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向吴石逼近。在蒋介石授意下一场血腥的罪恶屠杀即将开场。
历史已经走过了整整60年，我们无法揣知蒋介石当时的心境，但可以想见的是，当毛人凤呈上吴石的审讯记录时，蒋介石该是如何的寒气陡生，冷汗涔涔。一个自北伐起就追随国民党的老党员；一个保定军校毕业的精英；一个曾在武汉会战期间蒙自己垂询嘉奖，到台湾后又委以重任的军事奇才，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为中共工作，不能不让他心惊肉跳，由此引出又一个“蒋记”杀人剧。
1950年6月10日，一个阴霾满天的日子。
一场以极其熟捻的手法演绎着人间悲剧。下午4时，由蒋鼎文上将任审判长、韩德勤中将、刘咏尧中将等任审判官的“特别法庭”在“国防部”军法局开庭了。如此“高级别”的宣判，竟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贴墙站着一溜头戴钢盔、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军警凶神恶煞，虎视眈眈。
整个宣判的时间很短，只是这出“蒋记”杀人剧中一个事先安排好了的“法定过场”：审判长匆匆问过4名“要犯”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后，就匆匆“宣示死刑判决，并称死刑已经最高当局核准，立即执行”——这是当年国民党喉舌《中央日报》在第二天新闻报道中的原话。实际情况是，蒋介石亲自“核准”的《总统宁高字390084号》杀人密令已于开庭前一日送达军法局，蒋鼎文扮演的不过是个“照本宣科”的角色罢了。
紧接着，一个名叫桑振业的书记官走近被告席，通知被判决的吴石、朱枫、陈宝仓和聂曦：如有遗言可当庭书写。这同样是一个仓促的安排，只有短短几分钟。所幸的是，当时新闻摄影官按动快门，用镜头抓拍到“特庭”宣判后的一瞬间。几十年后这张照片成为“白色恐怖”时期极具震撼力的经典照片之一。
在法庭上，吴石写下感人的就义诗（照片中低头执笔者为吴石）
在照片中，身穿便装的吴石在军警包围低首执笔，专注从容。短短几分钟，吴石却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诗作。
吴石写的是什么，国民党官方报纸第二天一字没有透露，倒是对吴石极尽“吴犯”、“叛逆”等污蔑之词。在台湾岛内新闻一边倒的同时，饶有意味的是，香港《星岛日报》1950年6月11日在头版显要位置刊登了同类消息，但用词大有讲究，大标题《轰动台湾间谍案四要角同被处死》⑲，还特别加上副标题《吴石临刑前从容吟诗》，“从容”一词让有心的读者体味到编辑者要传达意味深长的信息，揣测出吴石之死另有隐情，编辑智慧之高令人叫绝。报道还向读者透露：“吴事前早知难免一死，遗书早在狱中预先草就，当堂只写诗一首。”至于这首诗写了什么，《星岛日报》未透露一字，之后也无后续报道，把悬念留给了读者，也留给了历史。几年前，我从吴石家人手中看到吴石最后的手迹，读到这首用生命、用一片冰心凝结成的诗句：
天意茫茫未可窥，遥遥世事更难知。
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
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
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
人死了，原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什么也跟自己不相干了，应当并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但我们的主人公却壮志未酬。
简结、明了的文字跳跃出一颗伟大的灵魂——吴石明明知道快要离开人世了，但他不是为自己的死感到悲伤，只有感叹未能看到他所憧憬的胜利的到来。在此，他倾吐了内心最真实的没有半点粉饰和虚假的情感，说明了吴石对待政治和生命的至上情怀。
这是无畏的表白！这是超越生死、超越名利的绝唱！
一纸诗文，阅之动容。
令人遗憾的是原本意思明确的诗句一度却被国民党当局恶意篡改，被篡改的是第四句“如此收场亦太悲”。自称承办吴石案负责人李资生所撰《台湾大间谍案破获始末》中写道：“这个轰动世界的大间谍案，是最近两三个月以来大家关心的事情，在吴石等四犯正法以后，我们把这全案的内幕详情向读者作一忠实的报道之后，只有借用吴石临刑时所作的一句诗，来代替我们对这一大间谍案的观感：如此下场亦可悲!”“太”与“可”字虽一字之别，但曲解之恶意昭然若揭。
在这个珍贵的镜头里，也摄下另外三位受难者的身影。
朱枫身穿一件碎花旗袍，外罩深色毛衣，两拳相握，神态自然，从容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聂曦英勇不屈的瞬间成为永恒的经典
做过吴石副官英俊的聂曦上校，默默地为中共工作。因为“刘桂麟”出境证事件而被捕。这位受吴石派遣去香港送过情报的青年军官，亦曾为朱枫飞离台北出力相助。历史不该忘记，这位叫聂曦的福建人曾将中共地下党收集的五万分之一的广东、湖南军用地图从广州送到香港，转到中共华东局驻港情报组织手里，不经意间为广东、湖南的解放做了件大事。此刻，他身穿军服，光着头，站在吴石身后。他那张轮廓分明、英气勃勃的脸庞，在多年后公开于海峡两岸的“1950年代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历史照片上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尤其是他从刑车上被军警押下的那张半身照：宽宽的肩膀、揉皱的条纹衬衫，领口处清晰可见两道紧勒着的细麻绳，捆缚的双臂仍被行刑队员紧紧抓住，浓眉大眼的他双唇微张，好像要呐喊，又像在说些什么……影像是凝固的时空、是打开的岁月之窗，将这位33岁就牺牲的福建青年永远地定格在时间的记忆里。
剪着平头的陈宝仓中将挨着法庭上的栏杆，由于转过脸去，照片中他的面容只露出很少一部分，让人一时难见其真容。
“宣判”总共10分钟，这个精心准备的“特别军事法庭”就草草收场，完成了杀人者所需要的一切“程序”。10分钟后，两辆站满了宪兵队的行刑卡车，将五花大绑的4位“要犯”送往刑场。
当刑车从青岛东路的军法局开出，一路经过上海路、南海路几个街区时，阴霾了大半天的台北下起了连绵的六月雨。
一刻钟后，刑车抵达一个叫“马场町”的地方。这是河边的一片坡地，空旷而荒凉。
1950年6月10日下午4时30分——历史艰难又庄严地定格在了这个令人悲痛的时辰！
刽子手连开两枪，杀害了年仅57岁、正处壮年的吴石将军。
吴石将军倒下了，两粒泯灭人性的子弹穿透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拱出。他迎面卧倒在血染的坡地上，“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告我翁”——这位出生在闽江边的山乡子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在轻轻哼唱《祈战死歌》，为英烈们送别：
短衣匹马出榕垣，喇叭铜鼓声。生平自愿，为国牺牲，头颅一掷轻……
王正均照片及遗书
又过两个月，时为8月10日，因“吴石案”受牵连的吴石副官王正均、作战参谋林志森同样慷慨赴死。27岁的福州人王正均在遗书中坚定地写道：“我无言可诉”，表达自己入狱后坚持不认罪的铮铮铁骨。同时牺牲的林志森年仅31岁。2011年7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追认因“吴石案”受牵连，在台湾牺牲的王正均、林志森为革命烈士，并向其家属颁发了《革命烈士证明书》。
因“吴石案”受牵连者逾200人。由于国民党当局从没有发布相关数字，总人数是多少？我们尚不可知，只好期待时间来给出答案。但是，这些同案者为民主与自由所付出的努力值得敬仰。
【注释】
①句出唐代李白诗《荆门送别》。原文：“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②句出宋代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十引《古今诗话》。谓：唐代大历年间，禅僧玄览在竹上题诗：“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以表达禅僧自由自在的广阔胸襟和活泼的禅机。后嬗变为“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
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中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380、381页。又见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911页。
《粟裕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00年版。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91页。同上，第607页。
《从延安到北京——解放战争重大战役和研究文章专题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20页。
毛泽东给周恩来的信手稿，王定烈主编：《当代中国空军》，当代中国出版社1989年版，第35页。
《美国对外关系·外交文件集》，1949年第9卷，第294—296页。
王定烈主编：《当代中国空军》，当代中国出版社1989年版，第36—38页。
杨国宇主编：《当代中国海军》，当代中国出版社1987年版，第26、59页。
《毛泽东年谱》下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41页。
《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册，同日电报，中央文献出版社。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第600页。
斯大林与中共代表团的会谈纪要，1949年6月27日。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全宗45，目录1，案宗328，第1一7页。转引自沈志华：《中苏同盟与朝鲜战争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毛泽东军事文集》第5卷，第644页。
青石：《解放台湾计划搁浅幕后》，《百年潮》1997年第1期。
《萧劲光回忆录》（续集），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版，第3页。
谷正文，原名郭同震，山西人。
③吴长芝：《我所知道关于吴石同志的概况》（1986年12月13日，未刊稿）。
④何世平1996年给吴韶成的信。
⑤何嘉：《传奇人、赤子心》，《何遂遗踪》，第5页。
⑥江南：《蒋经国传》，美国论坛社，1994年11月版。
⑦李资生：《台湾大间谍案破获始末》，刊香港《新闻天地》，民国39年7月（1950年7月）。
⑧徐雪寒：（1910—1999），名汉臣，浙江慈溪人。著名经济学家。1935年在上海创办新知书店，任经理。后任上海文化界救国会会刊《救亡情报》主编、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副总干事。1943年后在新四军军部工作。194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国务院经济研究中心常务干事等职。
⑨史永（1910—1999），原名沙文威，浙江宁波人，长期从事地下情报工作。解放后在中央统战部任职。
⑩《红色中国杂记》，群众出版社1983年版，第120页。
⑪李敖：《白色恐怖述奇一李敖作品精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1月第1版，第208页。
⑫李敖：《白色恐怖述奇一李敖作品精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1月第1版，第210页。
⑬⑭⑮李资生：《台湾大间谍案破获始末》，刊香港《新闻天地》，民国39年7月（1950年7月）。
《共匪台省书记蔡孝乾向大陆同胞广播表示忏悔并呼唤共匪各级干部速醒迷梦》，《中央日报》，1950年5月20日。
《共匪台省书记蔡孝乾播讲列举共匪罪恶向同胞忏悔》，《中央日报》，1950年5月20日。
⑯颂洛指陈颂洛，吴石的诗友，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帮办。
⑰刘攻芸是吴石挚友，曾任中央银行总裁。
⑱《新军》第二卷第4期，1939年3月出版。作者石辟澜为中共地下党员。
⑲《轰动台湾间谍案四要角同被处死，吴石临刑前从容吟诗》是香港《星岛日报》1950年6月11日头版新闻，在当时甚为轰动。选入注释，只为读者一睹这则史料提供方便。消息全文是：
（本报台北十一日电）轰动社会之间谍案主角前中将参谋次长吴石被捕后，数月来有关当局之严密侦查，及国防部所组织之高等军法会审庭，审讯明确，于十日下午四时，由该特庭审判长蒋鼎文、审判官韩德勤等，在国防部军法局将吴石连同前第四战区中将兵站总监陈宝仓，前某部上校科长聂曦，女共党干部朱谌之等三名，提庭监判死刑，由宪兵押赴本市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行刑前执行当局仍极守秘密，连军法人员知者亦少。因处决要犯，事前有保密的必要，吴石等四人行刑前，除聂曦因过度刺激神志昏迷外，其余三人都在公堂上书写遗书。吴事前早知难免一死，遗书早已在狱中预先草就，当堂只写诗一首，陈宝仓、朱谌之二犯所写，亦极简单。吴犯所预作遗书，嘱其妻代其教育子女，令其子为其刊行生平著作（按吴有军事学著作多编，诗作亦多）。
（本报台北十一日电）数月前在台以中共间谍嫌疑案被捕的国防部次长吴石中将，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中将，某机关交际科长聂曦上校，共产党女干部朱谌之四人，于昨日下午执行枪决。
十日下午四时，国防部军法局高等军法审庭长蒋鼎文升庭，将吴石等四犯提到当庭审判，依据惩治叛乱条例，将吴石等判处死刑。四人闻到，默无一语，除聂曦外，其余三人均书写遗嘱，吴石并吟诗一首。
四人在庭上饮酒颇多，旋由宪兵将四犯捆押登卡车，于下午四时四十分，抵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吴石中两枪毙命，朱谌之中六枪始毙命，血流遍地，事后分装入四具薄棺掩埋。
吴石现年五十四岁，福州人，陆大毕业，由排连长积功升至陆军中将，曾任国防部史政局长，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国防部次长。去年春由沪赴穗，途经香港，在港与中共人员联络，返台湾后，搜集情报，供给中共，部分交由聂曦带出。去年十一月，朱谌之来台联络，后吴被捕，朱遂逃往定海，仍被捕获。
（中央社台北十一日电）前参谋次长吴石，前第四兵监总监陈宝仓，前陆军上校聂曦，敌工部女干部朱谌之（又名陈太太，惟非陈宝仓妻）等四犯，以触犯惩治叛变条例，经国防部组织之高等军法会审庭审讯明确，依法判处死刑，复经呈奉最高当局核准，照判执行，九日批准命令到达国防部军法局后，即于十日下午四时，将四犯提庭宣判，旋即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高等军法会审庭由蒋鼎文上将，韩德勤中将，刘咏尧中将，曹秉哲少将，宋三上校等组成，并由蒋鼎文上将担任审判长。
会审庭于下午四时正升庭，将吴犯等押赴法庭，首由审判长询明姓名年龄籍贯后，即宣示死刑判决，并称：死刑已经最高当局核准，立即执行。
宣判后，庭上桑书记官振亚晓谕各犯，如有遗言，准许当场书写。吴、陈、朱三犯均曾作简单遗嘱，聂犯则已迷糊不复书写，十分钟后各犯遗嘱分别草就，旋四犯即由宪兵一队，分别扶上行刑卡车，押赴刑场，沿途不少军民冒雨观者，四时二十五分到达刑场，是时四犯四肢均呈瘫软，经行刑宪兵扶持下车后，举步已见艰难。四时半，吴、朱、陈、聂四犯自左至右，依次下跪于刑场坡地，移时，命令一声执行，四宪兵执枪行刑，枪声齐响后，四犯立即同时倒地，吴犯惨叫一声后，其心脏缓缓自伤处突出。
叛逆吴石、陈宝仓、聂曦、朱谌之叛国罪行，经主管当局发表如次：国防部前参谋次长吴石，福州人，年五十四岁，早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由连排长升至陆军中将，三十八年春吴石由史政局长调升福州绥署主任。经沪港赴台时，遇投共立委何遂，介绍与华东局敌工部港负责人刘栋平发生联系，吴石于同年秋由港来台，经港时，又与刘栋平见面，并允到台代为收集情报，旋吴石于同年十月，由港抵台，因吴在港另由投共之吴仲禧，从中怂恿，并告吴石以前第四兵站总监陈宝仓，已早在台为共党工作，嘱吴到台与陈联络，陈可协助收集情报。吴石于同年十月，由港抵台，与陈取得联系后，陈即供给我军防守部队番号等情报，交由吴石。吴石即以一部分情报，派聂曦持往香港，交付共党。迨十一月底，刘匪栋平，复派敌工部女干朱谌之（又名陈太太）来台，专员联络传递情报之责。案经侦悉确实，派员先将吴石、朱谌之及一干有关人犯，依法拘捕，发交国防部组织高等军法会审。现已审讯明确，依法判决吴石、陈宝仓、聂曦、朱谌之（即陈太太）四名死刑，呈奉最高当局核准，照判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