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石榴花和银姑被囚在一间地牢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
她们没有被捆绑,只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武器。石榴花已一寸一寸的研究过这间地牢,整个地牢也可以说是一间石牢,可能是山石中打出来的,除了顶上有个小洞可以透点空气之外,丝毫也无出路,而那小洞仅有一臂粗细,是休想钻出去的。那石门厚而重,只能从外面用机关控制开关,她已试过几次,去推那石门,石门纹丝不动,最后,她筋疲力尽,只好放弃努力,在屋角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闷声不响。
整整一个时辰,银姑没有和石榴花讲话,当石榴花勘察这石牢时,她只是默默旁观,等石榴花放弃之后,她却站起身来,也到各处去巡看,石榴花望着她,忍不住说:
“罢咧,毫无机会的!”
银姑望望她,石牢中有一盏油灯,灯光下,石榴花周身穿红,也像一团小小的火焰,那眼光在灯光之下看来,已无白天的凶霸之气。银姑竟对她生出一份难言的好感来,也放弃了努力,在屋子的另一角坐了下来。石榴花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石榴花,彼此默默的对望着。
好久好久,银姑终于说:
“你看他们把咱们捉来干嘛?”
石榴花耸了耸肩。
“为财,咱们跑江湖的也没财,剩下来的,就是为色了。”她冷冷的说,望了银姑一眼:“只怪你的脸蛋儿长得太好!”
“罢哟,你的脸蛋儿才好呢!”
这简直是在彼此标榜了,石榴花忍不住噗哧一笑,就把脸扭向了一边。银姑也莫名其妙的脸红了。在这石室中,被一同囚禁,共患难的心已不知不觉的把那份仇意给赶走了。
“你放心,”银姑说:“我爹和哥哥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我爹和哥哥们也会来的。”石榴花说。
“只怕他们……”
银姑没说完她的话,石榴花却已了解了,只怕他们彼此已拚得你死我活,顾不得她们了。也怕他们也已为暗器所伤,无法救她们了。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闷住了,把下巴搁在膝头上,她望着灯火出神,银姑也默然不语了。
石室中好静,好无聊,灯火静静的燃烧着。
实在太静了,实在太无聊了。石榴花拾起一块石头,用来敲击着石墙,像击筑一般,突然唱起歌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次,轮到银姑“卟哧”一声笑了。说:
“你以为你是项羽吗?”
“被关在这石室里,无技可施,可不像项羽吗?”石榴花豪放的说,一股男儿气概。
“你是项羽,我可不是虞姬呀!”银姑说,也忍不住的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勇士兮守四方?”
“嗨,你知道吗?”石榴花说:“你的歌实在唱得挺不错的!”
“你唱得更好!”银姑说。
这又在彼此标榜了!这次,两个人都同时笑了起来。石榴花和银姑,都是自幼没有姐妹,只有哥哥,生活在男人之间。在表面上,都有男儿那份豪放之气,在潜意识里却也都有女儿家那份柔情。这时,那女儿家心性就都在逐渐抬头了,两人相对,都有一种亲切的、知遇的和彼此欣赏的感觉。女性的心胸深处,向来有一处最柔软与最易感的地方,在这种共甘苦,同患难的时候,那柔软与易感之处就被触动了。何况,自古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就像银姑曾唱的歌:
“论知心英雄对愁,
遇知音英雄散愁!”
这就是她们“对愁”的时刻,也是她们“散愁”的时刻。两人心里都明白,如果那黑煞星真要侵犯她们,而救援不至,她们是势必拚命至死。那么,“死”在目前,还追究什么以往!她们都暗暗决定,在这一刻,关于她们长一辈之间的恩怨,还是暂时抛诸脑后吧!
“对了,”石榴花说:“你今天在台上唱的是元曲中的一段吗?”
“是的,我改动了几个字。”
“你自幼习的元曲吗?”
“是的,你呢?”银姑问。
“也学过,小时候爹请了个师傅来教,没学全,我没有长性儿,学刀剑还行,学曲子就总是丢三忘四的。谈到曲子,我喜欢浣溪纱里的一段。”说着,她就唱了起来: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
看江山在望中!”
银姑一高兴,就接着唱了下去:
“一团箫管香风送,
千群旌旆祥云捧,
苏台高处锦重重,
管今宵宿上宫。”
石榴花舒展了一下身子,倚在墙上,又说:
“记得红拂里那段‘渡江’吗?”
“怎不记得?”银姑说,立即唱:
“少小推英勇,
论雄才大略,韩彭伯仲,
干戈正汹涌,
奈将星天耀,妖氛犹重,
几回看剑,扫秋云半生如梦,
且渡江西去,朱门寄迹,待时而动!”
石榴花击石代筑,慨然接口:
“本待学,鹤凌霄鹏搏远空,
叹息未遭逢,
到如今教人泪洒西风,
我自有屠龙剑、钓鳌钩,射雕宝弓。
又何须弄毛锥角技冰虫……”
银姑兴致更高,就和着石榴花,两人齐声唱下去:
“猛可里气冲冲,
这鞭梢儿肯随人调弄,
待功名铸鼎钟,
方显得奇才大用,
任区区肉眼笑英雄!”
这一唱,两人各觉得豪气干云,精神一振。忘了是被囚禁在石牢里,忘了两个哥哥生死莫卜,忘了自己前途堪忧,也忘了旧恨新愁。毕竟两人都只有十七、八岁,稚气未除,毕竟是弄刀弄剑长大的姑娘,没一些儿扭扭捏捏。两人这一唱唱得高兴了,干脆你来我往,放着兴致,大唱特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