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者，中山人也[2]。其先明视[3]，佐禹治东方土[4]，养万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为十二神[5]。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已而果然[6]。明视八世孙䨲[7]，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8]，使物窃姮娥[9]，骑蟾蜍入月[10]，其后代遂隐不仕云。居东郭者[11]，曰㕙[12]，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13]，卢不及。卢怒，与宋鹊[14]谋而杀之，醢其家[15]。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16]，次中山[17]，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18]，以《连山》筮之[20]，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21]，衣褐之徒[22]，缺口而长须[23]，八窍而趺居[24]，独取其髦[25]，简牍[26]是资。天下其同书[27]，秦其遂兼诸侯乎！”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於章台宫[28]，聚其族而加束缚焉[29]。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30]，而封诸管城[31]，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32]，自结绳之代[33]，以及秦事，无不纂录。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34]，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35]，皆所详悉。又通於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巿井贷钱注记，惟上所使[36]。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37]、丞相斯[38]、中车府令高[39]，下及国人，无不爱重。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40]，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41]，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42]，相推致[43]，其出处必偕。上召颖，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中书君[44]，君今不中书邪？”对曰：“臣所谓尽心者。[45]”因不复召，归封邑，终於管城。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46]：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47]。战国时，有毛公、毛遂[48]。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春秋》之成，见绝於孔子，而非其罪[49]。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颖始以俘见[50]，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51]，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52]！
注释：
[1]选自《韩昌黎集》卷三十六。一般认为作于唐元和初年，李长之认为作于元和八年，见《韩愈》十八《进学解》（胜利出版杜，1944年版）。毛，指兔毛。颖，指笔尖。毛颖，为虚拟名字，指代毛笔。韩愈借为毛颖立传，抒发了自己胸中的郁忿不平之气。
[2]中山：山名。《元和郡县志》：“江南道宣州溧水县中山，在县东南一十五里，出兔毫，为笔精妙。”
[3]先：祖先。《礼记·曲礼下》:“兔日明眎”。眎，同“视”。《本草纲目》:“言其目不瞬而瞭然也。”
[4]佐禹：辅佐大禹。东方：古代以十二地支划分方位，东方是卯位。
[5]十二神：即与十二地支相应的十二生肖。卯为兔。
[6]吐而生：古代传说，兔从口中出生。《论衡·奇怪》:“兔吮毫而怀子，及其生，从口中出。”
[7]䨲：音nóu，江东一带对兔子的称呼。
[8]匿光：隐形。《本草纲目》集解引天玄《主物薄》云：“孕环之兔，怀于左腋，毛有文采。至百五十年，环转于脑，能隐形也。”大概是古时的传说。
[9]使物：运用法术。姮娥：即嫦娥。《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
[10]蟾蛛：音chán chú，《初学记·天部上》引《五经通义》:“月中有兔，与蟾蛛并。”
[11]郭：外城。东郭，犹如说东门外。
[12]㕙：音jùn，狡兔名。《新序·杂事》：“齐有良兔曰东郭㕙，盖一旦而走五百里。”
[13]韩卢：古代韩国的名犬。《战国策·齐策三》：“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韩子卢逐东郭㕙，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
[14]宋鹊：宋国的名犬。《博物志》卷四：“宋有骏犬曰鹊。”
[15]醢：剁成肉酱。
[16]蒙将军恬：秦国名将。传说他是毛笔的发明者。
[17]次：驻扎。
[18]左右庶长：秦国的官爵书。秦制爵二十级，左庶长为第十级，右庶长为第十一级。军尉：即护军都尉，秦时军中官职。
[19]连山：是《易经》三个流派（《周易》《连山易》《归藏易》）之一。连山卦以纯艮开始，艮象征山，故名。筮，音shì，占卦。
[20]人文：人事。兆：征兆，占卦所得的卦象，以卜吉凶。
[21]不角不牙：不是长角的，也不是有利齿的。
[22]衣褐之徒：穿布衣的家伙，指兔。
[23]缺口：兔嘴有豁口。
[24]八窍：《埤雅》卷三：“咀嚼者九窍儿胎，独兔雌雄八窍”。这是古人的误判。趺居：即趺坐。两腿交迭而坐。趺，音fū，同“附”。
[25]髦：毛中的长毫。亦隐喻杰出者。
[26]简牍：古代用竹木作为书写的对象。资：取资。即简牍靠它书写。
[27]天下其同书：双关语，既指共同的书写方式，又指后来的“书同文”。
[28]章台宫：秦时宫殿名。《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王坐章台见相如。”
[29]束缚：隐喻制作毛笔时把兔毛捆绑起来。
[30]汤沐：即“汤沐邑”，古代对于领地的文雅的说法。《汉书·高祖纪》:“凡言汤沐邑者，谓以其赋税以供汤沐之具也。”
[31]管城：周初管叔所封地，即今河南郑县。这里隐喻把制作好的毛笔放在笔管中。
[32]强记：记忆力好。便敏：灵活敏捷。
[33]结绳之代：指远古时代。《易经·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
[34]阴阳：指阴阳家之书。占相：占测，相面之术。山经：《山海经》的简称。地志：记载地理沿革之书，即地方志。字书：解释文字声韵训诂的书。九流：指儒、墨、道、法、阴阳、纵横、农、杂、名、小说各学派。百家：泛指诸子百家的学说。天人之书：研究人与宇宙关系的著作。
[35]浮图：梵文“佛陀”的音译。
[36]上：皇帝或上司。
[37]秦皇帝：秦始皇。太子扶苏：秦始皇长子。胡亥：始皇少子，即秦二世。
[38]丞相斯：丞相李斯。
[39]中车府令高：中车府令：秦时职官名。掌管乘舆路车之事。高：赵高。
[40]累拜：多次被任命。中书令：即中书谒者令，相当于秦以后的中书省的长官，掌管机要，发布政令，亦即宰相。秦时无中书令官制，此为作者戏笔。
[41]以衡石自程：每天用秤衡量出阅读公文的数量来自我约束。衡：秤。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程：限量，定额。《史记·始皇本纪》：“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42]绛：郡名，今山西省新绛县，当时产墨。玄：黑色。墨以存放时间久长为好，故称陈玄。弘农：郡名，今河南省灵宝县南，当时产瓦砚。泓：水，指砚。现有陶制的，故称陶泓。会稽：郡名。今浙江省绍兴县。时以产纸著称。楮树皮是造纸的重要原料，楮与“褚”同音，故称褚先生。实指纸。
[43]相推致：互相推许称道，这里是协作的意思。
[44]中(zhòng)：合乎，适用。中书：便于书写。
[45]尽心：毛笔制法以最长最尖的一些毛作笔芯，笔芯秃了，毛笔便不中用了。“尽心”是尽职的双关语。
[46]太史公曰：此文仿《史记》的传记体。司马迁在《史记》传记中的后面往住有“太史公曰”的话加以论赞。
[47]鲁卫毛聃：周初分封的四个诸侯国，都是姬姓（见《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48]毛公：战国时赵国的隐士。《史记·信陵君列传》：“公子闻赵有毛公，藏于博徒。”毛遂，战国时赵国人。《史记·平原君列传》：“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
[49]“《春秋》之成”三句：相传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慨叹曰：“吾道穷矣。”于是孔子不再继续撰写《春秋》，故云“见绝于孔子”。这三句话的意思是说《春秋》写成之后，“中山之族”被孔子搁置起来，这并不是它自身的过错。
[50]始以俘见：开始的时候是以俘虏的身份出现的。
[51]颖与有功：毛颖也属于有功者。
[52]少恩：刻薄寡恩。
译文：
毛颖是中山人。他的先人是兔子，辅佐大禹治理东方，因养育万物有功，因此在卯地获得封地，死后成为十二神之一。曾经说：“我的子孙是神的后代，不可以和其它生物相同，是从嘴里吐出来的。”后来果然是这样。兔子的第八代孙子刚刚出生，人世间正当殷朝时期它住在中山，得到了神仙的法术，能够隐身、驱使物事，与嫦娥偷情，骑蟾蜍进入月亮，他的后代便隐居不当官。住在城东的名叫㕙，狡猾并且善于奔跑，和韩卢比赛，卢不如它。卢恼怒，和鹊共同谋划杀了它，将它全家剁成了肉酱。
秦始皇的年代，蒙恬将军在南方讨伐楚国，在中山停留，准备举行大型的狩猎行动来威吓楚国，召集左右的庶长和军尉一起，用连山占卜这次行动，预测天时和人和的预兆。占卜者恭贺道：“这次要捕获的，是没有角牙齿不锋利，穿短布衣的动物，缺嘴并且颈脖子长，有八窍象打坐一样坐着，就取他的毛，可以用来作为形成书册的东西，如果天下都用它来书写，秦大概最终将兼并诸侯吧！”于是开始狩猎，围捕毛家一族，拔下它们的毛，将毛尖装车带回，到章台宫将俘虏献给皇帝，聚集他家族的人将它们束缚起来。秦始皇恩赐让蒙恬将它放入汤池沐浴，并赐它封地管城，命名为管城子，逐渐得到的恩宠并管理事务。
毛颖这个人记忆力非常强并且敏捷、敏锐，从结绳记事的年代起直到秦代的事，没有不编纂记录的；阴阳、卜卦、占卜相术、医疗方术、民族姓氏、山川的记载、地志、字和书法、图画、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等天下的书，乃至佛学、老子、外国的各种学说，全都详细地记下；还通晓当代的各种事务，官府公函，市井中货物钱财的账目记录，全都为皇上服务。从秦始皇到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下到国民百姓，没有不爱重他的。又善于随人的意，正直、邪恶、委婉、巧妙、拙朴的，全都随人的意。虽然有时被废弃，始终沉默但不泄气。只有一点不喜欢武士，但是如果被请也经常前往。
毛颖长期被封为中书令，和皇上更加亲密，皇上曾经称他为中书君。皇上亲自决断公事，每天阅览公文以达到规定的重量来限定自己，就是宫里的人也不得站在他的旁边，惟独毛颖和拿蜡烛的奴仆经常在旁边侍奉，皇上休息时才完。毛颖和绛县人陈玄、弘农县的陶泓和会稽县褚先生友好相善，互相推崇备至，他们出现的地方必定互相偕同。皇上召见毛颖，三人不等皇帝召见，一动就是一起前往，皇上从没怪罪过他们。
后来一次进见时，皇上要委任，重用他，于是脱下帽子谢恩。皇上看见他的头发秃了，并且所画的画不能如皇上的意。皇上讥笑道：“中书君老并且秃头，不能胜任我的任务了。我曾经称您是中书，您现在是不中书啊？”回答说：“我就是尽心啦。”于是不再召见，回到封地，在管城终老。他的子孙很多，分散在中国和外地，都冒充是管城人，惟有住在中山的后代能够继承父辈祖宗的事业。
太史公说：“毛家有两族，其中一族是姬姓，周文王的儿子，封为毛，就是所谓的鲁、卫、毛、聃。战国的时候有毛公、毛遂。惟有中山这一族，不知道他们的祖宗，子孙最兴旺。孔子作《春秋》，是见捉到麟而停笔的，而不是他的罪过。蒙将军拔中山的毛，秦始皇赐封管城，于是世代有名，而姬姓的毛族默默无闻。毛颖起始于俘虏的样子出现，完结于任命和重用。秦灭诸侯，毛颖肯定有功劳，没有赏赐和酬劳，还因为老迈而被疏远，秦始皇真是薄情寡义啊！”