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为她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母亲说:“呵,一个女孩儿!愿她像荷花仙子一样美丽!”
于是,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带来了什么呢?她还没有满月,母亲就因产褥热而去世了。父亲捧着襁褓中的她,诅咒地说: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四岁,继母来了。继母长得很漂亮,细挑身材,瓜子脸,长长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常默默地瞅着荷仙,从她的头,看到她的脚。一年后,继母生了个弟弟,再一年,又生了个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亲必须从早忙到晚。六岁,她背着弟弟在河边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头,继母用鞭子抽了她两小时,父亲指着她诅咒: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弟弟头上的创伤好了,她身上的鞭痕还没痊愈。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喝出她的童年: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三岁整呀!
没了娘呀,
跟着爸爸,
还好过呀,
只怕爸爸,
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
三年整呀,
生个弟弟,
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
我喝汤呀,
端起饭碗,
泪汪汪呀!
七岁,继母的肚子又大了。父亲坐在门前的长板発上皱眉头,继母坐在一边的小竹凳上摘黄豆芽。一边摘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
“荷仙这孩子,虽然命硬,长相倒是不坏的。反正女孩子家,带到多大也是别人的。上回听前村张家姑娘回娘家的时候说,她们镇上有家姓方的,家里蛮有钱,要买个女孩子,只要模样长得好就行了,出的价钱还不少呢!只怕别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这样一篇话,就决定了荷仙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寒风恻恻,细雨霏微的黄昏,她跟着那个张家姑姑,在坐了那么长的一段火车之后,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进了方家的大门。
她还记得自己拎着个小包楸,瑟缩而颤栗地站在方家的大厅内,像个小小的待决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后来成为她的养母,她叫她“妈”了。)用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她。养母有张细长的脸儿,有对明亮的眼睛,头发乌溜溜地在脑后盘了个髻,穿着身翠蓝色的衣衫和裤子,好整齐,好清爽,好利落的样子。她嘴边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好清脆。像是小铜匙敲着玻璃瓶发出的叮铃声响:
样子吗?是长得还不错,只是太瘦了一点,看样子身体不太好,我想要个壮壮的,结实点儿的。要不然,三天两头生病,我可吃不消。
“方太太,别看她瘦小,倒是从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张姑姑在一边一个劲儿地推着她,推得她一直打着踉跄。天气冷,她冻得手脚僵僵的,张开嘴来,只是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长得挺灵巧的,怎么不说话儿?”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脑筋没毛病吧?”
“啊,才聪明呢!她只是认生罢了!”张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声妈吧!”
她怔了怔,张开嘴,好不容易地喊了出来:
“妈!”
方太太在房里绕了一圈,还没说话,房门陡地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直闯了进来,背着书包,穿着小学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里有人,他紧急刹车,收住了往里冲的脚步。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大黑眼珠,那么新奇地,惊讶地盯在荷仙的脸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她说:
“噢,宝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欢这个妹妹吗?假若你喜欢,我们就留她下来,将来给你送作堆。(注:台湾习俗,养女与其养兄,在成年后可结为夫妇,俗称”送作堆。)你说,你喜不喜欢她?说呀!说呀!我们要不要留她下来?说呀?宝培!”
荷仙不由自主地低垂了头,虽然,她对于“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却本能地有份难解的羞涩。低下了头,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地,她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调皮的脸庞……发现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头俯得更低了。方太太还在一个劲地问着:
“喜欢吗?宝培?别尽站在这儿傻笑!喜欢,就为你留下来,说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终于冲出一句话来,接着就对着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着书包,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颜开了。拉着荷仙的手,她笑着说:
“好吧!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宝培,那年,她七岁,他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