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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9019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23分钟

  

  即使在他俩最亲昵热乎的时刻,瑞特也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沉着的态度。但斯佳丽始终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如果自己冷不防转过脸去,准会捕捉到他那沉思而有所等待的目光——那种令斯佳丽无法理解的、显示极度忍耐的特殊神情。

 

  尽管瑞特习惯古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撒谎、装假,或是夸夸其谈,不过和他在一起过日子,有时倒也挺让人觉得舒心的。斯佳丽同他谈起铺子、锯木厂和酒吧里的事儿,谈到雇用囚犯干活以及他们的伙食开销等情况,他一面耐心听着,一面还给她出些精明而又切合实际的点子。她爱开晚会和舞会,他也似乎乐此不疲地帮忙应酬;偶尔有几个晚上他俩单独在一块用餐,等到桌子收拾干净,面前放着白兰地和咖啡,他会给她讲些粗俗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他肚子里有的是。她发现只要自己直截了当地提出来,瑞特对她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如果她拐弯抹角地作些暗示,或是用撒娇的办法想得到些什么,他总是一口予以回绝。他就喜欢让她难堪,一眼看出她的心思之后,就粗鲁地冷嘲热讽一番。

 

  每当斯佳丽想到他平时对待自己的那种文雅而又漠然的态度,她总不免犯嘀咕——他干嘛要娶自己做老婆,不过并不真正感到好奇。男人结婚嘛,不外乎出于爱情,或是为了成家养孩子,再不就是看在钱财份上,而瑞特所以娶她,她知道,这几条哪一条也套不上。他肯定不爱她。她造了这么幢漂亮的房子,可他却称之为建筑上的怪物,说什么宁可住在饮食起居得当的饭店里,也胜过住在这样的家里。再说,他也不像查尔斯和弗兰克,从未暗示说想要孩子。有一回她故意卖弄风情,问他干吗和她结婚来着,谁知他竟眯细着眼睛调皮地回答了这么一句:“亲爱的,我娶你是为了收养一头宠物!”结果把她气得够呛。

 

  是的,一般男子娶亲的理由,一条也按不到瑞特头上。他和她结婚,无非是想要她,而非此又不能把她搞到手。那天晚上他在向她求婚时差不多已供认不讳,他需要她,就像要贝尔·沃特林一样。这个想法并不怎么中听。事实上简直是对她的赤裸裸的侮辱。但是她听了以后只是耸耸肩,她现在已经学乖了,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就耸耸肩膀把它打发掉。反正他俩算是成交了一笔交易,而就她这一方来说,对这笔交易相当满意,希望他那一方也同样满意才好;至于他是否真正满意,她并不怎么在乎。

 

  可是一天下午,她因肠胃不适去看米德大夫,却听到一件让人极不愉快、却又无法耸耸肩膀回避掉的事实。黄昏时分,她眼露凶光,气呼呼地冲进自己的卧室,告诉瑞特她有孩子了。

 

  瑞特此时正穿着件丝织睡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吞云吐雾,她说话的当儿,他只是用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什么话也没说。他默默打量她,神情显得有点紧张,等着她把话说下去,但是她根本没注意到瑞特的神情。她只感到愤慨、绝望,再也顾不到周围的一切了。

 

  “你知道我再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孩子了!事情稍微顺利些,我就要怀上孩子。嗨,你不要坐在那儿只顾傻笑!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哦,我的天哪!”

 

  刚才瑞特是在等她把话说完,可这些并不是他想要听的话。他微微沉下脸,眼神有些惘然。

 

  “嗯,干吗不去送给玫荔小姐?你不是对我说过,她不听大夫忠告还想要个孩子吗?”

 

  “哦,我真恨不得把你宰了。我是在对你说,我不要这孩子,我就是不要!”

 

  “不要?请往下说呀!”

 

  “哦,有办法对付的。我已不再是过去那样的乡下傻瓜蛋了。现在我知道,要是女人不要孩子,不一定非养不可。有办法把——”

 

  他一跃而起,一把搂住她的腰杆,他形容大变,脸上布满了急切的恐惧。

 

  “斯佳丽,你这个傻瓜,对我说实话!你没有做什么吧!”

 

  “不,还没呢,不过我打算这就去做!你以为我还会让我的体型再白白毁掉,现在我的腰身好不容易细瘦了些,好日子刚刚在冒头,可——”

 

  “你从哪儿拣来的这个馊主意?谁告诉你这些个事情的?”

 

  “梅米·巴特一一她一一”

 

  “只有妓院的鸨母才懂这套把戏。那个婆娘今后再也不许跨进这个家门,你可听明白了?这毕竟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我以后甚至不许你再跟她说话。”

 

  “我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放开我。你干吗要操这份心?”

 

  “你养一个还是养二十个孩子,我才不在乎呢;要是你死了,我哪能不在乎。”

 

  “死了?我?”

 

  “是的,你会死掉的。女人干那玩意儿要冒多大风险,我想梅米·巴特没对你说吧?”

 

  “没有,”斯佳丽不无勉强地说。“她只是说,这办法挺管用。”

 

  “老天呀,我非宰了她不可!”瑞特大声嚷嚷,气得脸都发黑了。他俯身望着斯佳丽满是泪痕的脸庞,气稍许消了些,但还是铁板着脸。他突然一把将她抱起,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搂着她,生怕她会逃走似的。

 

  “听我说,小乖乖,我可不想让你去玩命。你听见了吗?我的老天,我跟你一样不想要孩子,但有了孩子我还是负担得起的。我不想再听到你说那些傻话;要是你真敢试一下一一斯佳丽,有一回我就亲眼看到一个姑娘那么白白把命送掉的。她才一一嗯,而且人还长得挺漂亮。这种死法可不舒服。我一一”

 

  “瑞特,你怎么啦?”听到他话音里充满了柔情,她猛吃一惊地嚷了起来,把自己的苦恼给吓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么动过感情。“在哪儿?是谁?”

 

  “在新奥尔良一一哦,好多年以前了。那时我还年轻,很容易动感情。”他突然低下头,把嘴唇埋在她头发里。“你得把孩子养下来,斯佳丽,即使今后几个月里得用手铐把你铐在我腕子上,我也在所不惜。”

 

  她在他膝头上坐直了身子,诧异地盯着他那张脸。在她凝视的目光下,那张脸突然变得平静而温和,似乎那一脸的怒气全被人用魔术抹去了。他眉角竖起,嘴角下挂着。

 

  “我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她垂下眼睑问道。

 

  他盯了她一眼,似乎在估量这句话里含有多少卖弄风情之意。等他悟出了她这番举止的真实涵意,他就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句:

 

  “嗯,可不。你瞧,我在你身上投下那么一大笔资本,当然不愿白白丢掉罗。”

 

  玫兰妮走出斯佳丽的房间,虽然身子累坏了,却为斯佳丽生了个女儿快乐得流出了眼泪。瑞特心情紧张地站在穿堂内,脚下围了一圈雪茄烟蒂,精致的地毯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烙洞。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巴特勒船长,”她羞涩地说。

 

  瑞特快步走过她身边,进了房间,玫兰妮朝房里望了一眼,只见他躬下身,去亲那抱在黑妈妈膝头上的浑身赤裸的婴儿,随后,米德大夫把门关上了。

 

  玫兰妮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她由于无意间目击了刚才那一幕亲昵场面,窘得满脸绯红。

 

  “啊!”她想。“多好呀!可怜的巴特勒船长一直在担惊受怕!这阵子他滴酒不沾!真多亏他了。好多男人未等妻子把孩子养下来,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想他现在很需要喝口酒。可我怎么敢向他提此建议呢?不行,太冒失了。”

 

  玫兰妮惬意地瘫倒在椅子里,近来她一直腰酸背痛,觉得自己的脊背仿佛拦腰折成了两段似的。斯佳丽真是好福气,在她生孩子的时候巴特勒船长就这么一直守在门外!想当初小博来到世上,如果有阿希礼在场,她大概就不会受那份活罪了!要是那几扇紧闭的房门后面的小女孩儿是自己的,而不是斯佳丽的,那该有多好!“哦,我这个人心肠太坏了,”她内疚地责备自己。“斯佳丽一直待我那么好,而我竟巴不得要她的孩子。主啊,饶恕我吧。我并不是真想要斯佳丽的孩子,但是——但是我多想自己有个孩子呵!”

 

  她的背脊在阵阵酸痛,她一面把一个小坐垫挪到身背后,一面如饥似渴地在想自己能有个女儿该多好。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米德大夫一直坚持自己的意见。虽然她自己甘冒生命危险再养个小孩,但阿希礼硬是不肯依从。一个女儿,唉,要是真有个女儿,阿希礼不知会怎么疼爱她呢!

 

  一个女儿!天呀!她突然惊骇得坐直了身子。我可没告诉巴特勒船长那是个女孩子!他当然是巴望有个小男孩的。哦!太可怕了。

 

  玫兰妮知道,对女人来说,不管养男养女都同样高兴,可对男人来说,特别是对巴特勒船长那种刚愎自用的男人来说,养个女孩无疑是当头一棒,有失他男子汉的体面。哦,真该感谢上帝,幸亏她的独生孩子是个儿子!她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吓人的巴特勒船长的妻子,头胎养了个女儿,那她宁愿在生产时死去也不敢把这孩子交给他的。

 

  但是,看到黑妈妈咧嘴笑嘻嘻、一摇三摆地打房里出来,她放心了——同时又暗暗纳闷,巴特勒船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刚才我在给娃娃洗澡的时候,”黑妈妈说。“我抱歉地对瑞特先生说,可没给你养个小子呢。但是,老天呀,玫荔小姐,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嘘,轻声点,黑妈妈!谁要男娃娃呀!男娃娃没意思,只会给你惹麻烦。女娃娃才有意思呢。拿一打男娃娃来换这个女娃娃,我也不肯换呢。’说着,他想从我手里把小娃娃抱过去,可小娃娃赤条条的,光着身子,我拍他手腕子,说:‘放规矩些,瑞特先生!我在等那一天,在我告诉你添了个胖小子的时候,看你会不会乐得哇哇大叫呢。’他笑嘻嘻地摇摇头:‘黑妈妈,你是个傻瓜。男娃娃对谁也没用,我不就是个证据吗?’说真的,玫荔小姐,在这件事儿上,他的举动倒挺像个上等人呢。”

 

  黑妈妈颇有雅量地说完这句话。玫兰妮是个细心人,明白瑞特这回的举止极为得体,居然能让黑妈妈对他另眼相看。“也许我以前有点冤枉瑞特先生了。今天对我来说真是个快活日子,玫荔小姐。我一连给罗比亚尔家三代女娃子换过尿布;今天真是个快活日子。”

 

  “哦,是呀,是个快活日子,黑妈妈!凡是有孩子来到世上的日子,都是最最快活的日子。”

 

  这幢房子里有一个人可不觉得今天是个快活日子,这就是韦德·汉普顿。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呆在餐厅里,闷得发慌;他先是挨大人骂,随后被人撇在一边,几乎整天没人来理睬他。那天,黑妈妈一大早就猛地把他叫醒,急急忙忙地给他穿好衣服,然后送他和埃拉去佩蒂姑妈家吃早饭。大人也不给他解释清楚,只说***妈病了,他在屋子里闹出声音来会让妈妈难受的。佩蒂姑妈家里乱哄哄的,因为老太太一听到斯佳丽闹病的消息,就躺倒在床上,还得由厨娘在一旁侍候。早饭是彼得大叔给孩子们做的,食物少得可怜。随着上午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韦德渐渐害怕起来。要是妈妈死了怎么办?有的小朋友就死过妈妈。他看到过柩车从那些人家院子里拉出来,还听到小朋友尾随在后低声抽泣。万一妈妈也死了呢?韦德非常害怕妈妈,但是他也是很疼爱妈妈的呀。一想到她也会装在黑呼呼的柩车里,被几匹马勒上插着羽毛的黑马拉着就走,他那小胸口就隐隐疼痛起来,痛得几乎没法呼吸了。

 

  中午时候,彼得忙着在厨房里做饭,韦德悄悄地打正门溜了出去,然后撒开两条小腿拼命地往家里跑去,心里的恐惧不断在驱策他向前。瑞特叔叔、玫荔姑姑或是黑妈妈,肯定会把实情告诉他的。但是哪儿也找不到瑞特叔叔和玫荔姑姑;而黑妈妈和迪尔西,手里拿着毛巾和一盆盆热水,沿着后楼梯奔上奔下,根本没注意他在前屋的穿堂里。偶尔楼上的房门开了,可以听到米德大夫简短的话音。有一回他听到母亲在呻吟,不由得抽噎起来。他知道母亲快死了,为了寻求点安慰,只好去逗弄那只躺在穿堂窗台上晒太阳的浅色猫。但是汤姆有了点年纪,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它摆动着尾巴,呼噜呼噜地低声怒叫。

 

  后来,黑妈妈总算从前楼梯走了下来,围裙皱成一团,上面满是斑斑点点,头巾也裹歪了;她一看到韦德,就皱起了眉头。黑妈妈一向是他的主要靠山,现在见她皱起了眉头,韦德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不乖的孩子,”她说。“我不是送你到佩蒂小姐那儿去了?快回那儿去。”

 

  “是不是妈妈快要——她会死吗?”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让人头痛的孩子!会死?老天呀,才不会哪!天呀,男孩子真会折磨人。不知道老天爷干吗把男孩子送到人世间来。喂,快离开这儿。”

 

  但是韦德没有走开。他躲在穿堂门帘后面,对黑妈妈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至于说男孩子让人头痛,这可刺痛他了,因为他总是尽最大努力学好的。半小时以后,玫荔姑姑匆匆下楼来,脸色苍白,样子很累,却独自微笑着。她一眼看到掩藏在门帘暗影里的那张哭丧着的脸,像遭雷击似地大吃一惊。平时,玫荔姑姑总是不惜花时间来陪他,从不像妈妈那样冲着他说:“别来烦我,我有急事要干呢!”或者:“快走开,韦德。我忙着呢!”

 

  可是今天玫荔姑姑却说:“韦德,你太淘气了。你为什么不呆在佩蒂姑婆那儿?”

 

  “是不是妈妈快死了?”

 

  “天呀,怎么会呢,韦德!别做傻孩子!”随后用温和的口吻接着说:

 

  “刚才米德大夫给***妈接了一个挺可爱的小娃娃,是个挺可爱的小妹妹,你可以逗她玩呢;如果你真的听话,今天晚上你就可以看到她。现在你出去玩吧,别在屋里闹出声音来。”

 

  韦德溜进静悄悄的餐室里,他周围那一方本来就不太安全的小天地,现在快要塌下来啦。在这么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人们的举动那么奇怪,竟然不让一个忧心忡忡的七岁小男孩有容身之地!他在凹室的窗台上坐下,看见阳光下放着一株栽在盆子里的秋海棠,凑近叶片咬了一口。只觉一阵火辣,辣得他眼泪也掉下来了,他索性啼哭起来。妈妈可能快死了,没人来理会他,屋子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为了一个新来的小娃娃,一个女娃娃忙个不停。韦德对小娃娃不感兴趣,更不用说女孩子了。同他比较亲近的小女孩,就只有埃拉一个,而迄今为止她还未做出过什么值得他尊敬和喜欢的事儿来。

 

  隔了好久,米德大夫和瑞特一块儿下楼来了,站在穿堂里低声交谈。瑞特叔叔送走大夫,关上门,快步走进餐室,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这时才看到了韦德。韦德把身子缩成一团,心想又要怪他调皮不听话,得回佩蒂姑婆那儿去才是;不料瑞特叔叔却冲着他微微一笑。韦德还从未见到他那样微笑过,也从未见到他这么快活过。于是他壮起胆子,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朝瑞特叔叔身边跑来。

 

  “你有妹妹了,”瑞特叔叔一把抓住他,说。“我敢说,你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呢!哎,干吗哭鼻子呀?”

 

  “妈妈——”

 

  “***妈正美美地吃着一顿丰盛的午餐,鸡肉、米饭、肉汁和咖啡;再过一会儿我们还给她吃点冰淇淋,要是你也想要,你也可以吃上两盘。我还要领你去看看你妹妹呢。”

 

  韦德放心了,可身子却软得没一点劲儿,他想就这位新妹妹说几句客气话,可就是办不到。大家都对这个女孩子感兴趣。对他的事儿,再没谁来关心了,甚至玫荔姑姑、瑞特叔叔也不例外。

 

  “瑞特叔叔,”他开腔道,“比起男孩子来,大家更喜欢女孩子,是吗?”瑞特放下手里的酒杯,盯着那张小脸蛋端详了一会儿,立即流露出领悟的眼神。

 

  “我看不见得吧,”他神色严肃地回答说,好像在作认真考虑似的。“这无非是因为女孩子比男孩子更给人添麻烦。对于那些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大家往往要多操心些。”

 

  “黑妈妈刚才说,男孩子就爱给人惹麻烦。”

 

  “唔,黑妈妈心绪不好,那话只是随口说说的。”

 

  “瑞特叔叔,你是想要个小女孩,不想要小男孩的吧?”他有所期待地这么问。

 

  “是呀,”瑞特不加思索地回答说,看到小孩脸色沉了下来,他赶紧接口说:“哎,我已经有了一个男孩,我干吗还再要一个呢?”

 

  “你已经有了一个?”韦德叫了起来,听到这消息他惊讶得张大了嘴。“他在哪儿呀?”

 

  “就在眼前嘛,”瑞特把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上。“有你这么个小男孩,我已经足够了,儿子。”

 

  顿时,那种还有人要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涌上韦德的心头,他几乎又要哭了。他转动喉头,硬把眼泪熬住,一头栽进瑞特怀里。“你是我的小孩,是

 

  吗?”

 

  “一个人能——嗯,能同时做两个人的孩子?”韦德问。两种感情在他心里冲突着:一是对那位从未见过的亲生父亲的忠诚,一是对眼前这个如此体贴他的继父的爱。

 

  “能,”瑞特口气肯定地说。“就像你既是妈妈的孩子,同时又是玫荔姑姑的孩子一样。”

 

  韦德仔细辨别这句话的意思。他悟出了其中的含义,微微一笑,忸怩不安地在瑞特怀里扭动身子。

 

  “你很懂得小孩子,是吗,瑞特叔叔?”

 

  瑞特黝黑的脸膛沉了下来,又现出那一道道年深日久的深粗皱纹,嘴唇歪扭了起来。

 

  “是呀,”他沉痛地说,“我很懂得小孩的。”

 

  韦德有点害怕起来,害怕之中又掺杂几分突如其来的妒意。瑞特叔叔此刻心里想到的肯定不是韦德,而是别的什么孩子。“你可有别的孩子?”

 

  瑞特把他放到地板上。

 

  “我想喝点酒,你也喝点,韦德,这是你第一回喝酒,为你的新妹妹干一杯。”

 

  “你可有别的——”韦德想问下去,后来看到瑞特伸手去拿装有葡萄酒的长颈瓶,想到自己也能像大人那样举杯祝贺,兴奋得无心再发问了。

 

  “哦,我不能喝,瑞特叔叔!我答应过玫荔姑姑,在我大学毕业之前我决不喝酒,而如果我真的做到了,她要奖给我一块表呢。”“那我再给你配一根表链,如果你要的话,就把我现在挂在表上的这一根给你。”瑞特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玫荔姑姑的话很对。但是她说的是烈酒,而不是葡萄酒。你得像上等人那样喝葡萄酒,儿子,现在就是学着喝的最好时刻。”他拿起玻璃瓶,很熟练地往红葡萄酒里掺水稀释,等到酒液里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才把酒杯递给韦德。就在这当儿,黑妈妈走进餐室里来。她换上了星期日才穿的黑色盛装,连围裙、裹头巾也焕然一新。她扭动身子,一摇三摆地走着,衣裙里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丝绸声音。她脸上那种焦灼不安的神情一妇而光,她咧着那张牙齿几乎已全部掉光的大嘴,满脸堆笑。

 

  “来份生日礼物,瑞特先生!”她说。

 

  韦德已把酒杯凑到唇边,这时猛地停住。他知道黑妈妈从来就不喜欢这位继父。她一成不变地称他为“巴特勒船长”,而且在他面前,总是冷冰冰的摆出一副不可侵犯的架势。而现在,她满脸发光,忸忸怩怩的,还称他“瑞特先生”!今天一切都乱了套了!

 

  “我想,你更喜欢来点朗姆酒吧,”瑞特说着,伸手从酒橱里拿出一只胖墩墩的酒瓶来。“是个挺漂亮的女娃娃,对不,黑妈妈?”“那还用说,”黑妈妈应和一声;她一面端起酒杯一面在咂嘴。“你可曾见过更漂亮的女娃娃?”

 

  “哦,当然见到过罗,斯佳丽小姐养下来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么漂亮。”

 

  “再来一杯,黑妈妈。我说黑妈妈,”他声调严厉,可眼睛却在忽闪扑闪,“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什么呀?”

 

  “老天,瑞特先生,没什么,是我那件红绸衬裙呀!”黑妈妈格格傻笑,还不住扭动身子,最后连那整个巨大身体都晃动起来。“就只是你那件衬裙!我不信。你身上的响声好像是一堆干树叶在那儿沙沙磨擦个不停呢。让我瞧瞧。把衣裙撩起来。”“瑞特先生,你真坏!唷,哦,天呀!”

 

  黑妈妈微微尖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了一码的距离,然后稍稍将衣裙撩起几英寸,露出那件红丝绸衬裙的褶边。

 

  “这衬裙你搁了这么久才穿上身,”瑞特咕哝着说,但他那双黑眼睛却掩盖不住笑意,在忽忽闪动。

 

  “是呀,搁得太久了。”

 

  接下来说的一句话,韦德可听不懂了。

 

  “不再是套着马鞍的骡子了?”

 

  “瑞特先生,斯佳丽小姐真坏,竟把这个也给你说了。你不会记恨黑老妈子的这句话吧。”

 

  “不会的,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再喝一杯,黑妈妈。把一瓶都喝了。干呀,韦德!为我们干一杯。”

 

  “为小妹妹,干杯,”韦德大声说,随后把酒咕嘟咕嘟地大口往下灌。他喝得太快,呛住了,于是又是咳嗽,又是打呃,另外两个看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连忙替他抹胸又捶背。

 

  自从女儿来到世上的那一刻起,瑞特的行为举止旁人看了真有点迷惑不解;对他的看法已成定论,不仅是全城的人,而且连斯佳丽也决不愿轻易放弃的,可现在却开始动摇了。世上做父亲的多的是,可谁会想到他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炫耀父亲的身份,而且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再说,头胎生的又不是个小子,而是个女孩子,这情况本身就够寒碜的了。

 

  当上父亲的这种新鲜感,在他似乎有增而无减。这不免使某些妇人暗暗产生了几分妒意,她们的丈夫早在小孩受洗之前,就不把这当回事了。而他走在路上逢人就拦,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大谈自己女儿有了哪些奇迹似的进步;换上其他人,一上来至少先说上句虽属虚假却符合礼貌的客套话:“我知道大家都以为自己的孩子很聪明,但是——”。可他连这句也不说。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就是了不起,岂能同别人家不起眼的小娃子相提并论;他也不怕让人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那位新来的保姆喂了婴儿一点点肥肉,结果引起了腹痛,而瑞特对这件小事的处置却被传为笑柄,让一些有经验的父母笑痛了肚子。他把米德大夫和另外两位大夫召来会诊,随后又要用马鞭子抽打保姆,别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他拦住。保姆被解雇了,接着就像走马灯似地一连换了不少保姆,其中呆得最长的也只不过一个星期。瑞特很苛刻,没有一个奶妈能符合他立下的那套规矩。

 

  同样,黑妈妈对那些来而复去的一个又一个保姆,也是横看竖看不顺眼;对外面雇来的黑人保姆,她嫉妒得要命,她不明白干吗不让她在带领韦德、埃拉的同时照应小婴儿。其实,黑妈妈上了年纪,再加上风湿病,行动迟钝,步态龙钟。瑞特不敢把这一点提出来作为另雇保姆的理由。只是对她说,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家里可不能只雇用一个保姆。这显得太寒碜。他要再雇两个下手给她打杂,由她当女仆领班。对于这种想法,黑妈妈表示完全理解,家里仆人多,不但使瑞特,而且也使她自己脸上有光;但是她语气坚定地说,那些新解放的黑人废物休想进她的育儿室来。结果,瑞特只得派人去塔拉庄园把普莉西找来。他知道她有很多缺点,但毕竟是个家养的黑奴。彼得大叔推荐了一个侄孙儿,名叫洛儿,是佩蒂小姐表兄伯尔家的一个女黑奴。

 

  斯佳丽在她还没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就注意到瑞特的心思全扑到这个娃娃身上了,不知怎么的,看到他在客人面前如数家珍似地夸耀自己女儿,总感到心里不自在,甚至有点气恼。做爸爸的爱自己孩子固然不错,但是像他这样煞有介事地炫示自己的父爱,未免缺少点男子气概。他应该像其他男人一样,态度随便些,不把它当回事儿才是。

 

  “你简直是在装疯卖傻,”她气恼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干吗要这样。”

 

  “你不明白?嗯,你不会明白的。干吗要这样,因为她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人。”

 

  “她也是属于我的呢。”

 

  “不,你有另外两个孩子。她是我的。”

 

  “见鬼!”斯佳丽说,“小孩是我养的,不是吗?再说,亲爱的,我也是属于你的呢。”

 

  瑞特的目光越过小孩长满乌发的脑袋,停在斯佳丽身上,脸上露出异样的微笑。

 

  “真的,亲爱的?”

 

  就在这当儿,玫兰妮走了进来,阻断了这场眼看要触发的口角,近来他们之间动辄发生类似的争吵。斯佳丽强按住心头的恼气,望着玫兰妮将小孩抱过去。本来他俩已商定给小孩取名欧仁妮·维多利亚,但是那天下午玫兰妮无意间说起的一句话,倒给小孩定下了名字,就像大家一直用小名称呼佩蒂姑妈,现在反而谁也不记得她的原名叫莎拉·琪恩了。

 

  原来,瑞特在俯身端详小孩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她的这双眼睛将来准是蓝青色的。”

 

  “才不会呢,”玫兰妮气愤地反驳说,忘了斯佳丽的眼睛差不多也是这种色泽。“将来准是蓝湛湛的,就像奥哈拉先生的那样,蓝湛湛的——蓝得跟美丽的蓝旗一样。”

 

  “好呀,就叫她美蓝·巴特勒,”瑞特笑着从玫兰妮手里接过小孩,更加仔细地审视那双小眼睛。小孩就此叫美蓝了,最后,甚至连她的父母也忘了,当初曾想以皇后和女王①的名字给她取名的呢。

 

  ①欧仁妮(1826—1920)是拿破仑三世之后;维多利亚(1819—1901)是英国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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