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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燕归来/走进三坊七卷

类别:人物传记    作品名称:冷月无声:吴石传     作者:郑立      字数:本文有3462个文字    阅读时间约9分钟

  

  1949年春节在不安和期待的氛围中降临。2月10日(农历正月初十),福建《中央日报》刊出《绥署副主任吴石明来榕》,消息称:“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中央经发表由原任国防部史料局长吴石及最近卸任之闽省府主席李良荣充任,吴氏现尚在京,明日可能由沪来榕履新。”吴石回来了,这位福州之子将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人一辈子记得自己生长的城市,福州情结始终在吴石心中挥之不去。在日本留学时,他将自己在东京的寓所取名为“榕庐”,以表达对故乡深情的眷念。在给友人去信最后都不忘署上“写于榕庐”四个字。回国后,在南京、武汉、桂林、柳州、重庆等地任职。每当收到家乡邮寄来的自制的龙眼膏、“鼎日有”肉松、红糟、燕皮等土特产品,他都喜上眉梢,高兴一阵子。过年过节,都交代家人不能少福州甜食及煎饼,像福州芋泥、千层糕、年糕、菜头饼,等等。他钟情于闽菜,每顿离不开汤,他的夫人王碧奎为此能做一手闽菜。在柳州的时候,有一次,吴石设家宴款待同僚,张发奎等应邀参加。张发奎在席间对丰盛的一桌菜赞不绝口,对吴石说:“吴参谋长,借你家厨师用几日,让我家里的厨师学几招,如何?”吴石笑一笑应道:“这是内人亲自下厨所做,实在无厨师可借。”一席话引得在座宾客哈哈大笑。在他的心里,家乡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在硝烟弥漫的抗战中,鉴于闽籍军人稀少的现状,吴石将军上签请准陆军军官学校安排招收闽籍学员3000名,后指派专人回闽招生2800多人。出于培养八闽学子的考虑,身兼福建旅桂同乡会理事长的吴石将军牵头创办黄花岗纪念学校。1944年桂柳大会战时,柳州撤退,因缺乏交通工具,逃难群众扶老携幼,颠沛流离,吴石毅然下令铁路当局于火车西去金城江时,每列加挂一卡,供归国侨胞、旅柳乡亲及当地群众乘搭,方便了他们安全撤离。一时道路传闻,莫不交口称颂,他虽因此而招致上峰不满,但全然不顾。


《中央日报》“吴石明来榕”的报道


  话要回到大半年前,一场无情的大灾搅动着吴石的心。那是1948年6月,福州发生特大洪灾。当时的福建《中央日报》以‘'洪祸袭榕,百年仅见”为题作了报道。文中描述颇为细致:“福州顷遭一百年来第二次最大洪水浩劫,倒塌房屋数以万计,惨遭压死及溺死之市民亦以千计,受灾者逾二十万人,财产物资之损失可能达四五十万以上,洪流系于十七晚开始登陆,十八日黎明疯狂冲入市里,以每小时高涨一尺二寸之速度,有如可怖之闪电,迅即浸入全市任何一个角落,使人猝不及防,市内南台商业区城内名区及广大之郊区尽成泽园,水深自二丈至数尺不等,仅于山、乌石山、仓前山高地及不及十分之一之较高地区得免于祸。洪流之巨,来势之猛,据将近百龄之老者言,仅清同治六年曾有同样情事,惟当日灾情则不若今日之惨烈。”①吴石的老师何振岱家所住的南三官堂因地势低洼,水淹没至屋檐,何不得已将两个木盆叠起,蹲在盆内,在水中漂荡一夜。翌早水势更猛,幸亏其女弟子王真雇一艘小船,径驶他家,终于获救。为此,何振岱作《洪水行》②以记叙这件事。听到福州受灾的消息后,吴石坐不住了,心急如焚,邀闽籍在南京供职的官员一起商讨救灾工作,提出即刻报请中央政府拨粮救济。在会上,吴石当场表示要捐出一月薪水用于家乡的赈灾。还派其副官赴上海找其好友施泰祯③资助2万元。款项筹齐后,拆成值一斗、二斗面值的粮票,指定专人在福州发给生活困难的乡亲去米店提米,解决了部分受灾户的燃眉之急。

 

  吴石这次归来还只是短暂的停留。由于官邸尚未安排,经其副官聂曦的联络,吴石携家眷住入福州城区历代官绅府第集中地带“三坊七巷”之宫巷。

 

  三坊七巷,“三坊”者,指衣锦坊、文儒坊与光禄坊。“七巷”者,指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与吉庇巷。从外观看,都是石板铺地、白墙青瓦,一座又一座深宅大院比肩而立。老宅院窗户在木穿斗、插斗、月梁等部件上常饰以精美、富有象征意义的雕刻,台阶、门框、花座随处可见各种栩栩如生的木雕石刻,将江南木石建筑艺术发挥到极致。

 

  走进三坊七巷,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三坊七巷滥觞于西晋末年,历来商贾如云、名流萃集,一直是福州这个千年古城最有文化气息的地方,至今还保留着大量名人故居。明代尚书林瀚居此,称东林里,且在坊西建林氏家祠;兵部尚书、七省经略、抗倭名将张经居此,署尚书里,旧宅尚存。清末代帝师陈宝琛之父、咸丰进士陈承裘“六子科甲”第装修精美;台湾总兵甘国宝住宅、祠堂在坊西端南侧。民国时期林白水创办蒙学堂也在坊内的卢家祠。三坊七巷自唐末五代形成后,发展于明、清。巷陌深深,庭院毗连,轩昂的大宅门、迤逦的风火墙,俨然古代绅富第宅的气派。三坊七巷犹如一片叶脉分明的菩提树叶,图腾般地匍匐在古城的大地,发散出氤氲的神韵。今天,古老的三坊七巷隐藏在热闹的福州市中心,街区坐拥38公顷,成为国内现存规模最大、保护最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被誉为“明清建筑博物馆”。2009年6月福州三坊七巷入选首批中国历史文化名街。穿行于坊巷之间,可时常看到门板上钉着的一块块白铁牌,你会发现一串熟悉的名字:林则徐故居、严复故居、林纾故居、陈宝琛故居……甚至再三思量后坊巷人物与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对应关系浮出水面:鸦片战争——林则徐;洋务运动——沈葆桢;思想启蒙——严复;维新变法——郑孝胥、陈宝琛;辛亥革命——林觉民;新文化运动——林纾、谢冰心;同光体诗人——陈衍、何振岱。他们当中,有的投身于维新变法,慷慨悲歌;有的沉醉于古典意境,低回吟哦。古老的坊巷之间,弦诵之声相闻,牵手历史的记忆。郁达夫在《游闽日记》中有这样的描写:“走过宫巷,见毗连的大宅,均是钟鸣鼎食之家……两旁的进士之匾额,多如市上招牌,大约也是风水好的缘故。”

 

  吴石住在宫巷的“绛雪山房”(今福州宫巷22号),为清嘉庆进士杨庆琛旧居。此处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在民国时期改建成中西合璧砖木混合结构的住宅,占地约1200平方米,坐北朝南,四面围墙。临街是半椭圆形拱券式的石门框。宅内有厅,差房,车房,环廊。一代才子杨庆琛④与林则徐为同窗好友,早年为官,晚年居此20余年。民国17年(1928年)为吴石好友林知渊所购得,并重新改造。历史往往是一个巧合。杨庆琛喜欢简单读书生活的人,这一点吴石与其不谋而合。

 

  吴石的归来让何振岱欣喜异常。这里离他的恩师何振岱的寓所步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何振岱早就接到高足的报信,并从报纸上确认了归期,喜悦之情充溢心间。一早起来,他在晨曦中一口气挥毫写下了《喜吴虞薰归》,该诗道:“吾年未六十,作客依燕都。君来谭群经,灯前衍卦图。爻辞参秦汉,象理探古初。君今逾五十,归里握虎符。干城卫邦土,腰带悬属镂。光阴转目间,仿佛游三吴。世事烟云幻,前后只须臾。遗忘苦未能,一粲扪霜须。”这位大儒在诗中回忆起1936年仲夏在南京与心爱的弟子度过的悠闲时光。1936年的仲夏,南京夏雨连月,给“火炉”南京送来了清爽。吴石生活中很大的变化就是恩师何振岱的到来。他陪同何振岱先生同游南京栖霞寺、嘉兴烟雨楼等,吴中山水成为师生二人说不尽的话题,叙旧成为同行弟子间交流的话题。

 

  想当年,吴石因喉疾赴京养病期间,慕名跟从何振岱习诗词。吴石对何振岱执弟子礼甚恭,待恩师始终如一,保持通信联系近30年。何振岱对吴石也十分赏识,平时以友朋相称,常以人生志向相激励。他曾勉励吴石道:“君年方盛壮,后此有为之日正长,立身之道、经世之猷,所当旦昔策励者必己精而益求其精,是君之自期与予之所以期君者,方至远且大也。”

 

  老人想,这次师徒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但是,他并不清楚他的高徒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清楚他的高徒已成为为了新中国奋斗的一名英勇的前行者。

 

  师徒告别的日子不期而至。1949年8月15日傍晚,在福州解放的前夕,吴石在夕阳的余晖中专程到南三官堂何振岱府向恩师道别。此时,恩师书房朱红楹联依旧:“定无后悔惟勤学,各有前因莫羡人,”映衬出老人安贫勤学、淡泊名利的风骨。在大堂入座,他帮老人摇着蒲扇,安慰道:“明天就要出远门,带敦诚⑤到台湾去一趟。福州近期可能有变故,不要担心,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过两天,他的儿子何敦诚与心爱的弟子吴石离家一同到台湾去了。从此,天各一方,不再相见。1951年何振岱辞世时,家人都未将心爱弟子吴石牺牲的消息告诉老人家,何振岱到死也不知道吴石先他而走,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让人们感叹历史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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