多么美啊!潮湿的河边低地上的灰蒙蒙的雾、红色的土地和生长中的棉花,倾斜的耕地上种着一行行弯弯的绿油油的庄稼,黑沉沉的松树好像一堵堵黑色的墙,屹立在一切东西后面。她怎么居然在亚特兰大待得这么久呢?

 

  “斯佳丽,我要在到家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你——在我跟你谈奥哈拉先生的事情以前,有一件事情我要征求你的意见。我想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事,威尔?”

 

  他把温和、严肃的眼光转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就是要你同意我跟苏埃伦结婚。”

 

  斯佳丽紧紧地抓住座位,她感到那么惊奇,差一点没往后摔下去。跟苏埃伦结婚。自从她从苏埃伦那儿把弗兰克?肯尼迪夺走以后,她从来没想到过有哪一个人会跟苏埃伦结婚。谁会要苏埃伦呢?“天啊,威尔!”

 

  “那么,我认为你不反对?”

 

  “反对?不,可是——嗨,威尔,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你跟苏埃伦结婚?威尔,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对卡丽恩有意思。”

 

  威尔的眼睛一直盯着马看,他摆动着缰绳。他的侧面并没有移动,可是她想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过去也许是这样,”他说。

 

  “怎么啦,她不愿嫁给你吗?”

 

  “我从来没有向她求婚过。”

 

  “啊,威尔,你是个傻瓜,去向她求婚。她抵得上两个苏埃伦!”“斯佳丽,你不知道在塔拉庄园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最近几个月来,你不怎么关心我们。”

 

  “我不关心,是不是?”她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坐着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兜风,去参加跳舞会?我不是每个月都捎钱给你们吗?我不是付了税,修好房顶,买了新犁和骡子吗?我不是——”

 

  “得了,别冒火,收起你那暴跳如雷的脾气,”他沉着地打断她的话。“要是有谁知道你干了多少活儿的话,那就是我,你干了两个男人的活儿。”

 

  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就质问:“好吧,那么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错,你使我们有房子住,柜里有吃的,这我没有否认嘛,可是你不大想到这儿塔拉庄园里的哪个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不是在责怪你,斯佳丽。这正是你的作风。你从前也不大注意人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从来没有向卡丽恩小姐求婚过,因为我知道那没有用。她一直对我像个小妹妹,我想她跟我谈话比对世界上哪一个都坦率。可是她始终忘不掉那个死了的小伙子,而且永远不会忘掉。现在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在打算进查尔斯顿的一个修道院去。

 

  “你在开玩笑吗?”

 

  “得了,我知道这话会让你吓一跳的,我只是想要求你,斯佳丽,这件事情你千万别跟她去争论,也别数落她,或是嘲笑她。让她去吧。这就是她现在所要的。她的心碎了。”

 

  “活见鬼!许许多多人的心碎了,可是他们并不逃进修道院。瞧我。我失去了丈夫。”

 

  “可是你的心并没有碎,”威尔平静地说,从大车底板上拣起一根干草,放到嘴里去慢慢地咀嚼。这句话说得她哑口无言,没法再耍威风。她总是那样,一听到有人说出了事实真相,不管那是多么叫人难受,诚实的秉性强迫她承认那是事实真相。她沉默了一会儿,设法使她对卡丽恩做修女的想法感到习惯。

 

  “答应你不去跟她唠叨。”

 

  “啊,好吧,我答应,”然后她带着一种新的理解和有点惊奇的神情望着他。威尔一直爱卡丽恩,现在爱她爱得站在她一边,帮她说情,好让她平静地进修道院。然而,他要娶苏埃伦。

 

  “喂,苏埃伦的那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喜欢她,对不对?”

 

  “啊,不对,我确实有点儿喜欢她,”他说,从嘴里拿出那根干草,打量着它,好像那非常有趣似的。“苏埃伦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斯佳丽。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苏埃伦唯一的烦恼是她需要一个丈夫和几个孩子,而这却是个个女人所需要的。”

 

  大车在印着高高低低的车轮印子的大路上颠簸;有一会儿,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斯佳丽的心里却忙着哩。事情一定不像它表面显示的那样,要更深刻些,更重要些,才使这个性情温和、说话轻声轻气的威尔想要跟苏埃伦那样的老是唠唠叨叨地抱怨的女人结婚。

 

  “你没有把真正的理由告诉我,威尔。我要是一家之主的话,应该有权利知道。”

 

  “说得对,”威尔说,“而且我想你会理解的。我舍不得离开塔拉庄园。那是我的家,斯佳丽,我所熟悉的、唯一的、真正的家,我爱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我在那儿干活,好像那是我的庄园。你在哪儿花过力气干过活儿,就会爱上它。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听到他说他也爱她最爱的东西,心里对他涌起一阵强烈的亲切感。

 

  “我估计情况会变成这样。你爹去世了,卡丽恩当修女以后,庄园里就只剩下我和苏埃伦两人。当然喽,我不跟苏埃伦结婚,就不能在塔拉待下去。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的。”

 

  “可是——可是还有玫兰妮和阿希礼——”

 

  一听到阿希礼这个名字,他转过脸来,望着她;他那双灰眼睛里看不出一点表情。她像从前那样感觉到威尔知道她和阿希礼的一切事情,理解一切,而且既不指责,又不赞成。

 

  “他们马上要走了。”

 

  “走?上哪儿?塔拉庄园不但是你的,也是他们的嘛。”

 

  “不,那儿不是他们的家。这就是阿希礼一直苦恼的原因。那儿不是他的家,他叫人觉得好像靠力气挣饭吃不行。他干庄稼活儿实在太差劲了,他也知道。天地良心,他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干,可是他生来就不是干庄稼活儿的料,你跟我一样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要劈引火柴的话,很可能把脚都砍掉。他犁地呢,跟小博一样没法犁出一条笔直的犁沟,至于他不懂得怎样使庄稼生长的事儿,那真是多得没法说了。那不是他的过错。他生来不是干庄稼活儿的。他老是想到他是个男子汉,却靠一个女人的善心住在塔拉庄园,而且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心里好不痛苦。”

 

  “善心?他这么说过——”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你了解阿希礼。我可以肯定地说。昨夜,我们坐着,给你爹守灵,我告诉他我已经向苏埃伦求婚过,她也同意了。阿希礼随即说,这可以使他脱身了,因为他待在塔拉庄园,觉得实在不是滋味,可是他知道既然奥哈拉先生去世了,他和玫荔小姐就不得不继续待下去,这样才能避免别人拿我和苏埃伦说长道短。后来,他告诉我他打算离开塔拉去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上哪儿?”

 

  “我不清楚他要去干什么工作,可是他说过要上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一个北佬朋友,那人写信跟他谈到在那儿的一家银行里工作。”

 

  “啊,不行!”斯佳丽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喊叫;一听到那声喊叫,威尔用刚才同样的表情望着她。

 

  “也许他真的上北方去了,倒对大家伙儿都好些。”

 

  “不!不!我不这么想。”

 

  她心情激动地想着种种事情。阿希礼不能去北方!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自从果园里发生那个决定命运的场面以来,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没有跟他单独说话了,尽管这样,她没有一天不想到他,没有一天不为他受到她的庇护而感到高兴。她为捎给威尔的每一块钱能使阿希礼日子过得舒适些而感到高兴。不用说,他当庄稼人实在不行。她骄傲地想着,阿希礼生来就是干比较高尚的事情的。他生下来是来统治的,住大房子,骑好马,读诗集和使唤黑人干活。如今尽管不再有大厦、马和黑人,书也几乎没有了,情况却并没有改变。阿希礼生来就不是犁地和砍木头的。怪不得他要离开塔拉庄园。

 

  可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州。如果必要的话,她会硬逼弗兰克给他在铺子里找个职位,让弗兰克辞退那个眼下在站柜台的小伙子。不过,不行——阿希礼的位置既不该在犁后面,也不该在柜台后面。一个韦尔克斯家的人去站柜台!啊,那绝对不行!一定要找个地方——嗨,不用说,她的锯木厂!一想到这个主意,她大大地舒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微笑!可是他会接受她的建议吗?他仍然会以为那是出于善心吗?她一定要安排得让他以为他在帮她忙。她会辞退约翰逊先生的,让阿希礼管老木厂,休负责新木厂。她会向阿希礼解释,弗兰克的身子是多么不行,铺子里的活儿压得他没法帮助她,她还会拿怀孕作为她需要帮助的另一个理由。

 

  她会想法使他相信,她眼下少不了他的帮忙。她愿意给他一半股权,只要他肯接受——她什么都愿意给,只要他呆在她身旁,只要能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欢乐的微笑,只要有机会察觉他不防备的时候眼睛里偶尔露出来仍然爱她的神情。可是她对自己保证,她永远、永远不再设法去逗引他吐露爱情的言词,永远不再设法去惹得他抛弃那种他看得比爱情更重的愚蠢的面子。反正她一定要巧妙地让他知道她的这个新决定。要不,他可能会拒绝,害怕再发生上一次那样可怕的场面。

 

  “我可以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工作,”她说。

 

  “好吧,那是你和阿希礼的事情,”威尔又把那根干草放进嘴去。“快跑,谢尔曼①。我说,斯佳丽,我要把你爹的事情告诉你了,在这以前,我还有一件事情得求你。我求你别责怪苏埃伦。她干的事,已经干了,你冲着她大发脾气,也不会使奥哈拉先生活转来。再说,她当时真的认为她完全是为了把事情弄好才干的。”

 

  “我原想要问你这件事情。干吗都要提到苏埃伦?亚力克刚才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还说她应该挨鞭打。她干了什么事儿?”

 

  “可不是,人们对她火气着实大哩。今天下午我在琼斯博罗遇上的人个个都说,下一回看到她,包管把她的脑袋割下来,不过也许他们的气会消的。好了,答应我你别冲着她大发脾气。今儿晚上,我可不想有人发生争吵,奥哈拉先生的灵柩还停在客厅里呢。”

 

  “他不想有人发生争吵!”斯佳丽愤怒地想着。“他说话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啦!”

 

  然后她想起了杰拉尔德,躺在客厅里,断了气,突然哭起来,痛心地、抽抽搭搭地哭着。威尔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把她搂近些,表示安慰,可是什么话也不说。

 

  他们慢腾腾地在越来越暗的大路上颠簸着一路驶去,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帽子歪斜着,过去的两年里,她已经把杰拉尔德忘了,那个眼光呆滞的老先生一直盯着门看,等候着一个永远不会进门的女人。她在回想那个生气勃勃、身子结实的老人,他的卷曲的白头发又长又密,他的欢乐的说话声音像吼叫,他的噔噔噔的皮靴走动声,他的笨嘴拙舌的笑话,他的慷慨的性格。她回想起小时候,他看来好像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那个嚷嚷咧咧的爸爸骑着马跳围栏的时候,把她放在鞍子前面,她淘气的时候,转过她的身子,狠狠地掴她,然后她叫,他也叫,接着把她放在一个地方,让她静下来。她回想起他从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回家,带了许许多多礼物,却从来没有一件是合适的;她还含着眼泪,露出一丝微笑,回想起他怎样在开庭日从琼斯博罗深夜两三点钟赶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跳过围栏,他欢乐地高声唱着《绿衣服》。接下来的几个早晨,他面对埃伦的时候,多么害臊啊。好了,现在他跟埃伦在一起了。

 

  “你干吗不写信告诉我他生病?我会很快地赶来的——”

 

  “他没有生过病,根本没有。喂,宝贝儿,把我的手绢拿去,我来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你。”

 

  她用他的印花大手绢擤鼻子,又靠回到威尔的胳膊弯里。威尔多么好啊。没有什么使他心烦意乱过。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斯佳丽。你一直捎钱给我们,我和阿希礼,对,我们付了税,买了骡子、种子和样样东西,还有几口猪和一些鸡。玫荔小姐养母鸡养得着实好,可不是,她确实养得好。她是个好女人,玫荔小姐真是好人。嘿,尽管这样,我们为塔拉庄园置办了东西以后,就剩下没有多少钱了。没钱去买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品了,不过我们大家都不抱怨。苏埃伦除外。

 

  “玫兰妮小姐和卡丽恩小姐待在家里,穿着旧衣服,好像她们是以穿旧衣服为光荣的,可是苏埃伦你是了解的,斯佳丽。她从来没有对缺少新衣服感到习惯过。每一回,我带她上琼斯博罗,或是费耶特维尔,她总是为不得不穿旧衣服,心里好不难受。特别是遇上了有些提包客的情妇——女人总是爱穿戴着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转悠。那些负责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的该死北佬的婆娘,她们确实打扮得花枝招展!嘿,县里的太太、小姐们有点带着光荣的感觉,穿上她们最难看的衣服进县城,就是为了表示她们对这样穿着不在乎,而且感到骄傲。不过,苏埃伦却不是这样。她还要一匹马和一辆四轮马车哩。她说你有一辆。”

 

  “那不是四轮马车,而是辆旧轻便马车,”斯佳丽愤怒地说。

 

  “得了,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是告诉你的好,她始终对你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这口怨气没有消。尽管我怪她,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没数。你知道这是对亲姐妹耍不光彩的花招。”

 

  斯佳丽猛地抬起头来,好像一条准备进攻的响尾蛇。

 

  “不光彩的花招,嗨?我该谢谢你的脑子里还保存着文雅的谈吐,威尔?本蒂恩!他要是情愿挑我的话,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个精明的姑娘,斯佳丽,我估计,是的,你当时可能使手段让他挑上你的。姑娘们往往办得到。不过,我想你有点逗引他这么干的。你是个吸引力非常大的人,要是你打算做那样的人的话,可是不管怎样,他是苏埃伦的情人。哦,你上亚特兰大去的一礼拜以前,她接到他的一封信,他对她的情意真是比蜜更甜,还说到等他再挣一点儿钱后,他们怎样结婚的打算。我知道,因为她给我看了那封信。”

 

  斯佳丽不作声了,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她从来没有料想到,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是由威尔来审判她。何况她跟弗兰克说的谎话从来没有沉重地压在她的良心上。一个姑娘家要是连情人也保不住的话,那么她活该失去他。

 

  “得了,威尔,别这么尖刻,”她说。“苏埃伦要是跟他结了婚的话,你以为她会为塔拉或是我们哪一个花一个子儿吗?”

 

  “我刚才说的是,你打算干的话,就可能变得吸引力非常大,”威尔一边说,一边向斯佳丽转过脸来,露出一副心平气和的笑嘻嘻的神情。“不会,我想我们不会看到老弗兰克的一个子儿。可是这仍然没法改变别人的看法,这是一个不光彩的花招,你要是打算拿‘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这话来为自己辩护的话,那可跟我不相干,用得着我来抱怨吗?可是不管怎样,从那以后,苏埃伦一直像只大黄蜂。我想她并不怎么喜欢老弗兰克,可是这件事触犯了她的虚荣心,她一直说你有好衣服,还有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困守在这儿塔拉。你知道,她确实喜欢串门,参加舞会,和穿漂亮的衣服。我并不责怪她。女人都这样。

 

  “哦,约摸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让她去串门,我去料理事务,我带她回家的时候,她仍然像耗子那么不吭气,可是我看得出她神情兴奋,快要沉不住气了。我还以为她发现有人有什么——她听到了有趣的闲话,我也不怎么把她摆在心上。她在家里有一个礼拜光景心情兴奋,神气活现,说话可不多。她去看凯思琳?卡尔弗特小姐一一斯佳丽,你看到了凯思琳小姐,会哭个没完没了。可怜的姑娘,她嫁给了那个怯头怯脑的北佬希尔顿,倒不如死了的好。你也知道他把地押出去了,已经失去地了,他们就得搬走了吧?”

 

  “不,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爹的事情。”

 

  “好吧,我马上就要讲到他了,”威尔耐心地说。“她从那儿回家后,说我们都把希尔顿估计错了。她管他叫希匀顿先生,她说他是个漂亮的男人,可是我们都笑她。然后,她开始带你爹下午出去散步;有许多回,我从地里收工回家,看到她跟他一起坐在牧场的墙上,她挥舞着双手,起劲地跟他说着。老先生呢,只是望着她,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的神情,摇着头。你知道他的情况,斯佳丽。他变得有点越来越糊涂,好像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或者我们是谁。有一回,我看到她指着***的坟,老先生哭起来了。她回转家来,现出一副非常快活和兴奋的模样,我就责怪她,口气也挺凶,我说:‘苏埃伦小姐,你到底为什么要折磨你可怜的爹,向他提到***?他大多数时间并没有清楚地感到她已经去世,可你却在反复地讲,有意惹他不痛快。’她听了,只是稍微把头一仰,笑了笑,说:‘别管闲事。有一天,你会对我干的事情感到高兴的。’玫荔小姐昨夜告诉我,苏埃伦跟她谈过她的计划,不过玫荔小姐说她当时并没把苏埃伦当真。她说她没有对我们任何人说,是因为她一想到那个主意就心烦。”

 

  “什么主意?你到底能不能谈谈正经事?我们现在快要到家了。我要知道爹的事情。”

 

  “我一直在设法告诉你,”威尔说。“我们离家这么近,我想我还是把大车停在这儿的好,直到我讲完为止。”

 

  他勒住缰绳,那匹马站住脚,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停在那生长得过了头的桑橙树篱旁,那是麦金托什的产业的标记。斯佳丽向那些黑沉沉的树下瞟了一眼,只能看到那些长长的、幽灵似的烟囱仍然屹立在寂静的、倾圮了的房子上。她巴不得威尔挑选别的地方停车。

 

  “好了,她那个主意,总的来说,是让北佬赔偿他们烧掉的棉花、撵走的牲口、拆掉的栅栏和牲口棚。”

 

  “北佬?”

 

  “你没有听说过吗?北佬的政府同意赔偿那些支持联邦制的南方人的被毁坏了的财产的要求。”

 

  “我当然听说过,”斯佳丽说。“可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按照苏埃伦的意见,却大有关系哩。那天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她碰到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在闲聊的时候,苏埃伦没法不注意到麦金托什穿得实在漂亮,她也设法不问她的衣服。然后,麦金托什太太摆出一副神气的架子,说她丈夫怎样向联邦政府提出,要求赔偿他被毁坏了的财产,因为他是一个忠诚的联邦支持者,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向南部邦联提供过援助和慰劳品。”“他们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供过援助和慰劳品,”斯佳丽厉声说。”苏格兰—爱尔兰人②!”

 

  “得了,也许这是真的。我不认识他们。不管怎样,政府给了他们,得了——我忘了是几千块。不过,是个相当大的数目。这可使苏埃伦动心了。整整一个礼拜,她一直想着这件事情,可是没有向我们吐露一点儿口风,因为她知道我们免不了要取笑她。不过,她不得不跟一个人谈谈,所以她就去找凯思琳小姐,而那个该死的穷白人希尔顿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他指出你爹甚至不是生在这个国家里的;他没有打过仗,也没有儿子打过仗,也从来没有在南部邦联中担任过职位。他说他们可以牵强附会地把奥哈拉先生说成是个忠诚的联邦支持者。他给她灌输了一脑门这样的花招,她回家来,开始去说服奥哈拉先生了。斯佳丽,我敢拿自己的性命打赌,你爹有一半时间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这正是她所希望的,他会宣誓效忠,甚至还不知道哩。”

 

  “爹宣誓效忠!”斯佳丽叫起来了。

 

  “得了,他最近几个月脑子很衰弱,我想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听着,我们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情有一点儿怀疑。我们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可是我们不知道她在利用你去世的妈责怪他,他明明可以从北佬那儿拿到十五万块钱,却让他的女儿们穿得破破烂烂。”

 

  “十五万,”斯佳丽低声说,她对严格宣誓的恐惧渐渐消失了。

 

  那是数目多么大的一笔钱啊!只要在效忠于合众国政府的誓言书上签个名就能到手了,誓言书上写着签名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向它的敌人提供过援助和慰劳品。十五万块!撒那么一个小小的谎言,却换来这么许多钱!得了,她没法责备苏埃伦。老天爷啊!这就是亚力克要用皮鞭抽她的原因吗?县里的人为什么要砍她的脑袋呢?蠢货,他们个个都是蠢货。她有了这么许多钱,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县里的任何人有了这笔钱,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撒那么小小的一个谎言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你从北佬那儿能弄到的每一块钱都是来路正当的钱,不管你是怎样弄来的。

 

  “昨天,约摸中午光景,阿希礼和我在劈做栏杆的木头,苏埃伦把这辆大车赶出来,把你爹扶上车,他们一起向县城里去,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玫荔小姐倒想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她祈祷让苏埃伦改变主意,所以她没有跟我们其余的人说什么。她就是没有想到苏埃伦怎么会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来。

 

  “今天,我听到了发生的一切。那个怯头怯脑的家伙希尔顿,在县里叛贼和共和党人中间,有一些影响,而且苏埃伦同意,他们要是眨眨眼,串通一气地承认奥哈拉先生是个忠诚的联邦支持者,装模作样地说他是个爱尔兰人,从来没有在军队里打过仗和诸如此类的话,而且在推荐信上签上名字的话,她就给他们一些钱——多少数目我不知道。你爹所要干的只是宣誓和签名,誓言书就会送到华盛顿去。

 

  “他们急匆匆地念完誓言,念得实在快,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切进行得顺顺利利,直到她安排他签名为止。那时候,老先生稍微清醒了一下,摇摇头。我认为他并不知道那是干什么,可是他不喜欢这个做法,苏埃伦老是惹他发火。嘿,经受了一切麻烦以后,偏遇上这个局面,她简直要急疯了。她把他带出办公室,坐在马车上在路上来回转悠,跟他讲***在坟墓里向他嚷嚷,因为他明明供养得起她的孩子,却偏偏让她们受苦。他们告诉我,你爹坐在大车上,像个娃娃似的哇哇大哭,就像往常他听到她名字后那样。县城里的人个个都看到他们,亚力克?方丹跑去看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苏埃伦恶狠狠地撵他滚开,吩咐他别管闲事,他随即走开,差一点儿没气疯。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的,不过在下午什么时候,她弄来了一瓶白兰地,把奥哈拉先生带回帐房,开始为他倒酒。斯佳丽,我们塔拉庄园不备烈酒已经有一年了,只是喝一点儿迪尔西酿的黑莓酒和麝香葡萄酒,奥哈拉先生不习惯喝白兰地了。他真的喝醉了,苏埃伦跟他争啊,磨啊,唠叨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同意了,不管她拿出什么来,他都会签上名字。他们又把誓言书取出来,他正要拿起笔在纸上签名的时候,苏埃伦却犯了个错误。她说:‘这下可好了。我想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的人不会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啦!’你瞧,斯佳丽,斯莱特里家已经递了申请书,要求赔偿给他们一大笔钱,因为北军烧掉的那所小木房。埃米的丈夫给他们送到华盛顿去了。

 

  “他们告诉我,苏埃伦一说出那两个名字,你爹稍微挺起了一点儿身子,望着她,现出警惕的神情。他不再糊里糊涂,说:‘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也在这样的东西上签上了名字吗?’苏埃伦变得慌慌张张了,一会儿说签过,一会儿说没有,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他随即高声喊叫:‘告诉我,那个该死的奥兰治派分子和那个该死的穷白人在这样的东西上签上名字了吗?'希尔顿那个家伙说话圆滑,他说:'是的,先生,他们签了名。他们得到了许多钱,像你将会得到的那样。'

 

  “接着,老先生像头公牛,发出一声吼叫。亚力克?方丹说他在离开一段路的街上的酒馆里听到了那声吼叫。他随即用一口浓得可以用切黄油的刀切薄的土音说:'难道你竟然认为一个塔拉庄园姓奥哈拉的会愚蠢地跟一个该死的奥兰治派分子和一个穷白人那样耍下流的花招吗?'说罢,他把那张纸一撕两片,扔在苏埃伦的脸上,吼叫着说:'你不是我的女儿!'接着一眨眼,他一阵风似的噎噎噎冲出帐房。

 

  “亚力克说他看到你爹来到街上,像头公牛似的横冲直撞。他说老先生看来恢复从前的模样了,自从***去世以后,这是第一回。他还说你爹已经醉得脚步踉跄,东倒西歪了,扯着嗓门咒骂个没完。亚力克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精采的咒骂。亚力克的马停在那儿,你爹爬上马背,也不打个招呼,就骑走了,扬起一团云雾似的尘土,稠得叫你透不过气来,他每透一口气,便几马一严。

 

  “噢,约摸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和阿希礼坐在前门台阶上,望着大路,心里非常焦急。玫荔小姐躺在楼上床上在哭,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我们正好听到大路上传来一阵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和有人发出像猎狐狸的时候那样的嚷叫声,阿希礼说:'真奇怪!听起来像奥哈拉先生的声音,从前,战前那会儿,他经常骑着马来看我们的。'

 

  “接着我们看到他在牧场尽头骑着马一路过来。他一定已经跳过了那儿的围栏。接着他在拼命地登上小山,扯着嗓门在唱歌,好像他压根儿没有一点烦恼似的。我以前不知道你爹有这样一条好嗓子。他一边唱着《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一边用帽子打马,那匹马发疯似地跑着。他跑近山顶的时候,并没有勒住缰绳,我们看到他将要从牧场的围栏上跳过,都跳起身来,吓得没命,接着他嚷叫:'瞧,埃伦!看我跳过这一道!‘可是那匹马一下子蹲倒在围栏前,不愿跳过去,你爹马上脑袋向下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没有受到一点儿痛苦。我们赶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想他摔断了脖子。”威尔停顿了一下,等她说话,可是她不说。他就拿起了缰绳。“快跑,谢尔曼,”他说。马开始向回家的路上跑去。

 

  ①此处指马的名字。

  ②此处指既有苏格兰又有爱尔兰血统的人,尤指苏格兰移民后裔的北爱尔兰人。这种人,在纯正的爱尔兰人看来,是吝啬鬼,因为他们大都很精明,而且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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