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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三)

类别:现代文学    作品名称:水灵     作者:琼瑶      字数:本文有4987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13分钟

  

  三

 

  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

 

  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地、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地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地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

 

  “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地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地望着。

 

  “很对不起,”他由衷地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地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彩。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地螺动着。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

 

  “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她仍然沉默着。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地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地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地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地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地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地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

 

  “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地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地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

 

  “是的,我听到,”他热心地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在说话。”

 

  “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地喊着。“他们还说我是傻瓜!”

 

  “哦,是吗?”江宇文望着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

 

  “他们说我傻!”她低低地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提起兴致来。

 

  “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

 

  她微侧着头,狂喜地凝视着他,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地说:

 

  “跟我来!”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幽灵?或鬼魂?

 

  他看着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着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着,她低声说:

 

  “小心!”

 

  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是,他惊奇地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会发现的。弯着腰,他跟随她钻人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包围着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

 

  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窸窣声,接着,一声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

 

  “你看!”

 

  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着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着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着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着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切,依稀恍惚地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督山伯爵》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

 

  “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地问,迷惑地看着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着双臂,毫不造作地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着:“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地、由衷地说,被迷惑得更深了。

 

  “来!”她停止了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着她的手。她的脸孔发着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地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

 

  它不停地说,不停地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着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庞,他说:

 

  “夜很深了。”

 

  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着。

 

  “喂!”江宇文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着急,起来,让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

 

  “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

 

  “喂!”江宇文忍耐地注视着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着摇摇头。

 

  “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地,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

 

  “起来!”他命令地说。

 

  “啊?”她惊奇地看着他。

 

  “起来!我们走!”

 

  她没有反抗,很顺从地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着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地跟着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这样,他们沿着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地喊着:

 

  “海莲!”

 

  “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的,你送她回家吧!”

 

  “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

 

  “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地说,“***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地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

 

  “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生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

 

  “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

 

  “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着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地望着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好好地给她吃一顿!”

 

  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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