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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梦 追寻(4)

类别:现代文学    作品名称:六个梦     作者:琼瑶      字数:本文有5178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3分钟

  

  婉君和伯健圆房的日子择定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距离圆房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家里在外表上十分平静,周太太请了裁缝到家里来给婉君制了许多新衣。同时,油漆粉刷的工人开始穿梭不停的忙著修饰新房。周太太又翻出许多旧的画,什么石榴多子图,牡丹富贵图,燕尔新婚图……重新裱褙,用来布置新房。婉君成天躲在房里,不敢出去。却时时感到心惊肉跳,怔忡不已,生怕有什么事故要发生。叔豪像发了神经病一般,开始每天送一两个小笼子来,婉君的桌上已经堆满了小笼子。这些小笼子使她心神不安,每个笼子上好像都飘浮著叔豪那傻里傻气瞪著她的大眼睛。每个笼子都会提醒她一件往事。一天,他送进的笼子里装著一只大墨蝶,他提著笼子站在门口,满头的汗,满身灰尘,袖管撕破了一大块。婉君皱皱眉,问: 

 

  “怎么弄的?”“捉这只蝴蝶,”叔豪说,高高的提著笼子:“像不像以前吓走的那一只?给你捉回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婉君看看他那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感到心里一阵抽痛,她说:“进来吧,擦一把脸,让我给你把袖子补一补!” 

 

  叔豪却惨然一笑,说: 

 

  “不敢劳动你了!”说著,他放下了笼子,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自顾自的去了。婉君提起那个笼子来,望著那墨蝶在笼子里扑著翅膀,这才发现笼子上贴著一张纸条,纸条上写著李商隐的句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婉君把笼子放在桌上,自己坐在桌边,深深的沉思起来。 

 

  过了一天,叔豪又送进一个笼子,里面居然囚著一条已将吐丝的大蚕,笼子上也有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写著一首古诗:“春蚕不应老, 

 

  昼夜长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婉君把头埋在手腕里,痛苦的闭上眼睛。当第三天,叔豪又来打门的时候,婉君哀求的看著他说: 

 

  “求求你,别再送任何东西来了!” 

 

  叔豪望了她一会儿,掉转头就走了。婉君看著他负气走开,心中又是一阵抽痛,她把背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喃喃的说:“别怨我!别恨我!别怪我!” 

 

  “谁怨你?谁恨你?谁怪你?” 

 

  一个声音问,她吃惊的张开眼睛,在她面前,伯健正微笑的望著她。她脸一红,转过身子想进房里去,伯健拦住了她,把她的脸托起来,仔细的凝视她,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光柔和而又关注的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轻轻问: 

 

  “为什么?”她转开头。“没有什么。”“不要进去,先告诉我。”伯健说:“有谁对你说过了什么吗?谁恨你?谁怨你?谁怪你?恨你什么?怨你什么?又怪你什么?告诉我。”“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说。 

 

  “是吗?”他深深的凝视她。“不愿意告诉我?不信任我?还是不了解我对你的关怀?婉君,抬起头来,看著我!” 

 

  她抬起头,看著他,他面容严肃,眼光柔和而恳切,里面包含了太多的关怀和深情。他智慧的额角给人宁静的感觉,颀长的身子使人有一种安全感。她突然渴望倚靠在他怀里,让他帮她抵制一切困扰。但是,这些事又怎能和他讲呢?伯健的眼睛里浮起一片疑云,他担忧的说: 

 

  “婉君,是不是——”他咬咬嘴唇:“你不想嫁我?你不喜欢我?”她猛烈的摇头,喘著气说: 

 

  “不是的,你别乱讲,没有的事……” 

 

  “那我就放心了,”伯健如释重负的说,对她安慰的笑笑。“你知道,婉君,我那么喜欢你,我费了一段长时间来等你长大。你放心,婉君,你会发现我不是个专横的丈夫,我会待你十分好,你放心……”婉君点点头,于是伯健情不自己的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用手指抚摸她光滑的面颊。可是,突然间,一声冷笑传了过来,仲康不知道从那个角落里跑了出来,用摺扇在伯健手腕上敲了一下,说:“还没有圆房呢!在门口表演这一幕未免太过火了吧!” 

 

  伯健回过身子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是你,仲康!”婉君一看到仲康就害怕,转过头,就要钻进房里去,但仲康抢先一步堵住了婉君的门,昂然的站著,冷笑的望著婉君说:“还没变成嫂嫂呢,就先不理人了!” 

 

  婉君局促的看了仲康一眼,仲康的眼睛正狠狠的盯著她,嘴边依然带著笑,却笑得十分凄楚。她立即发现他憔悴了,他的眼睛下有著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她软弱的站著,觉得仲康的眼睛那么使人震撼,好像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伯健的声音响了,他在试著给她解围: 

 

  “仲康,别开玩笑,让她进去吧!” 

 

  仲康直视著伯健,憋著气说: 

 

  “大哥,你放心,我伤害不了她的!” 

 

  感到仲康的语气不大对,伯健诧异的看著他,说: 

 

  “怎么回事?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应该高兴吗?”仲康爆发的说:“八年前我行的婚礼,八年后你来圆房!婉君到底该算你的妻子还是我的妻子?大哥,别以为婉君一定该属于你!” 

 

  “你是什么意思?”伯健吃惊而又愤怒的问。 

 

  “你以为只有你喜欢婉君?”仲康咄咄逼人的说:“不,大哥,你错了!我爱婉君,婉君也爱我,八年前我和婉君行过婚礼,现在应该我和婉君圆房!” 

 

  “你爱她?她也爱你?”伯健颤声问,然后,他回过头来,望著婉君说:“是真的吗?” 

 

  婉君浑身颤栗,仲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他的黑眼睛迫切的盯著她,他的眼光是热烈的,深情的,狂野的,他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告诉他!婉君,告诉他你爱我!” 

 

  婉君在他的眼光下瑟缩,她把头转向一边。仲康剧烈的摇撼著她的身子,他憔悴的眼睛里燃著火,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你说呀!你说呀!你告诉他呀!” 

 

  伯健拉住了仲康,大声说: 

 

  “你不要胁迫她!放开她!” 

 

  仲康放了手,但他仍然死死的盯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婉君!你爱我,不是吗?” 

 

  “婉君,”伯健也开口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爱谁?” 

 

  婉君发出一声喊,哭著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逼我!”说完,就冲进了自己的屋里,倒在床上哭。哭了半天,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所吸引了,她顺著那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叔豪的一个小笼子里的一只纺织娘,正拉长了声音在唱著。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的看著这小东西,眼前又浮起叔豪用袖管抹眼泪的样子来。她咬住嘴唇,感到头晕目眩。一只蝉也加入了合唱,高声叫著:“痴呀!痴呀!痴呀!” 

 

  这天晚上,她的丫头嫣红来告诉她,周太太叫她去。她敏感到是兄弟们争她的事闹开了。她忐忑不安的走进周太太的房间,一眼看到她的公公周老爷也在座,三兄弟环侍在侧,每个人都沉著脸。周太太看到她进来,立刻皱著眉问她: 

 

  “婉君,你说说看,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婉君茫然的望著周太太,周家老爷开口了: 

 

  “婉君,你原来说好是我们的大媳妇,怎么你又和我们老二扯不清呢?你要知道,我们是书香门第,可出不起丑,你是怎么回事呢?”“我……”婉君张皇失措的说:“我没有……”她低下头去,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只得闭口不语。 

 

  “婉君,”周太太说:“你是我一手带大的,疼大的,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现在,我们家老大老二都发誓非你不娶……”“还有我!”一个声音突然加入,大家都吃了一惊,看过去,叔豪挺胸而立,张著大眼睛,注视著婉君。周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望著叔豪说: 

 

  “叔豪,你说什么?”“妈,”叔豪昂昂头,傻呵呵的说:“您不知道,婉君喜欢的是我,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念书,吃饭,斗蟋蟀,踢毽子……我心里早就只有一个婉妹妹了!妈,你问婉妹就知道,她是不是最喜欢我?而且,婉妹和我同年,我们是比大哥二哥更合适的……” 

 

  “岂有此理!”周老爷勃然变色的说:“天下的女人又不是只有一个婉君,你们这三个孩子是发了疯了!”他气呼呼的看著垂首而立的婉君,又叹口气说:“红颜祸水!这女孩一进门我就觉得她美得过分,过分则不祥,果然如此!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呢?”“爸爸,”伯健说:“一切总得遵礼办理,当初聘订给谁的,现在就应该给谁,……”“如果遵礼办理,”仲康说:“当初行婚礼的是我!” 

 

  “婉君,”周太太以开明的作风说:“这也是我不好,应该早早的就把你和三个孩子隔开,现在,你们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实在太不成话。事到如今,你自己说说这三个孩子中,你到底对那一个有情?如今时代不同,一切讲自由,婚姻也讲究自由,那么你就自由选择吧!你说,你属意于谁?” 

 

  婉君的头垂得更低,仍然一语不发。 

 

  “你说话呀!”周太太逼著问。 

 

  “婉君,”伯健开口了:“你不要害羞,你就说吧!” 

 

  婉君依然无语。“婉妹,”叔豪跺了一下脚:“你告诉他们嘛,我们最要好,是不是?”“别吵,”仲康说:“让她自己说吧!” 

 

  婉君紧闭著嘴,咬著嘴唇,依然一语不发。 

 

  “简直荒谬!”周老爷拍著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婉君自己的行为一定不检点,要不然怎么会弄到三面留情的地步!” 

 

  婉君迅速的抬头看了周老爷一眼,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里,她哽塞的说:“我没有……”“好了,”周太太说:“事已如此,发脾气也没用,她喜欢谁就让她嫁谁吧!婉君,你快说话呀!” 

 

  “别逼我,”婉君哭著说:“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 

 

  “什么话!”周老爷又发脾气了:“你自己弄得三个孩子颠颠倒倒,问你喜欢谁,你又不知道,难道你想嫁给他们三个人吗?”“我……”婉君哭得更厉害:“真的不知道!” 

 

  “爸爸,”伯健说:“别逼她,让她去考虑一下好了。”“我给你三天时间,”周老爷对婉君说:“你决定一下到底要嫁谁,如果你决定不下来,干脆你回娘家另嫁吧,我们周家大概没福分要你!”听出公公的话,大有认为她勾引了三兄弟的意思,她难堪得想死。蒙住脸,她走出了周太太的屋子,伯健跟了出来,拉住她,她摔开她,一口气冲进自己屋里,闩上房门,把头靠在门上,哭著说:“天哪!为什么他们要喜欢我呢?” 

 

  这天晚上,有人敲婉君的门,门开了,仲康站在外面。婉君想把门关起来,但仲康一脚就跨进了屋里,关上了门,他紧紧的盯著她看,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仲康柔声说: 

 

  “婉君,你到底爱谁?” 

 

  “我不知道。”婉君无助的说。 

 

  “我会让你知道!”仲康说,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拥进了怀里,她拚命挣扎,他也拚命圈住她,他的嘴唇在她面颊上摩擦,她挣扎著说:“不要!康哥,请你不要!” 

 

  “我要定了你!”仲康在她耳边说:“如果我得不到你,我会——”他没有说完,而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寒战使婉君心惊肉跳,她明白,三兄弟中以仲康的个性最猛烈。她想推开他,但,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她简直无法挣扎。 

 

  “康哥,放开我,求求你!”她说。 

 

  “那么,答应我,你嫁给我!”仲康说。 

 

  房门猛烈被推开了,伯健铁青著脸走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仲康的衣领,厉声说:“放开她!你这个卑鄙的禽兽!” 

 

  仲康松了手,转过头来,狠狠的看著他的哥哥,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禽兽,你是什么?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伯健说:“我告诉你,你少惹她!” 

 

  “她永不会是你的妻子!”仲康说:“你别做梦了!” 

 

  兄弟两人怒目而视,婉君在一旁颤栗,终于,他们一同退了出去。伯健临行,对她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心灵震动,她想起伯健讲过的一句话:“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你的小手里。”她恐怖的关上房门,浑身发抖,她明白,她掌握著的,还不止伯健的幸福,而是整个周家的命运。 

 

  没多久,又有人打门,鉴于刚才的事,她不敢开门,只在门里问:“是谁?”“是我。”这是叔豪的声音,婉君更不敢开门了,她柔声说: 

 

  “太晚了,你去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门外没有回声,她以为叔豪走了,过了好半天,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抽抽噎噎的哭。她吓了一跳,打开门来,叔豪傻不愣登的站在门口,正在那儿哭,不住用袖子擦眼泪。 

 

  婉君呆了一呆说:“怎么了?你?”“我知道,”叔豪傻傻的说,“你不会选择我的!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他们!”说著,他像一阵风般卷进了屋子,把桌上那些小笼子全数扫进他长衫的下摆里,用衣服兜著,转身就赌气走了。婉君重新关上了门,在床沿上坐著,呆呆的看著窗子。她觉得头晕脑胀,三兄弟的影子在她的眼前轮流晃动,一会儿是柔情似水的伯健,一会儿是热情奔放的仲康,一会儿是憨气十足的叔豪。她感到头痛欲裂,用手捧住头,她挣扎的叫著:“老天,老天,老天,救我!救我!救我!” 

 

  深夜,她依然满屋子打转,不能成眠,她爱他们每一个!而她只要选择了一个必定会打击了另外两个!她在房里不停的走著,三兄弟的脸都逼迫著她,她彷佛听到他们全在她耳边狂吼:“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停止思想,一定要病倒了。但,她却不能止住思想,周老爷的脸和冷酷的声音也在她面前晃动,她扶住一张椅子,坐了下去,正好在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就是这张脸不好!她想起周老爷说她美得不祥的话,她仓卒的跳了起来。 

 

  “不行!我一定要躲开我自己!”她错乱的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无所谓争执,如果没有我,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思想立刻控制了她,而无法摆脱了。她头晕脑胀的满屋乱转,终于,猛然站定了。额上冷汗涔涔,四肢冰冷。大约足足站了十分钟。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打开抽屉,找出一条带子,爬上了凳子,把带子在屋梁上打了一个结。然后,糊糊涂涂的把脖子伸进去,手是抖的,结打得也不好,弄了半天也弄不妥当,好不容易才把头套进去,踢翻了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发出一声巨响。她吃了一惊,同时,看到窗外有个人影一闪,立即听到有人叫: 

 

  “不好了!救人啦!救人啦!” 

 

  她最后的意识,是分辨出那是伯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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