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吸引沈盈盈走进那家特产店的,就是那排挂在商店门口的风铃。那午后好燥热,太阳把柏油路面哂软了,晒得人皮肤发烫。沈盈盈沿着人行道走着,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串清脆的叮当,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地一怔,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那些风铃,铜制的,一个个小亭子,一朵朵小莲花,垂着无数的铜柱,每当风过,那些铜柱彼此敲击,发出一连串的轻响。那响声那样悦耳,那样优美,如诗,如歌,如少女那低低的、梦似的醉语,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连那堆积着的暑气都被那铃声所驱散了。于是,她走进了那家特产店。
“我要看看那个风铃。”她对那胖胖的老板娘说。
老板娘递了一个给她。
拿着那风铃上的丝绦,她轻轻地摇晃着,铃声叮当,从窗口射进的阳光,在亮亮的铜条上反射,洒出无数的光影。叮叮当当,光影四散,叮叮当当……她喜悦地看着,微笑着。然后,她听到身边有个男性的声音在问:
“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闪亮的、惊奇而带喜悦的眸子。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浓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三分天真,和七分鲁莽。他正用充满了好奇的神情,瞪视着沈盈盈手里的风铃,好像他一生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你在问我吗?”沈盈盈犹豫地说。
“是的。”
“这是风铃,难道你没有见过风铃?”沈盈盈诧异地问,哪里跑来这样的土包子?
“这是做什么用的?”那土包子居然问得出哪!
“做什么用?”沈盈盈张大了眼睛。“不做什么用,只让你挂在窗口,等有风的时候,听听它的响声。”
“哦!”他恍然地瞪着那风铃。“能给我看看吗?”
她扬扬眉毛,无所谓地把风铃递给他。他接过来,仔细地、研究地看着那风铃,又不住地摇晃它,再倾听着那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望着她,高兴地微笑着:
“中国人是个充满了诗意与艺术感的民族,不是吗?”他问。“你不是中国人吗?”沈盈盈不解地看着他。
“当然是哩!”他颇受伤害似的扬起了下巴。“谁说我不是中国人?”
沈盈盈不自禁地噗嗤一笑。
“哦,我以为……”她笑着说,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使她想笑。“你说话的那样子,你好像不认识风铃,使我觉得……”她又笑了起来。
“噢,是这样,”他也笑了,她的笑传染给了他。“我昨天才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来台湾,我是个华侨,在美国长大的。”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收住了笑,怪不得他对这特产店中的东西都这样好奇呢!她接过了那个风铃,不想再和这陌生的男人谈下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招呼了一声那胖胖的老板娘,她说:
“我要这个风铃,多少钱?”
“等一等,”那男人突然拦了过来,笑嘻嘻地。“允许我买这个风铃送给你,好不好?你是我在台湾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
哦,多鲁莽的人哪!认识?他从哪一点就能说是“认识”她了呢?或者,这就是美国男孩子的习气,随便和女孩子交谈,随便做朋友……她武装了自己,笑容从脸上敛去。她要“唬”一下这个“洋”包子。
“你或者是在美国住久了,中国女孩不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你这样是很鲁莽的。”
“哦,真的?”他果然有些儿惊慌失措。那孩子气的脸庞涨红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结舌地说,大大地不安起来。
沈盈盈懊悔了,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严峻。何必呢?
无论如何,人家要买东西送自己,总不是恶意呀!何苦让别人刚刚回到祖国,充满了人情温暖的时候,就被一个“第一次认识”的女孩子碰一鼻子灰?
“哦,不过……”她立即笑了起来,为自己的严厉觉得很抱歉,面对着那张年轻的、天真的脸庞,你实在无法板脸的,“我愿意接受你的礼物。”
“是吗?”他眉开眼笑,好兴奋,好欣慰,仿佛是她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恩惠,一迭连声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没看过这样的人,买东西送人,还要向人道谢。那男人看着她笑,也就挺高兴地跟着她笑,这样子多少有点儿傻气,沈盈盈笑得更厉害了。那男人已选了两个风铃,拿到柜台上去付了账,把一个风铃交给她,他说:
“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呵,不能。”她笑着说。
他挑了挑眉毛,作出一副失意的、无奈的样子来,然后他耸了耸肩,笑笑说:
“那么,再见,风铃小姐。无论如何,我仍然要谢谢你。”
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呀!沈盈盈又有些想笑,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下午自己这样爱笑。捧着那风铃,她走向商店门口,她无意于让这男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包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已经太多了。
“再见!”
她说着,对那男人最后抛下了一个微笑,走进那刺目的阳光中去了。对于她,这件“风铃”事只是生活中一个太小太小的小插曲,她很快就忘怀这事了。只是,偶然,当风从窗口吹来,那悬在窗口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时,她会很模糊地想起那个有张孩儿脸的、陌生的、送风铃给她的男人。但,那印象那样模糊,像一块薄薄的云,风稍微大一点儿,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何况,二十岁的年龄,对一个读大学三年级,美丽而活跃的女学生来说,有着太多太多新奇、刺激而绚丽的事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