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细雨网欢迎您!   
梧桐细雨文学网  
当前位置:主页|世界名著||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类别:世界名著    作品名称:飘     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      字数:本文有5521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4分钟

  

  在她刚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斯佳丽便注意到瑞特身上发生了一种变化。她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一变化。他酒喝得少了,不那么吵闹了,一天到晚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现在他回家来吃晚饭的次数比过去多了,对仆人们更和气了,对韦德和埃拉也更疼爱了。对于他们过去的事儿,不管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他都没有再提起过,而且似乎认为她也没有勇气重提这些话题,虽然这话他并没有明说。斯佳丽的确一声不响,保持着沉默,因为这些事儿,还是不提为好,所以从表面上看,日子倒也过得挺平稳。在她恢复期间,他开始对她表现出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谦恭态度,现在他仍然保持着这种态度,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她讽刺挖苦、冷嘲热讽了。她现在才认识到,过去他用恶言毒语把她激怒,惹得她反唇相讥,那是因为他关心她的言行举止。现在她却怀疑他对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是否还在关心。现在他客客气气的,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这反倒使她怀念起过去他那种刚愎任性的关心,怀念起过去那些争吵、斗嘴的日子来了。

 

  现在在她面前,他竟变得文雅起来,好像她是个陌路人一样。过去他的眼睛曾一刻不离地追随着她,现在这对眼睛却一刻不离地追随起美蓝来了,仿佛他生命的激流已经折入一条狭窄的河道。有时候斯佳丽想,如果瑞特把倾注在美蓝身上的关注和柔情分一半在她身上,生活就会大不一样。有时候听到人们在说:“巴特勒船长对这孩子真疼爱!”她都很难装出一个笑脸来。但如果她不笑,别人又会觉得奇怪;而即使对自己,斯佳丽也极不愿意承认她是在嫉妒一个小女孩,特别是这女孩又是自己的掌上明珠。斯佳丽总希望自己在周围人们的心目中占据着首位,而现在很明显,瑞特和美蓝将永远把对方看作是第一重要的人物了。

 

  近来瑞特常常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但回来时从不醉醺醺的。她常听到他轻轻吹着口哨,沿着穿堂从她关着的房门走过。有时候深更半夜还有人跟着他一起回家,坐在餐室里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聊天。这些人已经不是他们婚后第一年和他在一起喝酒的那些人了。那些有钱的提包客、叛贼和共和党人现在再也不被他邀请到家里来了。斯佳丽常常踮着脚尖,轻轻走到楼梯扶手处偷听,使她大为惊讶的是,她所听到的竟是勒内·皮卡尔、休·艾尔辛、西蒙斯兄弟和安迪·邦尼尔等人的声音。而梅里韦瑟爷爷和亨利伯伯则每次都在。有一次,竟连米德大夫也在,真使她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人过去都以为,即使绞死瑞特也是便宜了他!

 

  在她的心目中,这伙人一直是跟弗兰克的死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些天瑞特直到半夜才回家,更使她联想起导致弗兰克丧生的那次三K党人袭击事件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不无恐惧地想起了瑞特曾经说过的话:虽然他希望上帝不会让他承受这么重的苦刑,但为了受人尊敬,他甚至愿意去参加他们那个该死的三K党。假定瑞特真像弗兰克那样——

 

  一天夜里,当他超过了平时的时间仍在外面迟迟未归时,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极度的紧张了。一听到他的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她便披上一件晨衣,走进点着煤气灯的前穿堂,在楼梯口上截住了他。他一看到她站在那儿,原来那副心不在焉,沉思默想的表情突然变成了满脸的惊讶。

 

  “瑞特,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一一是不是三K党——这是不是你待在外面这么晚的理由?你是不是属于——”

 

  在闪烁的煤气灯光下,他随便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一笑。

 

  “你大大落后于时代了,”他说。“现在亚特兰大已经没有三K党了,说不定整个佐治亚州都没有了。你听到的那些有关三K党暴行的谣言,都是你的那帮提包客和叛贼朋友制造出来的。”

 

  “没有三K党了?你是为了安慰我而在说谎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想着要安慰过你呢?现在真的没有三K党了。我们认为搞这种活动好处不多,坏处却不少,因为它只会激怒那些北佬并为布洛克州长的造谣工厂提供更多原料。这位州长大人知道,只要他能使联邦政府和北佬的报纸相信整个佐治亚州到处都在叛乱,每棵小树后面都埋伏着一个三K党人,他就能保住他的宝座。为了保住宝座,他一直在无中生有,拼命制造三K党暴行的谣言,说什么忠诚的共和党人双手捆着被吊起来,正直的黑人因莫须有的强奸罪被私刑处死。但他自己也知道他是在无的放矢。谢谢你为我担忧,但自从我离开了那帮叛贼成为一名恭顺的民主党人以后不久,这里就没有什么三K党人活动了。”

 

  他说的关于布洛克州长的那番话,她大半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因为她主要关心的是三K党,现在听说已经没有了,便松了一口气。瑞特不会像弗兰克那样被杀害了;她也不会失去她的铺子或者是他的钱了。但是他的话中有一个词却引起了她的注意。他刚才说的是“我们”认为怎么样,怎么样,这就很自然地把他和那些他过去称作“顽固派”的人联系在一起了。

 

  “瑞特,”她突然问道,“三K党的解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久久地看着她,眼睛开始闪动起来。

 

  “亲爱的,跟我有关系。这事儿的主要负责人就是我和阿希礼·韦尔克斯。”

 

  “你——和阿希礼?”

 

  “是的,政治使陌路人结为同盟,这话虽是陈词滥调,但却千真万确。我和阿希礼都不怎么喜欢对方,但是——阿希礼一直不相信三K党,因为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我也一直不相信三K党,因为我认为他们的做法是一种愚蠢透顶的蛮干,绝不会达到我们的目的。它只会使北佬永远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和阿希礼一起说服了那些头脑发热的鲁莽家伙:密切的注视,耐心的等待和积极的工作比身穿蒙头长袍、手举燃烧的十字架更能使我们取得进展。”

 

  “你是说那帮年轻人真的接受了你的劝告?像你这样——”

 

  “像我这样一个投机家?一个叛贼?一个跟北佬朋比为奸的家伙?你忘记了,巴特勒太太,现在我是一名模范的民主党人,为了从强夺者手中收回我们可爱的领土,愿意献出最后一滴鲜血!我的意见都是些很好的意见,所以他们都接受了。我就其他政治问题发表的意见也同样很好。现在我们民主党已在州议会中占了多数,是不是?用不了多久,亲爱的,我们就会让我们的一些共和党的好朋友去尝尝铁窗风味了。他们近来贪得无厌得太过分了点,太明目张胆了点。”

 

  “你要帮着把他们关进牢房?哎呀,他们过去可是你的朋友!他们让你参加了铁路公债那笔交易,让你赚了几千块呢!”

 

  瑞特咧开嘴笑了,这是他过去那种表示嘲弄的笑法。

 

  “哦,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我现在站在了另外一边,如果我有办法帮着自己人把他们关进他们该被关进去的地方,我当然要这样干。这对提高我的信誉帮助可大呢!对他们有些交易的内幕我了如指掌,如果州议会开始进行调查,我掌握的这些情况就非常有价值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开始进行调查已经为期不远了。他们对州长也要开始调查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要把他也关进监狱呢。你最好告诉你那些好朋友——像格勒特夫妇和亨顿夫妇——叫他们随时作好准备,一有风声就马上离城,因为如果他们能逮捕州长,也就能逮捕他们。”

 

  这许多年以来,斯佳丽见共和党人在北军的支持下一直掌握着佐治亚州的大权,所以对瑞特这番轻率的话她根本就不相信。州长的地位牢固之极,任何州议会都奈何他不得,更别说把他关进监狱了。

 

  “你可真是滔滔不绝啊,”她说。

 

  “就算他不被关进监狱,至少他也不会再次当选了。下一次我们要有一个民主党的州长了,换换花样嘛!”

 

  “看来这事儿你又要去出把力了?”她话中带刺地问道。

 

  “是的,宝贝儿,我会的。这些晚上我一直很晚才回来,原因就在这儿。现在我干得很卖力,比当年拿着铁锹淘金时还要卖力,为的是帮着把这次选举工作组织好。另外,我还给我们的组织捐了很多钱,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会伤心的,巴特勒太太。不过,你还记得好多年之前,在弗兰克的铺子里,你曾经对我说,藏着邦联政府的金币是不正当的吗?现在我终于跟你的看法一致了,所以邦联政府的金币正被用来使邦联分子重新掌权。”

 

  “你这是在把钱往耗子洞里倒!”

 

  “什么!你把民主党叫做耗子洞?”他两眼狠狠地瞪着她,接着又平静下来,没有表情了。“谁将赢得这次选举,对我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人人都将知道我为这次选举出过力,花过钱。人们记住这一点对美蓝的未来是有利的。”

 

  “听了你刚才那番虔诚的话,我还担心你已经换了一副心肠呢。现在看来,你对民主党也像对别的任何东西一样,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

 

  “心肠毫无改变,只是换了一层皮。就像一只豹,也许你可以刮掉它的豹斑,但它还是一只豹。”

 

  他们在穿堂讲话的声音把美蓝吵醒了。她虽然睡意仍浓,但还是急切地叫了一声:“爸爸!”瑞特一听到女儿在喊,便从斯佳丽身边走过,朝女儿房间走去。

 

  “瑞特,等一下。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以后你下午出去参加政治会议,绝不可再把美蓝带在身边。把一个小女孩带到这种地方去,实在太不像话了!让人看上去连你也像个傻瓜。我从没想到你会带她去,后来亨利伯伯提起这事儿我才知道,他好像还以为我知道这事儿,而且——”

 

  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脸色非常阴沉。

 

  “怎么你连一个小女孩坐在她爸爸怀里听他跟朋友讲话也觉得不像话呢?你可以认为这看上去不像样,但实际上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很多年以后,人们还会记得,当我帮着把共和党人赶出佐治亚州的时候,美蓝曾经坐在我怀里。很多年以后人们还会记得——”这时他脸上的阴沉表情已慢慢消失,但眼睛里却闪动着恶毒的目光。“你知道吗,人们问她最爱谁,她就说‘最爱爸爸和民主党人’,问她最恨谁,她就说‘最恨叛贼’。感谢上帝,人们最容易记住这类东西。”

 

  斯佳丽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门。“我看你还会告诉她,我也是个叛贼吧!”

 

  “爸爸!”这次,小孩子的声音有点愤怒了。瑞特一边仍在吟吟笑着,一边沿着穿堂向女儿走去。

 

  那年十月,布洛克州长果然辞职,逃离了佐治亚州。因为在他任职期间,滥用公款、挥霍浪费和贪污受贿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致彻底倒了台。由于公众义愤填膺,连他自己本党也已分崩离析。这时,民主党人已在州议会中占了多数,这意味着他迟早要下台。他知道自己要受审查,又担心遭到弹劾,所以他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匆匆忙忙地悄然出逃了。出逃前还作好了安排,要等他安全抵达北方之后,再宣布他辞职的消息。

 

  在他逃走一周后宣布他辞职的消息时,亚特兰大群情激昂,欣喜若狂。人们纷纷拥向街头,男人们欢笑着互相握手庆贺;女士们欢呼着相互亲吻。家家户户都举办了晚会;喜气洋洋的男孩子们燃起篝火,引起了一些火灾,害得消防局一直忙着在灭火。

 

  差不多就要渡过难关了!重建时期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不错,代理州长仍是一名共和党人,但到十二月就要举行选举,人们对选举结果都毫不怀疑。当选举的日子来到时,尽管共和党人进行了疯狂的挣扎,佐治亚还是再次选出了一名民主党州长。

 

  于是又有一番欢乐和激动的场面,但其性质却与布洛克逃之夭夭时的举城欢腾有所不同。这是一种更为清醒、更为沁人心脾的欢乐,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所有教堂都挤得满满的,牧师们虔诚地感谢上帝拯救了佐治亚州。在人们的兴高采烈和欢欣鼓舞之中,还交织着一种自豪感,因为尽管华盛顿的联邦政府设置了重重障碍,尽管有北军驻守在这里,尽管有提包客、叛贼和当地的共和党人从中破坏,佐治亚州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人民手中。

 

  国会曾七次通过强制性的法令对付佐治亚州,企图使它一直保持被占领地区的地位。北军曾三次宣布取消民法。黑人们曾肆无忌惮地欢聚在州议会。政府中那些贪婪成性的外乡人曾滥用职权以饱私囊,一些没有担任公职的人也侵吞公款变成了富翁。佐治亚无依无靠,受尽了折磨、凌辱和欺压。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佐治亚通过自己人民的努力终于又属于她自己所有了。

 

  共和党人的突然被推翻并没有给所有的人带来欢乐。那帮提包客、叛贼和共和党人一片惊慌。在布洛克辞职的消息公布之前,格勒特夫妇和亨顿夫妇显然对他的出逃已有耳闻,所以他们也突然离城,不知去向了。那些留下来的提包客和叛贼则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常聚在一起寻求安慰,一面又忧心忡忡,不知道州议会的调查会不会把他们的什么阴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目空一切了。他们被吓得呆若木鸡,手足无措,终日提心吊胆。那些来拜访斯佳丽的太太们翻来复去总是说:

 

  “谁会想到世道竟会变成这副样子呢?我们本来以为州长的权力很大,本来以为他会在这儿一直干下去的,本来以为——”

 

  尽管瑞特事先曾就事态的发展趋势警告过她,斯佳丽对时局的变化也同样迷惑不解。这倒不是因为她对布洛克的下台感到惋惜,对民主党人的重新上台感到难过。虽然说来没人会相信,其实她对北佬统治终于被推翻也是感到高兴的。对于自己在重建初期的拼搏,对于因担心北军和提包客会把她的钱充公而受的那份折磨,她都还记忆犹新。她也还记得当时自己多么无依无靠、多么恐慌、多么恨那些北佬,因为正是他们把这一令人恼火的制度强加给了南方。她一直恨着北佬。但为了随遇而安,为了得到充分的安全,她却又跟那些征服者打得火热。尽管她不喜欢他们,她却让他们簇拥在自己周围,而抛弃了自己的老朋友和原来的生活方式。当时,她把赌注压在布洛克政权的长治久安上,结果却输了个精光。如今,征服者的权势已寿终正寝了。

 

  1871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人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个圣诞节。但斯佳丽环顾四周,却不胜烦恼。尤其是见瑞特这个当年在亚特兰大最让人厌恶的家伙,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她更是耿耿于怀;因为瑞特走红完全是由于他低声下气地宣布放弃他的共和党邪说,把他的时间、金钱、精力和思想全用来帮助民主党在佐治亚重新掌权的结果。当他怀里揽着身穿一身蓝的美蓝骑马走在街上,微笑着轻触帽檐向路人致意时,人们也都微笑作答,热情地跟他搭话并充满爱怜地望着小女孩。然而,她,斯佳丽——

上一篇 目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